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夕一怔,终于看清了那只笨拙的黑色电话。
*
新疆与北京存在时差,程又年从山上下来,也不像平日里朝九晚五那样准时准点。
于是在昭夕等待了一晚上,万家灯火都亮起时,一直被她放在身旁的黑色电话终于响起。
程又年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尽头,空旷而低沉。
他叫她的名字:“昭夕,收到电话了?”
短短数语,昭夕忽然想哭。
她揉了揉眼睛,“程大科学家终于想起我了?”
“是我不对。”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昭夕又破涕为笑:“昨晚怎么不知道这么哄我?”
“昨晚钻牛角尖去了,没顾得上求生欲。”程又年低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昭夕顿了顿,说:“都解决了,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吧。”
话说到这里,她的心微微一提,“……多久能回来?别说不知道,不知道也要讲个大概啊。”
程又年沉吟片刻,说:“大概就这几天了。”
她一顿,“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都说了,昨天我——”他略微停顿,引用了罗正泽的至理名言,“昨天,我轴了,自己把自己绕晕了。”
……
一通电话絮絮叨叨了很久,然而昭夕最终也没有告诉他电影出状况的事,程又年也闭口不提项目上的苦、掌心里的伤。
他甚至没有告诉她,为了尽早赶回北京,他这一周都在做着怎样的努力,一天跑了多少里路,披星戴月。
那些都不重要。
同样,他也不追问昭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如罗正泽所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棘手的问题最终还是靠自己。
他无法在此刻给予她任何帮助,一通电话,倘若话题都围绕苦难展开,她会心塞,他也束手无策。
程又年能做的,紧紧是用自己的无趣与沉默,在短短三十分钟的电话时间里,试图给予昭夕一点琐碎的浪漫。
在这通电话的最后,程又年说:“昭夕,也许将来会无数次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能对你解释我在做什么,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哪怕比谁都希望能给你更好的照顾,做一个更称职的伴侣。但遗憾的是,我不能这样笃定地对你说一句我可以,如果说了,那只是为了讨你开心,空谈一场。”
昭夕沉默着,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
“我人微言轻,两手空空,和你,和你所在的行业中大部分人想比,我拥有的很少,能力也很有限。”
“但倘若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我把一切都给你。”
昭夕眼眶湿润,小声说:“你也说你拥有的很少,能力有限,能给我的一切是什么?”
“这个人,这颗心,还有除去地质以外,余下的全部日夜。”
她一边哭一边笑,擦着眼泪说:“那我考虑一下。”
程又年松口气,也笑道:“这个回答比我预想的要好。”
“你预想的回答是?”
“我恐怕,你会判我死刑。”
昭夕说:“虽然不是死刑,但是死缓也没好到哪里去。”
程又年说:“只要不是死刑,就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昭夕,我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实验失败亦或成功,你来定义。”
程又年这样说着,手持卫星电话,人却坐在车斗里。
荒芜的夜,荒芜的山脉里,他终于连日连夜赶完了救急的任务,坐上了离开项目的卡车。
他没有告诉昭夕,次日他就能回到北京。
夜还长,他希望她睡个好觉,天明时分相见时,能有一点久违的意外之喜。
第64章 第六十四幕戏
连夜坐车抵达县城,程又年和罗正泽一同,与开着卡车送他们的白鹏非告别。
白鹏非挥挥手说:“回去吧,这几天辛苦你们了。”
程又年:“几天而已,不比你们一直驻守在这的辛苦。”
“得了吧,你这一周干的活儿,比我们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白鹏非心有余悸,“你就是自己不走,我也得跟上头申请,赶紧把你弄回去。”
“为什么?”
“怕你猝死在咱们这儿,回头我可没法向院里交差。”
罗正泽也笑嘿嘿,拍着程又年的肩与有荣焉的样子,“那是。毕竟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MIT回来的高材生可打着灯笼都难找。”
程又年:“……”
三人都笑起来,最后是他拍拍白鹏非的肩。
“保重。”
“你们也是。”
挥别友人,程罗二人又坐上去往机场的出租车。
于是从项目到最终目的地,他们辗转近五个小时,才终于抵达机场。
天还黑着,两人坐在登机口吃了桶泡面,然后才登机。
刚一入座,罗正泽几乎是头沾座椅靠背,立马就睡了过去。
空乘听见他呼呼大睡的声音,笑起来,小声问程又年:“这位先生需要毛毯吗?”
程又年点头,向空乘道谢,接过毯子,往罗正泽脑门上一搭。
身旁的人立马陷入天昏地暗之中,外界的光线与声音都被挡住,正适合睡觉。
程又年也筋疲力竭,但还没急着睡,而是将手机充电器插在前方座椅背后的屏幕下方,冲了一小会儿电。
手机亮起的瞬间,他终于看见了久违的满格信号。
仿佛从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踏出,他走进了现代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网络发达,信息传播飞速而迅猛,新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连日错过的一切都还给了他。
身为学习上的巨人,程又年的阅读速度不可能慢。
可眼下,不知是多日未曾阅读,降低了他的效率,还是信息量过于惊人,他未能一目十行看下去,程又年一字一句都读得很艰难。
直到空乘温言提醒:“先生,飞机要起飞了,麻烦您拔下充电电源,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他才大梦初醒,抬起头来。
飞机开始平稳飞行时,机舱内灯光昏暗,噪音也变小了。
所有人都搭着薄毯陷入睡眠,唯独程又年闭上眼,耳边却始终嘈杂。
三个半小时的航程,他努力打盹,心知身体已疲倦不堪,若想精神些出现在她面前,合该闭目养神。
可身体疲倦,脑中却异常清明。
程又年坐在昏暗的机舱里,心已降落在另一处。
*
天刚蒙蒙亮,卢思礼和徐浩又出现在国贸公寓外面。
他们刚从酒店下来,去了趟24小时便利店,出来时人手一杯关东煮,白烟袅袅,热气腾腾。
徐浩打着呵欠,头发还有些乱,一边囫囵吞枣咽下一只鱼丸,一边哈着气说:“好烫……介都三天了,昭夕肿么还没粗过门啊?”
卢思礼也盯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揉揉眼睛说:“别不是一蹶不振,在家疗伤吧。”
“我觉得不像。”徐浩又叉了块鸣门卷,若有所思地塞进嘴里,“鹅觉得昭夕不似那种人,没辣么娇弱。”
“哥你能咽下去再讲话吗?你这么说话就跟卖萌似的,配上你这人设,听着辣耳朵。”
“我什么人设?”
“粗糙丑男人。”
徐浩飞起一脚踹向卢思礼。
“老子之所以这么粗糙这么丑,还不是拜你这个CP粉所赐!”
两人正打打闹闹的,忽然看见公寓大门外停下一辆出租车,有个男人背着沉甸甸的登山包,很快下了车。
徐浩还在痛殴卢思礼,却忽然听见卢思礼叫了声。
“哎哎,别闹了,快看那边!”
“少转移老子注意力,今天不打死你——”
“不是,我说真的,那不是包工头吗?!”卢思礼一把抓住他的手,“是我眼花吗?”
徐浩也望过去。
男人穿着黑色卫衣,下面是运动裤,和之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卢思礼说:“没错了,就是他!这个气质,光看后脑勺都能感知到,熟悉又独特,是我年哥没得说。”
徐浩:“……”
徐浩:“冲你这话,西柚CP粉头也没得说。”
“费什么话呢,快走!找不到昭夕,找他也是一回事!”
卢思礼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快地冲向马路对面。
*
程又年在公寓门口被拦下来。
连夜奔波,他风尘仆仆,一回头,却发现还有两个同样风尘仆仆的人。
卢思礼叫着他的名字,从马路对面飞奔而来,冲到他面前时,都快喜极而泣,一把抓住他的手。
两个男人一看就是熬了夜,脸色发白,头发凌乱,眼睛都有些肿。
衣服像咸菜,皱皱巴巴。
程又年退后一步,有些谨慎地抽回手:“你们是……?”
“您和昭夕的CP粉——”
赶在卢思礼自我介绍之前,徐浩一把捂住他的嘴,来了个比较正常的版本:“您好,我叫徐浩,这位是卢思礼。我们是娱记,在这儿等昭夕两天了——”
一听“娱记”二字,程又年就冷下了脸。
“抱歉,无可奉告。”
他转身欲走,却被卢思礼抱住了胳膊。
好端端的大男人,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他,嘴里还嚷嚷着:“别走啊,能不能替昭导来个大反转,绝地求生,就看这一波了!”
程又年一怔,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徐浩赶紧解释:“我们不是来蹲八卦的娱记。程哥,我们是来给你们爆料的!”
“爆什么料?”
卢思礼收回手,咳嗽两声,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其实之前在网上曝出来的那些照片,是我俩拍的……”
看程又年目光陡变,他背上都出汗了,连连说:“但我俩改邪归正了,也深刻意识到这样对您和昭夕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你们都是好人,是真爱,我拍那么些天,被你俩的爱情感动得——”
徐浩忍无可忍,再次把卢思礼拉到身后:“你闭嘴,我来说!”
程又年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徐浩言简意赅道:“我们受雇于人,雇主是林述一。帮他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良心不安,所以特意来这里等昭夕,希望能帮到她。”
程又年缓缓问:“怎么帮?”
“底片都在这里。之前和林述一的所有通话我们都留了录音备份,跟他助理联系时的聊天记录也全在手里。”徐浩顿了顿,说,“如果你们需要,我和卢思礼可以亲自出面作证,澄清事情真相。”
空气里沉寂了一刹那。
程又年仍有怀疑,与他们对视片刻,“为什么这么做?”
徐浩苦涩地笑笑:“就当是赎罪吧。”
再指指一旁的卢思礼,“他说的都是真话。跟你们那么多天,以前觉得这圈子很假,人人都是戏子,最擅长逢场作戏。后来才发现是我们眼界太低,也有真性情的人,也有真心实意。”
卢思礼终于能把之前的话补全了,小心翼翼说:“我是您和昭导的CP粉。”
徐浩:“还给你俩起了个名字。”
卢思礼嘿嘿笑:“西柚CP,好听不?”
程又年:“……”
*
程又年在公寓门口停住了脚步,看了眼手表。
早晨六点半,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春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得路边林荫微微作响,新芽躲在树上偷看人间。
酸甜苦辣,俱是新鲜。
环卫工人还未上班,道路两侧一夜之间残留的污秽还没有被清理干净。
世间原本如此,有洗不尽的污浊,也有遮不住的清辉。
程又年沉吟片刻,“转角有家网咖,去那里谈。”
三人开了个包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徐浩将移动硬盘插在电脑上,打开20个G的照片文档给他解释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拍,拍了什么,哪些发给了林述一,哪些留下来没有曝光。
“这个文档是语音文件,有你和昭夕在医院的对话,梁若原和陈熙在走廊上的争执。”
“这一个是林述一和我们的通话录音,处理之后,全部保存在电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