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去一趟回来,谢少爷的脸色出乎意料得差。他颓唐地垂着头,黑发遮眼,旁人只看的到由于抿紧而显得平直的嘴唇线条。
就那么一声不吭只安静坐着,手腕搭在膝盖上随意下垂,气场却完全不像坐姿那样随性。
也是,前女友身边一晚上换了俩男人,最后还跟其中一个走了——
以他的脾气,不掀桌算不错的。
旁人抖抖索索陪着,生怕多说多错,索性闭嘴。
七八点就能炒出午夜酒吧氛围的一桌,到了周围氛围渐起的时候,反而沉静得像在开高等学术研讨会。
挨到十一点,好不容易散场,没人知道的是,谢大少爷沉寂过后还组了第二场。
这一场在平央区私人会所,有钱人声色犬马之处。
到场的和刚才那班子貌合神离的朋友不一样,都是平日里最亲近的几个哥们。
唐嘉年是谢行表弟,上周自知挂了四级被关在家,接到电话偷摸从后门逃出来放风。这会儿一进包间就闻到酒气横陈,顿觉氛围不妙。
他朝歪着身子窝沙发里喝酒玩骰子的简一则打听情报:“我哥怎么了?我操一个人喝闷酒呢?”
说实话,简一则刚进来时也吓了一跳。不过问半天对方不搭理,心里约莫有了个数。
“估计还是那前女友的事。除了前女友,谁能伤我兄弟至此。”
“什么情况?这不好久的事了么?犯病还能挑着纪念日再来一回的?”
上回谢行独自喝到不省人事好像也是这么个深秋。
唐嘉年只记得那天晚上贼几把冷,临把人扶上车,也不知道谢行犯什么病,瞥见隔壁商场玻璃橱窗里挂了件丝质衬衣就发了疯。
恨不得拿逃生锤敲破玻璃,抱着模特就跑。
他追了一路,正巧还被夜里巡逻的保安瞧见,替他这位失了智的表哥卑躬屈膝道半天歉。最后花钱连衬衣带模特买下,这疯子才算消停。
所以那晚的寒风,真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唐嘉年拍了拍简一则的肩:“你今晚别走那么早,我怕我搞不定他。”
“40°人头马,我觉得现在就挺难搞定的。”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决定先看一眼谢少爷把自己灌到哪一步了。
包间吊灯都关着,只剩一天花板星空顶,光线黯淡微弱。
谢行撑着额角在偌大的沙发边缘摇摇欲坠,几乎把自己蜷缩成烫熟的虾米。
走近才发现,攥紧的五指底下,手机屏幕还在散发着羸弱微光。
唐嘉年眯眼,才发现他压根没把手机解锁,画面停留在锁屏背景上——白色柔软的床单与乌黑发丝交缠,女人阖眼侧躺,下颌到脖颈,再到肩胛骨和腰,线条起伏流畅,没有一丝赘肉。
美人是好看,可惜平时他表哥压根不让人窥探。
此刻有幸多瞥了两眼,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点理解。
他要是有这样的前女友,怕是再活一回也不想放手。
正想着,手腕猛地被大力扣住,指骨像是要嵌进肉里似的将他野蛮控制。唐嘉年怪叫一声,抬眸对上谢行的猩红双眼。
“看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看……看看看个屁啊,我什么都没看见。哥,我今晚可是从家逃出来找你的,有点良心成么!快,快松手!好疼!”
手上力道一点点撤离。
唐嘉年甩着腕子给简一则递白眼:坏事都是老子干,次奥。
简一则眼神回应:你是亲表弟,下手没那么狠。
眼神交流完,两人都知道今晚必是不醉不归,耸肩撤离。
转身几步间,唐嘉年似乎听到身后那人嗓间含混着酒气喃喃自语。
他诧异,想要扭头又被简一则硬掰了回来。
“别瞎看。”
“不是,我刚好像听见我哥说,他不如谁?我听错了吧?他说他不如别人?你听到没?”
“没听到。”简一则悠然不动,“谢大少爷天之骄子无人能敌,怎么会不如别人。笑话。”
这是兄弟间互相给的颜面。
简一则选择性忘掉刚才那一幕。
——谢大少爷喝得连表情都麻木了,看向手机屏幕的那几秒,眼底却还余着罕见的温柔。他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破碎的质问:姐姐,我哪里不如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腹(feng)黑(gou)年下,在线索命。
感谢昨天姐妹们给我狗某人一个面子,今天继续抽50个红包。
请不要打我的脸好吗!
☆、伤疤
连续路途奔波让裴芷当晚很快陷入深眠。
早上醒来睡眼迷蒙坐在床上,还以为昨晚那场偶遇是在做梦。
梦里,再次遇到谢行,酒吧的灯火明明灭灭在他眼底倒映出微光,看着她的目光却冷如陌生人。
不过就是前男友,从打定主意要回来到真正踏上国土,光怪陆离的梦倒是为他做了不少。
裴芷暗自嘲讽自己一番,起床洗漱完下楼。
才踩上第一级阶梯,楼下客厅隐隐传来的谈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自从陈燕如离婚再嫁,家里通常只有她和裴忠南两个人。
今天不逢周末,照理不是钟点工该来的时间。
她靠在玻璃扶手上往下望,裴忠南大早上就端着茶杯窝沙发上跟人聊上了天。棕榈阔叶挡住半边视线,把对面单人沙发遮挡得严严实实。
裴芷听了一会儿不见人出声,就裴忠南同志的浑厚嗓音在客厅上空盘旋,宛若自言自语。
行至楼梯口,客厅主客两人听到动静一齐望了过来。
裴芷与那人对上视线动作一愣,差点踩空最后一层台阶。
她下意识转脸去找放在玄关口的伞筒,一把崭新的黑色大伞招摇地杵在最中间。
不是做梦。
裴忠南看似关心实则念叨:“一大早就毛毛躁躁的,早饭在蒸箱里热着,有小谢带来的小笼包。哦,小谢,你还认识吧?之前常来咱们家。”
不仅认识……
比起昨晚在酒吧少爷气十足的打扮,他今天套了件不加任何装饰的纯黑色卫衣,棉质连衣帽柔软地搭在脑后,露出一截白得几乎发光的脖颈。
一晚上过去,他身上那些容易被察觉到的毛躁情绪似乎都收得更为妥帖,再看向她时,除了藏不住的红血丝,眼底只剩平静与自持。
确实像是看一个关系普通、只是点头之交的邻家姐姐的眼神。
裴芷散漫地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人往厨房走只留下背影:“哦,大概认识。”
蒸箱里的小笼包还热腾腾冒着汽儿,她没碰,只给自己磨了杯咖啡。
算好时间从里边出来,客厅两人依旧聊得火热。或许是老裴播了半辈子新闻,只要有人听,自己单口也能挺快乐。
裴芷今天还得去杂志社对接,边听动静边装透明人沿着墙角游走到玄关。鞋还没换上,就听客厅里某人也掐着点道别。
“裴老师,那我下次再来看您。”
“……”
耍心机,她在心里骂道。
“下次来别带东西了啊,就跟之前一样。要什么资料尽管说,我给你找。咱俩谁跟谁啊。”
这是老裴的声音。
父女俩一个赛一个了解对方,裴芷刚把手打上门把,老裴就精准出击把她叫住:“闺女,你也出去呢?那正好,帮我送送小谢。”
“……”
裴芷没应声,只不过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了昨晚拿回来的那把黑伞。
这件事不管她应没应,身后那人是冲着她来的,迟早总会跟上。
电梯数字开始跳动,背后传来关门声,随后脚步由远及近。
她能感觉到浅淡的呼吸声就停留在身侧,不过仅此而已。
除了电梯上行发出的机器运作声,两人谁也没主动开口说第一句话。
等电梯、坐电梯、下电梯,整个过程安静得落针可闻。
昨天一场雨后,今早空气格外清新,秋日阳光温暖和煦。
裴芷在国外待了两年,驾照逾期未补,回来以后全程都是打车出行。一路行至小区门口,她没回头看,但光从脚步声就可以判断,谢行依旧不远不近跟着。
今早这一趟不知道他又唱的是哪出戏。
她终于没忍住耐心,在路口驻足,回身面对:“伞。”
离得近了,她才察觉到对方眼里的红血丝比之前随意一瞥见到的要严重许多,语气也不由自主拉平了一些:“不是说了要记得还吗。还要不要,不要我——”
“要。”
他一下抛开在老裴面前故作不熟的冷淡样子,突然牵出笑:“你给的我就要。”
裴芷一句话噎在嗓子眼,低声骂了一句:“……有病。”
也不知这句话哪就戳了他的点。谢行忽然低头,笑容一点点收起,目光直直盯着她,像在观察。
“姐姐——”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称呼把裴芷叫得恍惚,往日的浓情蜜意悉数重现。他最是喜欢这样咬着耳朵叫她。
没作深想,急着出门的私家车一声鸣笛把她拉回现实。
裴芷皱了下眉:“别这么叫我。伞,自己拿着。”
一切回归原点,谢行伸手接伞,露出一段瘦削的手臂,袖口刚刚好卡在手肘处,白皙肌肤下青筋微凸。接伞时,手肘捎带翻转。
裴芷即刻收回了视线,她知道再往里看,能看到一块肉色疤痕。
伤口愈合得不好,比原有肤色还浅一色,硬币般大小一块。
在这样完美无瑕的身体上落一块疤,没人能抵挡好奇。他身边的朋友瞧见会问,裴芷也没能免俗。
不过她从第一次看到那块伤疤一直到问出口,中间经历了“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我也跟着瞎什么胡闹”到“我有罪我竟然下了手”的复杂心路历程。
那回是在他家。
裴芷窝在他怀里看完一部电影,摸遥控器的途中不小心就蹭上了手肘那块肌肤。
她垂着眼皮小心地摩挲:“你这疤看着有些年头了,就一直好不了了吗?”
“嗯。”谢行安安静静任她揉搓,点头:“小时候弄的。”
“怎么弄的?”
“爸妈常年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保姆。有次突然停电,保姆在楼下联系物业过来看电路。我还小又不懂事,自己摸了根蜡烛玩。”
“然后呢?”
他不答反问:“这块疤你看像什么形状?”
他皮肤本来就白,烫伤处的肉色疤痕比原来皮肤还要浅一度,伤疤边缘模糊,像海上倒映的太阳轮廓。
裴芷略作思考,迟疑道:“太阳?”
“好看吗?”
“好看什么啊!”裴芷掐着他腰,逼他把之前没讲完的故事说完:“你还说不说了?不说我掐你啊。”
“后面没什么可听的,就是被烫到了留的疤。”
烫伤的疤会留那么久吗……
裴芷不知道,但她好奇,免不了又追着问。
谢行拗不过她,依旧保持着把人控在怀里的姿势,下巴却抵上了对方的肩窝。声音沉沉落在耳边:“小时候想法简单,明明把自己烫出水泡但总觉得是自己调皮做错了事。怕做错事,爸妈回来看我的次数变少,就忍着不说。不仅不说,还故意在大夏天穿着长袖遮掩。”
“……后来呢。”
“后来保姆发现我手上的伤时,已经化脓很严重了。再清创、上药、恢复、就祛不了疤了。”
裴芷越听越觉得揪心,她爸妈虽然离婚各过各的,那也是青春期以后的事了。
再说,两人对她的关心唠叨如出一辙,她很难想象父母因为工作忙,把小孩儿独自放在家丢给保姆照顾是什么感受。
她同情心泛滥,自己难受着还安慰对方:“没事,你嫌不好看的话现在激光祛疤技术很先进的。”
“——而且不痛。”
她小心翼翼伸手指戳了下伤疤,情绪低落:“对了,你这个,那时候疼吗?”
“早忘了。”他笑,连带着眉梢也荡开笑意:“而且我才不祛疤。以后姐姐心疼我,不好吗?”
裴芷垂着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疤痕:“疼你啊。”
以前每每说到这块疤痕的故事,她总是同情心泛滥,以至于后来成了他犯错时用来博取同情的小手段。也成了最为敏感之处。
轻吻落于伤疤,总能惹得他红眼。
裴芷一忆起往事,不愿重蹈覆辙,先一步望向别处。
而谢行也不像故意的,神态自若。收回伞才低声问:“你去杂志社吗?”
“嗯。”
“我开车来的,我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