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位好心的俄罗斯人闻言,转眸看向了身后正手抵下颚沉思的主办人。
“菲茨,你觉得如何?”
菲茨杰拉德对于他的登场虽说有些讶异,但在这个关节却可以说是正中下怀,解决了他纠结的难题。
见有人自告奋勇拿下这个赌徒的位置,加上对‘魔人’实力的信任,他自然是乐得把这个机会拱手相让,便爽朗地抬手道:“当然,我相信‘我的盟友’必定能为我带来胜利。”
言尽于此,这场残酷的赌博游戏再也没有了退路。
侍者很快在现场当中再次清理出一块干净的赌桌,两边人各执一方站在对面,想要看清现状、抑或维持中立的,则站在两侧围观。
在众目睽睽之下,霜叶甩出自己那把左轮的弹夹,将一颗颗真实的子弹逐一塞进了弹槽中。
一颗,两颗,三颗……整整五颗,只留下唯一那颗空洞的孔槽。
是仅六分之一的生机。
合上弹夹,顺时针任意转轮数周,咯啦咯啦的转轮声响一时像是斧锯般在所有人的心头割动。
众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此时此刻,似乎连喉部吞咽下一口唾沫的声音,都不断在脑海中放大回响。
做完这一切后,霜叶也不管会不会走火,直接把枪啪地丢到了赌桌中央,抬眼问她对面那位情绪不形于色的白衣青年。
“你准备好了?”
或许是有外人在场,又或许是某一面只愿意对着特定的人才绽放,陀思当前的脸上并未浮现什么因与她对立而明显波动的情绪。这个模样漂亮的青年只是将拇指轻轻抵到唇央,而后抬眼望向霜叶,瑰丽的紫眸里渲开一片寂静。
“在你面前,我不会说出「后悔」这个词汇。”
哪怕是是令人懊丧的死亡,在这个殉道式的理想者嘴里,也能说得如此动听。然而这句话却令得霜叶莫名火大,眉目也悄然转冷:“那你不如在这里直接认输,多省事?”
但谁都知道,这个条件是自他站在这里以后便无法成立的。
跳过了这番挑衅的陀思,不语片刻,而后重新张唇提出了一个新条件:“不过,我想要修改一下规则……游戏参与者的行动模式替换为‘轮流对准对方的头开枪’,怎么样?”
按照一般来说,俄罗斯转盘的游戏规则是需要参与者轮流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若是中枪而死,自然当场退出,若是空枪则继续,直至留到最后的那位成为胜者。他这么做,是将「自杀」的看点转变为更加激烈的「他杀」。
人群中已经隐隐激动了起来。
霜叶定定地看着他,吐出一句冰冷语句:“担心我作弊,直说就是。”
过去身为杀手,她对于枪械零件的理解远超常人的娴熟,光凭声音与填充弹药的过程,猜得出转轴后子弹何时出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陀思却不对此做出任何解释,仅垂眸挽起一抹浅似于无的弧度。
隐约感到不妙的泽田纲吉藏身在围观群众里,不禁担忧地对身旁的白发青年道:“白兰……你真的不去阻止么?”
那可是他过去的恋人啊——
他们的昔日过往,当时站在对立面的泽田看得一清二楚。况且,依泽田的超直感来预测,他或许根本就没有放下过之前那段感情。
然而,白兰却没有在这时做出应有的表现。他的神色趋于面无表情,那双狭长的浅紫眸缓缓睁开,漠然地将前方的一切收纳眼底。
“还不是出手的时候。”白兰顿了顿,又再次开口:“而且在这里,自然有某个人心里更加焦急。”
不用他特意说明,泽田大概都能明白他指代的人是谁——
站在自己恋人身旁的那位黑发青年正单手揽在女性柔美腰肢的一侧,将她轻轻半抱在怀里,似要以这种温暖依靠给予她力量。与此同时,情侣之间这种令现下任何人无法置喙的亲密姿势,亦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独占恋人所有权的意味。
力度轻柔地握了下霜叶放松下来的腰后,太宰笔直抬眼看向前方的青年,绷带之外那只右眼形状分明带着笑意,内里却风平浪静得宛如酝酿着风暴的前兆。
他只问一个问题:“顺序怎么决定?”
将太宰亲昵动作收入眼底的陀思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神色,不欲与他多说,只是转眸看向周围的侍者。
“抛国际转盘吧,数字大的先开枪。”
在菲茨杰拉德的示意下,侍者很快端来一个由名贵樱桃木粘合而成的轮|盘。
轮|盘是赌场里一种相当受欢迎且常见的赌博方式,转盘由转轮和赌注图案两部分组成,中间凸起,边缘一般有38个打乱的数字共同组成一个圈。庄荷亲手往转动的轮|盘边打珠,珠子最终停留到哪一格中的数字,则为该次转盘的得奖号码。
为了以证公平,这次打珠由游戏的参与者们主动进行。
转盘飞速转动,陀思随手抛出手里的钢珠,几经辗转,珠子落到了一处空格上。
17。
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
这回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该由后面一位抛珠的人身上。
可霜叶却并未选择在这时扔出手里的命运抉择,她摊开自己苍白的掌心,盯着手中那枚珠子片刻,忽而转头问太宰:“你相信我么?”
正专注凝视着她侧颜的太宰在这句话里与她对上视线,有某种情感似在此处浓烈地胶着,随后他慢慢的、一点一点漾开了鸢眸里的色彩:“嗯。”
霜叶那张冷霜似的容颜不由因而扬起明亮之色,她亲吻了手中的珠子,然后将它郑重地交由到太宰的手上:“那我也相信你,相信幸运之神会眷顾着你。”
就算这个世上无一人会相信,甚至是连他自己也都在过去默认幸运不曾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她也会这样无条件地信任着他——
她的爱人。
太宰定定地凝视她的面容,在这一刻,仿佛在看着天堂与理性的交界。
半晌后,他低下头,同样轻笑着将珠子抵到唇边虔诚轻吻:“好。”
下一秒,钢珠被他抛到了命运的转盘当中,骨碌碌地不断在闪逝的数字格所浮起的竖条上滚动。
时间好似在此时被拉得无限漫长,可无论再漫长的时光,亦有迎来终结的时刻。
待到所有人看清珠子最终停留在哪个数字上的时候,人群里顿时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嘲笑声:“哈哈哈哈哈……居然是3!就这样还敢说幸运之神眷顾呢!”
无边的恶意、嘲弄、怜悯、幸灾乐祸,在这时化成了狰狞而又丑陋的尖刺,扎往了赌桌一方的两人身上。
可无论是太宰还是霜叶,在这个被恶意包围的时刻表情都没有诞生任何波澜,眸光平静,冷眼以对。好似就这个结果而言,根本无法为互相陪伴着的他们胸腔里那颗坚硬如金的心脏,带来任何动摇。
很快,不需要两人给出任何说明,站在背后的港黑队列直接朝天花板开了数十枪,激射得无数灯管爆裂,以强势又不可抗拒的姿态镇压了这波嘲笑。
“再笑一声试试,老子第一个把你杀了丢进海里喂鱼——”
港口黑手党铁血冷硬的作风,立马让一些不敢再出风头的小人歇了声息。
眼见自己的游轮遭受无礼射击,菲茨杰拉德倒是没有流露出不虞的神色,拍了拍手掌,将众人安抚下来。
“好了,就让我们安静下来,慢慢欣赏这场游戏带来的美妙吧。”
于是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家伙们,只好将这份被冒犯的愤怒心情,转化为看好戏的戏谑眼神,投向赌桌中央的二人。
“现在嚣张又有什么用,第一枪就爆了你女人的头……”有人在心里暗暗咬牙。
众人会如此自信不外乎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谁都很清楚,这场仅有六分之一存活率的疯狂赌博,先手的人拥有绝佳的优势。
渴望暴力与血腥,永远是这阴暗人类乐见其成的定理。他们此时就仿佛嗜血狼群围观着篱笆内尚未咬死的牲畜,目露出残忍的神色。
尘世总是充满了罪孽与污秽,这样的事实陀思很早前就已明白,他此刻就沐浴在这样黏滞的视线当中,拿起了赌桌上那把枪。
外壳涂装着隔绝元素捕捉的特殊银色涂料,是他早在与霜叶生活的那段日子以来就深悉的,属于她的爱枪。
静静观赏着手里这把枪的外形,陀思忽而问霜叶:“你是真心决定要参与这场游戏了么?”
毫无疑问,他在放出最后一条出路。
可霜叶并不打算领情,冷眼道:“开枪吧,费佳。”
开枪亲手斩断与她的这一切。
面容俊秀的羸弱青年不知为何缓缓抚摸了枪身许久,大概是在怀念着无法追忆的过去之物吧。
然后,终于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她眉心的方向。
他眼神平静无澜,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扳机。
咔嗒。
是空枪。
“呵。”
太宰勾唇一笑,而这下轮到周围的人笑不出声了。
——幸运之神竟然真的眷顾在了对面那一方?!
“……居、居然是空枪?”在这样极端强烈的反转之下,有人震惊地发言:“那岂不是说……”
岂不是说,下一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必死无疑了么?!
就连菲茨杰拉德都一瞬皱起了眉:“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不允许自己看见失败。
可面对着同盟者不满的眼神,周围人惊异不定的视线,陀思身处在这种情势极端逆转的窘境里,不过是异常沉静地将枪支推回到昔日恋人的桌前。
“轮到你了,霜叶。”
——他究竟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唯一生存的概率已经完全被剥夺,枪里现在全是子弹了啊!
众人此刻的内心,尽是遍布着不敢置信。
这人如今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又是在思考些什么,仿佛是一道深渊里的回旋,使他们完全看不透,也猜不透。
而站在前男友对面的霜叶这时脸上的表情却不大好看。
她完全笑不出来。
霜叶拿起了赌桌上的左轮,感觉手腕在这一刻要被沉重的铁块压垮。命运的裁决权交到她手里这一事实,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把选择权利交到了我的手里。”只听见霜叶于唇缝里挤出了声音。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时说出的话音,竟然带着支离破碎的痛楚。
面对她的质问,陀思仅平淡的一句话便击碎了她的所有侥幸:“是你想要我先替你做出‘选择’的,不是么?”
或许这番对话会令其他人云里雾里,但身处在漩涡中心的两人却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瞬,她像是整个人躲到了海螺里,耳际的声音全都被挡在了厚厚的壳身之外,朦胧难辨。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
一眼就能看穿别人内心的所有秘密。
明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感情,仅仅只有利用,可他事到如今还残忍地用那种神秘的温情去蛊惑着自己……
用那种忧伤的温柔。
“动手吧。你不是为了现在身后的男人,而站在这里的么?”那位携来了那些陈旧记忆里所有冰雪的白衣青年,在这里轻声启合着素白的双唇,提醒了她。
——不动手的话,这场游戏就无法结束。
而她也会不战而败,亲手葬送了这份拱让到面前的胜利。
这大概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男人编写好的剧本。
不露声色,却恶意满满地拿捏着人心,他既是上帝,也是恶魔,将人在心理层面残忍摧毁,活生生打落彼岸深渊。
就算在这里开枪射偏了,那么下一枪,他是会手下留情,还是直接夺走自己的生命?
霜叶不敢去想象,这场事关性命的疯狂赌博已经将他们二人推向了一条退无可退的绝路。
令人生厌的空气在周遭弥漫,腰间隔着布料的掌心所传来的热度令她后背渗出了涔涔汗意,如果在这个时候控制自己看向身旁的人的话,或许能为她汲取到几分勇气。
可是原谅霜叶这时弱得连转头都做不到,只能在这里强迫自己抬起枪,使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眼前的男人。
但准星怎么瞄都瞄不准,呼吸不禁由于焦急而开始转变得紊乱,耳边铺天盖地充斥着的,都是海螺里漫溢过了头顶的、喧嚣又澎湃的海潮音。
海浪沙沙作响,吵得人头疼欲裂。
某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这时像要把她整个人的灵魂撕裂成两半,而在这模糊的视野当下,前方那个有着半长柔顺黑发的青年面容忽然清晰了。
他轻轻地笑了。
游刃有余的姿态像是在说:‘看吧,你始终不舍得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