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就很讨人厌了,朱律师猛擦汗,李铮双手一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有点儿嘲弄的意思,这时候他长得越好就越惹人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确实有点看不起人。
“真是个二世祖!”朱律师压力是真的太大了,也可能律师私下都是这样吐槽客户的,“搞这一套什么意思,真当润信是他们李家的一言堂了?”
“李经理是润信的太子爷?”
“只能说是大老板的儿子,润信这几年想要上市,这种规模的企业怎么可能只有一个股东。他们的股权结构还挺复杂的,不过他爸爸的确势力最大吧。”朱律师随口说,又啐了一口,“呸!就他们开的价钱,几大所哪个肯做,又不可能出钱又要快,想得美。”
说是这么说,怒气下去了他还是要问曲琮,“你们那个意见书到底怎么样了?也不是很复杂吧,能出要么快点出给他们算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还在学写摘要呢。”
曲琮这时候变成刚才的朱律师了,也是一句准话不敢说,支支吾吾地婉拒朱律师,“要不你问一下周律吧——或者元律?这个案子现在好像是元律直接负责。”
朱律师哪敢去问元老板?当下脸一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找借口指责曲琮,“刚才李经理发火的时候,你就光录音,一声不吭的?——不是我说你,小曲,当律师这么死板,成不了事情的,你一个女孩子出来撒撒娇打个圆场说不定就过去了么,就在那里听!”
曲琮想,她要出来打圆场大概只会被叮得更惨,她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最多长相秀气罢了,李铮根本都没多看她一眼,突然撒娇起来简直迷惑行为。
不过,刚才没讲话,现在也不好伶牙俐齿,不然真成窝里横了,曲琮有丰富的忍耐经验,她低下头不说话,朱律师看到她的委屈,也觉得自己似乎是太欺负新人了,缓下语气又说,“你呀,还是要多学点!”
第一次外勤就这样过去了,曲琮回了公司做完摘要,五点多,她没什么事了,OA也没新任务,曲琮忍不住搜了一下润信的资料,暗中估算李铮的身家——旋即又觉得自己很花痴,说实话同学中也不是没有帅哥,她也不是没被追过,怎么还真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而且最重要是李经理也确实没帅到那程度啊。
再说,以李铮搜出来的身家还有剑桥的学历——
曲琮说起来也是名校硕士,家境更远远不能算差,但她从未太自信过,更是对学历有种迷恋,大概是因为自己不能去上的关系,看名校毕业生身上都有光环,入职华锦以来每天都觉得自己相形见绌,不可避免地升起自卑情绪,元律师有时会让她这样,现在李铮也是一样,现在回想一下,他均匀的小麦肤色,手腕上低调的罗杰杜彼,合体衬身的衬衫,精心打理却又显得清爽的发型,微微上挑的唇角——李铮的嘴唇真的很红很丰润,第一眼她就注意到了,看着好欲啊……还有右手那枚学位戒指……
年轻女孩当然也喜欢男色,曲琮是没追过星,她看过一篇文章,阐述人们怎么在明星身上寄托自己隐秘的性欲,当时是当知识看的,现在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做差不多的事,一下觉得羞赧又丢脸,下定决心绝不会暴露自己这不得体的好感——当然对同事也不能提起只言片语,不然非沦为八卦材料不可。
为了惩罚自己的懒散,曲琮下定决心给母亲发一条微信,【妈妈,我们今晚开会,晚点回来吃饭,别担心我打车回来】。
发完了她有点发抖,但还是果断关掉手机,打开资料库随意地看起合同——华锦有庞大的资料库,她当然没有全部访问权限,不过因为现在在做润信的案子,为了翻找之前的合同参考,她也拿到了这部分的访问权限。
大概是因为李铮,她对润信的经营情况很有兴趣,看得更仔细也更集中(不过曲琮不会承认),曲琮在标题里专找大合同看,甚至在心底猜想润信的盈利,看了两三份以后她看看时钟,想起来该开手机了——再不开可能曲妈妈真会杀过来,可又犹犹豫豫的,觉得自己好像漏了点什么。
她伸向手机的手收了回来,点开之前看过的合同,又开了一份,把两份拖成并排对照着看,过了一会,开始在网页上搜索起来,又去搜索OA里的工作流。
又过了五分钟,曲琮关掉网页,打开邮箱要写邮件,想了想又暂时缩小窗口,站起来看看元律师的办公室,见她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要走了,赶紧抚抚套裙,小跑着过去敲门。
“呃,元律,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来找你——”她有点局促不安,确实这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情况——基本上,现在职场上的什么对曲琮来说都是第一次。
“啊,你说。”元律放下包,但没有重新打开电脑的意思,曲琮咽口水,先问,“我想问一下,我们和润信的常年法律顾问合同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已经三四年了吧。”元律师说,“怎么了吗?有什么问题?”
三四年前就开始了!
曲琮脱口而出,“糟糕,那乐子可就大了!”
第7章 幼稚
六年前,润信和F省佳和生化有限公司签订合同,共同出资在F省J县新建一所微生物兽药厂,由润信提供专利技术,生化公司负责日常运营,双方就利润分配、损失责任进行粗略规定,四年前润信进行企业改制,华锦律师事务所成为润信的常年法律顾问,并对润信进行法律风险的系统评估,在华锦的帮助下,润信对一批老合同进行了修正,签订了一批补充协议,而华锦当然也从中收获了不菲的律师费。这其中就包涵了兽药厂相关的一批合同,新签定的补充协议明确了多种情况下的责任划分方式,也体现了经手律师的法律素养,曲琮并不能从这些补充协议中挑出什么不对——如果能被她随便就看出不对,那华锦就真说不上有什么服务质量可言了。她发现的并不是补充协议的疏漏,而是这份补充协议并没有再继续往下延伸。
“这份补充协议签署是16年7月的事,但就在16年6月,F省颁布了最新一批环保规定,提高了对违法企业的罚款上限,而且明确指出对问题企业的处理措施。”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干脆放弃话术,直接了当地说,“这么说吧,环保就是最新一期的工作重点,环保局和以前不一样,不再是清水衙门了。去年开始,对用水是直接从水表开始查起,凡是用水量排水量不符合上报数据的都要直接停产接受检查,解释不通不能复工。而我们的评估中明确指出,微生物兽药厂的法律风险中超排、违排风险很高,而且乙方至少有八起被当地环保局点名批评、罚款的违规案例,这还只是F省一省的分公司而已。”
存在法律风险,并不代表某事就一定会发生,目前来说曲琮并没有证据佳和已经违规排放了,而且这间兽药厂也确实仍在运营。但华锦来说,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简单,他们工作的意义就是为客户规避法律风险,补充协议签署于16年7月,那么6月的新规定带来的风险必须被考虑在内,至少在补充协议上要有所体现。将来若是有一天兽药厂被罚停工,损失数百万甚至是上千万的时候,双方开始扯皮,润信却没办法在补充协议内找到相关条款,那华锦这活儿毫无疑问就是做得糙了。
“这个疏忽可能不能完全说是事务所的责任。因为强调环保生产的口号经常有喊,但执行力度是大小不一的。在当时可能未必能想到环保政策一直严抓了三年都没有丝毫放松。但是从邮件和草稿上来看,我们一直没有把违反环保规定的责任明确进条款里,目前能适用的只有一条很含糊的‘违法、违规责任’,到时候打起官司来是要扯皮的,最被动的是,现在再签定补充协议的时机有些晚了,润信的李经理对我们的服务质量很不满意,也嫌我们现在的法律意见书出得很慢。”
曲琮犹豫了一下,添加了自己的理解,“以我个人的看法,他可能是想扩张法务部的权力,之前润信一直把大部分法律事务外包,也许李经理学成归国后有不同的看法。华锦在这时候就此事进行沟通的话,可能会被抓住话柄,有失去客户的危险。”
问题提出了,该怎么解决她却没有头绪,在这份补充协议上,华锦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三年前的协议现在提出新风险,如果和李经理关系好也罢了,正赶在李经理对华锦的服务颇有微词的当口,一年上百万甚至是数百万的业务额可能就要飞了,曲琮一边说一边也在想解决办法,说完了都没有想到什么,在元律师略有期待的眼神中,只能悻悻然地说,“我讲完了。”
“嗯。挺好的角度,看来你确实是个可造之材。”元律师的情绪就像是钢铁一样稳定,让曲琮很难猜测她是不是第一次发现这批补充协议中的瑕疵——润信以这种模式,合作开办了数家制药厂,也就是说这个风险漏洞还不知道存在于多少合同之中。这个坑在她看不算小,但元律师的反应让曲琮根本不知道自己估量得对不对。“你去把朱律师叫进来。”
老板没走你不能走最大的原因来了,就是这种时候你必须第一时间进来背锅。朱律师被叫进来,曲琮对他又解释了一遍——这个坑确实不小,她终于可以肯定了,因为朱律师看起来几乎要晕倒了。
“可是,可是这批合同是何律负责的啊!”他第一反应是甩锅。“离职前他一直是最终签字人——”
何律师也的确是OA中常出现的电子签名人,元黛让朱律师镇定下来,“在华锦,润信所有业务的负责人都是我。”
润信是她拉来的客户,她的组员在做,总负责人当然是元律师,朱律师镇定了一点,曲琮冷眼旁观,心里觉得他大概有一定的焦虑障碍什么的,又对元律师很佩服,这种能让中年级律师昏倒的麻烦对她来说好像真是一件小事。
“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元律师让他们都坐下来,“该怎么在维护客户利益的同时,维护好我们在客户心中的声誉?”
这就等于是在说怎么不露馅地解决掉这个麻烦,曲琮发现律师事务所虽然看似高大上,被各种术语充斥,但实际上好像还是逃不脱人性。——说实话华锦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也让她心里的‘骗子综合症’大为减弱,她不再觉得自己配不上在华锦工作,虽然才入职一周多,但也竟敢于在这种场合摆脱学徒身份,真正开动脑筋,想要表现自己。
“嗯……要不就近期的环保案例对客户发布通用风险提示?”朱律师在不紧张的时候脑子还是灵活的,很快拿出一个解决方案。
“但这样的话,我们还是会在文书里暴露出风险提示的依据是16年6月的新规定,还是会给李经理提供话柄。”元律师不置可否,曲琮有一种感觉,她其实早有腹案,只是顺势在考量两个下属的能力。
“我有个想法。”曲琮举起手,她现在是有优势的,她是个新人,敢想是优点,犯错也正常,不会被质疑业务能力,而虽然刚才没有想法,但摸清老板的思路之后,新的灵感已浮上心头。“润信和佳和的第一期合同其实年底就到期了……”
她确实是说出了老板的腹案,元黛浮现出欣赏之色,“确实,他们的第一期合同已经快到期了——而且有一点是朱律你应该想到而没有想到的,润信去年调整业务方向之后,内部重组了一次,第二期合同应该要更换签约主体了!”
朱律师恍然大悟,但元黛没有给他丰富细节的份了,她马不停蹄地继续吩咐,“你们现在在给润信做新的模板合同吧?你把模板合同里环保相关的文书再明确一些,写一个法律意见书,建议合同到期需要换签的都用新模板合同就行了。”
这就是瞒天过海……虽然曲琮是猜到了老板的想法,但此时还是觉得有些荒谬,可琢磨完了又发现非常靠谱,只要兽药厂不是倒霉到就在这几天出事,明年、后年就算有什么差池,华锦也完全可以把自己撇清,毕竟已经在事前就做好了相应的法律防范。OA流文书俱在,他们是不怕撕逼的,李经理肯定也抓不到什么话柄。
“这……可以当然是可以,”朱律师不能丰富操作细节了,只好从反面找存在感,“且不说李经理那边——他应该也看不出什么,没有国内实操经验,终究只是新嫩。但是佳和那边,负责这个合同的可是天成啊。”
曲琮发现事情的确不是她想得这么简单,天成一样是国产大所,他们是非诉和诉讼都有做,非诉也做得很不错。朱律师更进一步,指出问题的严重性。“负责这个合同的可是天成的简佩律师,如果她的组员提出条款疑义的话,李经理那边,我们可就不好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