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并不排斥婚姻,只是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曲琮甚至觉得,元黛并不在乎婚姻这个形式,她可能确实看过太多婚姻的覆灭了——像她们这样的圈子,简律师的问题应该不会是个案,甚至可能是个案中较为朴实的那种,林教授终究还是个讨喜的小宅男,连爱好都是人畜无害的手游,曲琮想,可能比林家更狗血的矛盾还有得是呢!
有个危险的问题在唇边呼之欲出,曲琮想咽下去都难,只能尽量用委婉换个角度打探,“不要放弃就是好事——多谈几个,总能找到合适的,至少比不谈机会大一些。”
“你又不是没听到,上一个分了,”元黛说,不过她是喜欢听这样的好话的,唇边已浮起微笑。“我最近单身呀。”
曲琮接翎子,“单身不代表没人追啊——最近我们知道的不就有润信的李经理——您对他,怎么看啊。”
她的心砰砰跳,很怕被元律师看出端倪,虽然她一直说不和客户谈恋爱,但是应该也不能容忍手下对追求者有非分之想——当然,李经理还是不知道她是谁——
元律师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她似乎看出点什么,唇边的笑容也因此显得有几分意味深长,这让曲琮更加担惊受怕,但,当然,这一切也可能只是她自己的想象。
“李铮啊,他啊……”
她说,拉长了声调,懒洋洋地,有一丝得意,又带了那么一丁点儿的优越感,这是女王对裙下之臣的笑容,曲琮心里若有所悟,她忽然好一阵委屈——尽管李经理和她并不熟悉,但她还是忍不住为他抱着不平。
最终,元黛也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扬手叫服务生过来买单——短暂的午休时分已过,曲琮该回办公室搬砖了,而元律师下午也有别的约会。
两人在餐厅门口分手,元黛等人,曲琮要搭两层扶梯往下,从商场大堂出去,拐到旁边的写字楼电梯,她在扶梯上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李铮在向上的扶梯,一边系西装纽扣一边往上走,他仰着脸,狐狸眼闪闪发亮,即使已经是自动扶梯,还忍不住要自己多迈几步,他一定很等不及要赴这个约会。
曲琮先看到他,再过几秒,两人眼神应该会自然相触——她应该自然地点个头,可这一瞬间她突然间想要和李铮说几句话,即使这是个非常不合适的场所,他们相会的时间也只有几秒。
但最后,她反而垂下头看起手机,假装未曾留意到对向电梯的来人,反而是李铮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对她露齿一笑,指指二楼又点了点头。
看来,他和元律师相处得不错,至少已知道在约会时间之前,元律师定了和她一起吃饭。
曲琮一直以为自己在李铮眼里是没有长相的,只有‘女的’两个字,现在这个猜想被推翻,李铮至少认得她的脸,她却不怎么开心,明明已喝过咖啡,还是又买了一杯奶茶,这时候只有高热量能告慰自己,高糖分能带来快意。
捧着奶茶回办公室的路上,她妈妈又打来电话,让她这周末千万千万回家吃饭,“大伯母从国外回来,只待一周,你肯定要回来的!——打扮得漂亮点,别忘了拿上我给你买的那个包!”
第19章 相亲
“啊,是远远哥哥!”
“叫得亲热来!”
“你好你好。”
“现在年纪大了,倒是害羞起来了——以前远远怎么叫的?小虫子妹妹是伐啦,哎哟,我们家小琮回来就闹,不要起这个名字,要去派出所把户口改掉!”
“算起来多少年没见了?我们老的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的应该从你们搬走就没见到了吧?有十几年了。”
“十五年有的了,搬走的时候曲琮九岁,现在二十四嘛。”
“女大十八变,小时候就好看,现在更是不得了。”
“哪里哪里,小远一样的,真额是清清爽爽——”
表面上,这还是曲琮家族的聚餐,所以【远远哥哥和他的家人们】势单力薄,被夸奖的海洋淹没,两个年轻人在人群中心尴尬地站着,同辈的堂表亲全都在偷笑,曲琮表面笑容可掬,心底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大意了,还以为妈妈叫她打扮只是在大伯母面前撑场面,没想到居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相亲。
当然,既然说是家族聚餐,那么远远哥哥的出现还是需要一点合理性的——他们都是下只角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一个街道长大,弯弯绕绕怎么都能扯得上一点关系。曲琮父母刚结婚的时候住房紧张,利用大伯伯家的关系,在大伯母工作的厂子里搞了一套宿舍,正好喻星远妈妈也是大伯母的远亲,一样是给‘很有办法’的大伯母送礼,大家是做过几年邻居的。
曲琮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但确实记得自己和喻星远小时候算是玩伴,在厂区宿舍的儿童交际圈里也比较抱团,不过这都是喻星远上小学之前的事,远远大她两岁,上学以后自然就疏远了。她只记得喻星远那时候又高又白,说话绵绵软软,还很容易脸红,在女孩子之间颇有人气,但男同学大约都是有些看不起他的,常笑话他娘娘腔。
现在么,又高又白也依然好用来形容他的,喻星远卖相算得上不错,可人很腼腆,26岁了也还是容易脸红,不晓得接长辈的话活络气氛,从谈吐到穿着都有点佛系,长辈们夸,他就被夸,长辈们叫他和曲琮打招呼,他就和曲琮打招呼,多的一句话不说,一个动作不做,曲琮是晚到的,厅里座位不够,他腿后头就是两个叠在一起的圆凳,喻星远连拆开凳子给她张罗一下都似乎没有想到。
曲琮不觉得喻星远是智商有问题——他是F大的学生,这个她是晓得的,曲妈妈当然也绝对不会介绍个憨批给她处朋友,这种不主动其实就一个意思——没看上她,这次相亲对喻星远来说大概也很无奈。
就曲琮自己来讲,远远哥哥的吸引力也不大,不过喻星远看不上她还是让她觉得丢脸,女孩子面皮薄,不像是喻星远不动声色,这顿饭她度日如年,用尽全部勇气也只能勉强配合演出。到最后甚至连曲妈妈和大伯母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这两个年轻人,拨一拨动一动,倒也加了微信了,可不拨就一句话都不讲,双双低头玩手机,气氛简直不要太尴尬。
“小曲现在在哪家律所上班?”
儿女没有话讲,只好双方家长来盘——其实条件事先都是了解过的,通过大伯母一条条算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婚房怎么买都讲得好好的,喻家和曲家绝对是门当户对,喻星远爸爸开公司,妈妈也在体制内上班,职位比曲爸爸低,但喻家有一点要胜过曲家,他们家老家在南汇,农村户口,前些年拆迁,喻家赔十几套房子,喻星远下半辈子就是在家坐着吃都吃不空这座山。
名校毕业,家里条件这样好,外地小姑娘眼睛怎么不盯牢?喻爸爸喻妈妈也是慌得不行,就怕喻星远耳根子软,被‘洋盘’女拐跑,一双手也是把喻星远捏得牢牢的,还好喻星远很听话,毕业以后进一家外企做人事,工资不高安安分分,下班就回家。喻妈妈强调三四遍,“从小到大,绝对没有九点以后回过家。”
26岁的成年男性,从来没在9点以后回家,这什么概念?曲琮简直同情喻星远,她瞟了喻星远一眼,喻星远居然正好也在看她,两个人交换一个眼神,又一起面无表情地玩手机。
今晚的相亲不能说成功不成功,只能讲很尴尬,到最后大家自动自觉把话题带开去聊家常,一顿饭吃到八点半,曲琮还在想再这样下去喻星远岂不是要破纪录九点后才到家——结果八点半也就散了。曲琮今晚回家住,快换季了,她打算把家里一些还能接受的冬衣收拾到小公寓里去。
“你和远远加上微信没有?”
曲妈妈明知他们是加上了,到家了还叫住曲琮问,曲琮知道接下来必无好事,她先想拖,“加了——爸爸,你快点洗澡,我去卸妆了。”
“你不要收拾衣服吗?”
曲爸爸默不作声去洗澡了,曲妈妈不罢休,跟到曲琮房间里,首先把曲琮看不上的那些衣服全都从衣柜里拿出来,“我上周就叫阿姨挂出来除尘的,刚好明天先送你去公司,然后帮你把衣服送到小房子那里。”
曲琮强忍着不讲话,只是‘嗯嗯’着,曲妈妈又想起来问,“上次我过去,怎么没看到花瓶?”
“有一天起床倒水,不小心打碎了。”
母女两个交换一个眼神——知识分子的矜持都掩盖不住气氛的紧绷,曲妈妈是那种你无法糊弄的女人,她给女儿留面子,也会让女儿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些事她完全有实力较真到底,只是选择了高抬贵手,容忍曲琮的小小任性。
这种眼神就是曲妈妈的最后通牒,宣示她的忍耐已到极限——通常来说,曲琮这时候就会让步了,然后曲妈妈再退一点,以示自己并非一味高压强制的封建家长,曲家依旧是个开明和谐的家庭。不过,那时候曲琮还在读书,她没有自己的收入。
现在她的银行卡里有大几万块的积蓄,她有一份收入很好的工作——而且,曲琮现在心里很烦躁,李铮、喻星远,她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男人好像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全都对她没有兴趣。
她紧紧盯着母亲,慢慢把手伸进袋子里去,抽出一件蕾丝花边衬衫,放到床上。
“这件衬衫就不用带去了。”曲琮轻轻地讲,“这是秋装,上次没有带走,就是不打算穿了。”
曲妈妈握着大衣的手突然收紧,虽然松得快,但还是在羊绒上留下一丝痕迹,她垂下头没有说话,曲琮心跳如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但是,她已经工作了好几个月,这种心跳加速的场面,她也经历了很多,终究已渐渐习惯。
“还是带去——有备无患,多这一件也未必就放不下。”
曲妈妈又把衬衫塞进去,这一次曲琮连心跳都没加快,她第二次抽出来。“妈妈,我已经上班了。”
两个女人的眼神在行李袋上空相遇,同样带着强势,只是母亲的老辣中带着惊疑,这是她第一次遇到如此明确的挑战,而女儿的青涩里却饱含着自信和轻视——她还年轻,却已不再幼稚,她已经在社会上找到立足之地,有权力挑战领地的主人,争夺家庭中的主权。
这天晚上,曲家两母女大吵一架——这是一次必然的冲突,两人都没有让步,曲妈妈第一次放下了高知的架子,她们都对彼此说了很难听的话,也翻了不少旧账,这一次没有谁认输,而这其实已经算是曲琮的胜利。
12点多,曲琮收好一个小袋子,要叫车回市区去,最终还是被爸爸阻止了,曲爸爸叫妻子去睡觉,“明天你还有课。”
又带女儿去厨房泡杯牛奶喝,“消消气。”
曲琮第一次吵赢母亲,她很快意,但其实事后还是隐隐有些慌张,又夹杂着一丝迷惘,反抗母亲是她毕生的夙愿,迈出第一步,让她的天地为之一阔,却也因此有些失去目标的茫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喝了半杯水才稳住呼吸,“爸爸你也来劝我?”
“我才不管你们的事。”曲爸爸说,家里这两个女人的战争,他一向置身事外,曲琮因此和他不算太亲近,她没有从父亲这里感受到什么支持。“不过你要想好——”
他带点告诫的味道,反而在这一刻,曲琮隐隐感受到父亲的倾向,还有他深藏不露的一丝羡慕,“你知道你妈妈的性格,这条路,你要走就要走到底,不然,到时候做不下去,还要回家的话……”
曲琮想到母亲届时的反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说,“我当然——”
我当然会一直走下去,不可能后悔。
她想要这样讲,可话说到一半,曲琮突然想起简佩,想起纪荭,甚至想起了元黛笑容里隐隐的落寞。
她一向很向往黛老师的洒脱和从容,可是这一刻,曲琮真的有些犹豫了。在许多层次上的许多疑虑,让她很难笃定地把回答说出口。
她愿意付出婚姻的代价吗?更重要的是,即使做出这样的牺牲,她——能在这条路上获得成功吗?
爸爸的意思很明显,一旦完全离开曲家的羽翼,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那么,也就不能再指望家里的支持,曲琮需要的并不是在S市勉强度日的生活,她至少得和读书时一样体面,否则,在母亲面前她永远都是失败者。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可能满足于非诉——企业法务的职业路线,想要获得昔日的体面,她只能走元黛一样的路线,从菜鸟一路往上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