离酒馆不远处有一个贩卖刀具的小摊子,摊子虽小,卖的刀具一望便知都是上好的货色,雪光锃亮,吹毛可断。一个腰间裹着兽皮的精壮汉子正竖着两根手指与卖刀具的马脸瘦娘子讨价还价,瘦娘子比出三根手指,精壮汉子坚持还价到二,买卖做不做得成不知道,这二人倒快要看对眼了。
视线再一转,转到了那些阴暗的角落。右手边的破败巷子里,一个瘦皮猴样的少年被另外两个人高马大的半大少年围殴打劫,他被踹倒在墙根下,钱袋子从腰间的短布衫下面露了出来,正抱着脑袋讨饶。
鱼初月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她默默记下,淡然移开了视线。
她终于明白了那股子违和感从何而来。
沙妖重千尺制造的那两道横贯沟壑之中,仍堆积着累累白骨无人收拾。放任尸骨堆在那里,是会带来瘟疫的。若这里贫穷、战乱、朝不保夕的话,顾不上那些尸骨倒也说得通,问题是,这里分明就是一处黄沙销金窟。
所以,眼前这些金灿灿的糜烂繁华,极有可能都是殷加行刻意安排的假象。
转过一条街,只见前方是条烟花巷子,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远远看见玉树临风的崔败,姑娘们沸腾起来,高高低低地‘官人’、‘相公’、‘郎君’,一通乱唤。
“走错路了。”鱼初月面无表情,拖着崔败退了出来。
她看起来气呼呼的,不辨东西,拖着他重新回到了最初那条遇到黄牙壮汉的街上。
“小师妹,这里走过了。”崔败道。
鱼初月恨恨瞪他:“你说我错了?你就是想走刚刚那条路!”
这副呲腮的模样让崔败怔了一怔。
他不动声色,挑挑眉,又把炸毛鱼给刻进了神魂里面。
“这也要醋,你带路。”他摁着嘴角,语声带笑。
“嗯!”
她攥住他,顺着街道一路南行,直到远远看到二人进来的那处黄土城门,她才放慢了脚步,环视左右,道:“嗯……这是我们刚才走过的路,没错。”
崔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说来也奇,头顶烈日当!当空,空气都扭曲了,她这蓬乌黑的秀发却丝毫也没有发烫呢。
她的声音更是冷静寒凉:“大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嗯?”
“这些人,不对劲。”
只见周遭的人很自然地转开了视线,继续自己手上的事情,交易,玩乐,赶路,各自忙碌。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鱼初月压低了嗓门,“在我们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做,就一直盯着我们。比如那个挑衅的黄牙壮汉,你看他现在,是不是一副刚刚回到酒桌旁边落座的样子?还有那个酒馆老板娘,方才她在摆弄酒幡,现在仍是。再有那个在刀具摊边上和马脸娘子讨价还价的精壮汉子,方才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讲价,此刻居然还伸着两根手指呢!”
她一个猛回头,看到卖刀具的马脸娘子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她继续说道:“还有,左手边的小巷道,方才那个瘦皮猴就被那两个打劫者踹翻在地上了,正抬起胳膊抱脑袋,我们走了这么一大圈儿,三个人的姿势居然一点儿没变。”
“再看一看。”她摇摇头,轻声道。
说不定,这些人只是以为殷加行还是那个真正的少城主,所以为他效命。
就像被掠夺者骗光了盘缠的景和尚。
被同样的刀子割过,她知道这样的伤口有多疼。
能不杀,便不要杀了。
走到这一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防隐隐破开了一道裂缝,流出酸涩滚烫的汁液来。
崔败垂头看她,微微躬身,捉住她的视线:“你有我。”
鱼初月抿紧唇,重重点了点头。
“大师兄,”她声音微哑,“解决了这件事情之后,若你不嫌弃,我们便成亲……”
崔败无奈而宠溺地叹了口气,将她摁进怀里,轻轻拍了拍,道:“小师妹,真不吉利啊。”
话音未落,炎热的风忽然送来了一声极尽嘲讽的阴笑。
冰冷,残忍。
殷加行。
鱼初月骤然紧张,从崔败怀中挣出来,瞳仁收缩,望向城北。
在空中时她便留心记过城中地形,城主府位于正北方。而那声阴冷的怪笑,也是随北风飘过来的。
“站!站我身后。”崔败缓缓出剑,将她拨到身后护住。
那一股携了阴笑的冷风,像是诅咒一般,所经之处,街上的人像雕塑一般定住了。整个世界忽然凝固,鱼初月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
很好,她并没有被定住。
周遭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极细微琐碎,难以名状。像是血液凝固、肌理僵滞、关节硬化。
“唔……大师兄,我收回方才的话,还是都杀了吧。”
崔败轻笑出声,闲闲散散地扶住剑。
鱼初月环视一圈,握住剑柄,心念微动。
她轻吸一口气,“刷”一声将剑抽出了剑鞘,只见那道通透美丽的剑髓之外,凝出了锋锐冰寒的剑身。
鱼初月豪情万丈,身体一转,用后背抵着崔败的背,朗声笑道:“大师兄,只管大开杀戒!不必担心我,大可放心将后背交给我!”
“哦?小师妹使过剑?”
“脑袋里面练过千百遍!”她骄傲地道。
又一阵阴风刮过。
只见周遭那些泥塑般的人,齐齐动了起来。
仿佛丧失了意识,只剩下最原始的意念在支配他们的行动——杀戮、毁灭。
一双双翻白的眼睛骤然望过来,面无表情地呲起了牙,一具具僵硬的身躯呈现出兽一般的姿态,低沉咆哮从喉咙里溢出,不像人声。
这不是人,是异尸。
鱼初月即便已有准备,仍是寒毛倒竖,握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震动传到剑尖,放大了主人心底的战栗。她抿住唇,紧了紧五指。
忽有一股温暖的力量自剑身传来。隐隐的共鸣震撼,剑那坚定的守护之意和凛冽至极的杀意,透过掌心,直击心底!
鱼初月心神一震,与剑共鸣。
杀。
距离最近的几具异尸已扑杀到面前。
鱼初月举剑便刺,寒剑穿透血肉骨骼的触感通过剑身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脑子里。
鱼初月头皮微微发麻,心底泛起本能的抗拒和恶心。
幸好这些东西已经完全没了人样,一剑刺下去,倒确实不像是在杀人。
她把唇角抿得更紧,压下心头不适,抽回了寒剑。
只见伤口上涌出了紫黑色的血,没有喷溅,而是顺着身体直直流下去,顷刻便把大半截身体染黑。
它并没有倒下,而是像根本不知疼痛一般,继续扑向鱼初月。
鱼初月心头惊骇,彻底摁下了心中的抗拒,挥起剑来,一剑断头。
它继续扑向她,而地上那颗头颅亦是翻着白眼,呲着牙,骨碌骨碌往她的方向滚。
鱼初月寒毛倒竖:“大师兄!这什么鬼玩意!”
崔败已优雅地把前方和左右两边同时扑过来的三个异尸切成了满地蠕动的碎块。
“小师妹,得切成这样的。”
崔败侧过小半张脸,正要帮忙,却发现鱼初月虽然有些紧张,但动作丝毫也不乱。
于是他果断撤回寒剑,倒掠两步,迅速切碎了周遭围过来的几具异尸,然后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战斗鱼。
只见她压低了眉眼,花瓣般的唇抿成了一条柔软的线,在那异尸抓着剑扑向她的霎那,她原地跃起来,飞起一脚直直踹中这异尸的心口。
一个握着剑柄,另一个握着剑刃,自然是握着剑刃的那个要吃亏。
反冲的力道,让鱼初月轻而易举从异尸掌中抽回了自己的剑,顺便切断了它的手指。
异尸蹬蹬蹬倒退几步,然后继续摇摇晃晃向她扑来。
放眼一望,只见远远近近,无数异尸从酒肆、茶楼、妓馆中僵硬地走出来,围向两名入侵者。
高高低低的非人咆哮声混杂在一起,黄沙之城如同传说中的修罗炼狱。
鱼初月闻到了腥臭的腐血味。
低头一看,见附近的黄沙已被紫黑的污血渗透,粒粒砂石看起来都沉甸甸的,异常饱满。
身前那具无头异尸再一次扑到了面前,它那颗在地上骨碌骨碌翻滚的脑袋也挪到了脚边,配合无间,一齐攻向鱼初月。
她知道崔败要放手锻炼她。她也没想靠他帮忙。
视线一转,看中了巷子里一只废弃的大石磨。
她盯了片刻,石磨种种细节在脑海里纤毫毕现。
就!就在异尸和它的脑袋齐齐扑过来之时,只见鱼初月微退半步,手一招,一台石磨从天而降,“轰隆”一下,连身躯带头,砸了个均匀齐整。
磨盘底下缓缓渗出紫黑的血。
“小师妹,你作弊。”崔败轻笑道。
越是大个的东西,化虚为实的能力持续时间就越短。
四周,异尸陆陆续续围拢上来。
鱼初月尝试着召唤海啸、天火流星,都失败了。
化虚为实,并非随心所欲。
石磨大概就是极限,一次也只能召唤一只。
“嗯。”
此时,二人站在一处十字路口,西、南、北三条街都是主干道,异尸密聚,只有东边的街道当初被沙妖重千尺糟蹋过,较为荒僻,异尸也少些,正好让鱼初月练手。
她灵活地挥着剑,先斩异尸的腿,限制它们的行动能力,然后抽空化出石磨来将它们彻底消灭。
倒是有惊无险。
崔败依旧游刃有余。他始终游走在她身后三丈之内,只要是从他负责的三条街道上涌出来的异尸,没有一只能够靠近鱼初月。
她越斩越顺手,人与剑渐渐有了默契,借助剑势,如砍瓜切菜一般,在异尸群中杀进杀出,飘得很。
崔败表面漫不经心,其实大半心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就怕她大意失察,被那些异尸摸到一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鱼初月看着有些飘飘然,其实胆大心细,进退有度,十分稳妥。
最初,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砍过半条街之后,俨然已有了些行云流水的意思,挥剑,召磨,配合无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切都恰到好处。
就是那只缺胳膊少腿的大石磨看着有些一言难尽。
他眯了眯眼,把他的战斗鱼认认真真地刻进了脑子里。
天色渐渐暗了。
她的胸脯起伏弧度越来越大。
没有灵力运转带走疲累,身体开始吃不消了。
她偏头望他,只见崔败鬓发微湿,后颈泛红,显然也会累。
见她望过来,他微微勾起一点唇角,道:“倒是许多年不曾这般痛快。”
“嗯!”这!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她从前只在脑子里想象过。
拿着剑切断敌人的身躯,将它们粉碎,那种畅快的感觉,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上头。
她渐渐能看出他出剑的轨迹。
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衣衫湿了,勾勒出他结实修长的身躯,鱼初月眸光掠上去,不禁心惊肉跳,脸颊更热。
夜幕降了下来,放眼望去,四条街道已干干净净,再不见活动的异尸。
崔败收剑归鞘,走到鱼初月面前,停住。
“累吗?”他问。
本就因为剧烈运动而狂乱跳动的心脏,再度失衡。
她周身一凛,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恰有入夜的头阵凉风吹过来,拂过汗湿的衣衫,令她打了个寒颤。
崔败脸色一变,广袖一裹,将她拢进了怀中。
“冷?”
胸腔闷闷地震动,头顶传来低沉好听的男声,他的清香味道更是无处不在,她感觉到自己每一根头发丝都被他入侵了。
“嗯。”她很没骨气地借驴下坡。
“你这是体虚。”他道,“回头炼些丹药给你补一补。”
没有灵气,连芥子戒都开不了。
她心虚地把脸蛋藏在他的怀里,像个婴孩一样躲在避风港。
“好啊。”
崔败忍不住奇怪地垂头望了她一眼。
这个鱼,怎么冒起傻气来了。
只见她白皙的脖颈泛着好看的红色,汗水把几缕长发粘在颈侧,随着呼吸,小小的身体在他怀中起伏,他的眸色不知不觉转深了许多,喉结上下一滚,只觉口中发干,心火炽盛。
他忍不住垂下头,在她额头印上一个轻浅的吻。
夜风,再一次送来了殷加行的阴笑。
如幽灵般,在耳畔盘旋,还伴着一个极低的、咬牙切齿的、阴恻恻的“好”字。
鱼初月心神一凛,从崔败怀中钻出来。
“该去会会他了!”她冷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