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当日她说过的那句话,难道美貌与才华不能五五开吗?
耳机里,《江城暮春》中备受家暴折磨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人,作为工程师站在颁奖台上,接受属于自己的奖章。
主持人问起,在众多了不起的成就里,他最引以为豪的是哪一样,是某座大桥,还是某座大厦。
当初的少年,如今已是中年,在聚光灯下沉默许久,才开口。
他说他最引以为豪的,是凭借自己的努力,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那是他曾经最大的奢望。
如今最朴实无华,却最心满意足的成就。
仿佛应了毛姆的那句话,“我用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
《江城暮春》用激烈的少年时光,与平和的成年视角,讲述了这样一个简单又不平凡的故事。
谁都以为在那样惨烈的经历之后,会有轰轰烈烈的结局,因为快意恩仇才令人满足,因为快餐时代需要这样的故事。
可工程师在领奖台上微微笑着,眼里是未曾落下的泪光,唇边有一抹温柔的笑。
背景音乐骤然响起,女歌手的声音低沉沙哑,缓慢而深情地唱起李宗盛的那首老歌: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
看沧桑变化。
屏幕前,程又年久久不语。
是他过分自大,至今才窥见冰山一角。
原来在众人夸耀的美貌之下,她的的确确有独属于她的才华。尽管那与复杂的数学物理无关,与实干枯燥的定理数论无关,但她讲述的故事,和她心中的少年,丝毫不比他的世界暗淡。
昭夕。
昭夕。
他在清冷的夜,放下平板,望着天花板沉思许久。在多年后的今天,想起了年少时的梦,和这些年的世事无常,沧桑变化。
第37章 第三十七幕戏
隔日,天气晴好。
为了感谢梁若原,饭局在即,昭夕吃过中饭就往外跑。
见她成天不着家,爷爷重重地哼了一声。
“好不容易过个年,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在家了。你倒好,成天往外跑。”
孟随在一旁看报纸,顺便闲闲地自夸一波,“就是。不像我,每天在家陪着您,谁是亲的谁是外面捡来的,一目了然。”
这两天,因为洗碗大任的归属权,兄妹俩没少挤兑彼此。
战火依然还在蔓延。
昭夕噎了噎,换好鞋子,抬头冲爷爷笑眯眯说:“这不是程又年要回来了吗?我去给他买新年礼物呢。”
下一句,理直气壮:“您要真不想我去,那我不买就行了。”
爷爷的眉头顿时就松开了,喜气洋洋地问:“是吗?小程要回来了?”
“是啊,就这两天了吧。”
“哦哦哦,那是该买点礼物的。”爷爷摘了眼镜,拍拍孟随,“快,给你妹打点钱。”
孟随:“?”
孟随:“不是,她要给她男朋友买礼物,为什么是我打钱?”
爷爷:“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这笔花销刚好省给你妹妹,两全其美啊。”
孟随:“……”
爷爷:“要不你立马找个女朋友?”
孟随:“行了您别说了,这钱我出。”
要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孟总已经气哭了。
在爷爷威压十足的目光里,孟随面无表情拿起手机,给昭夕转了11111 RMB。
昭夕一边收款,一边笑眯眯跟他挥手:“谁是亲的谁是捡来的,现在知道了吗?”
奔出门时,爷爷还在中气十足地呐喊:“买好点儿的东西啊!别给你哥省钱!不够再冲他要!”
昭夕头也不回,答应得比他还响亮:“知道了!”
今日请客的是她,出钱是的孟随,这种生意,就很划算。
早知道一个男朋友能令她的家庭地位提升至此,早八百年她就该带一个专业演员回家了。
昭夕:失算,大大的失算!
*
为表诚意,昭夕把请客的地点定在了昨日的水云涧。
水云涧不对外开放,只接待会员。会员的名额,她依然是冲孟随要来的,账也记在孟随的卡上。
孟随:人在家中坐,债从天上来。
新年才刚到,他还没离家半步,就已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只等年后踏上社会,辛苦打工还债。
这种妹妹,要来何用?
昭夕开着帕拉梅拉,顺路接了魏西延,师兄妹二人先抵达包间。
“先说好,一会儿你别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昭夕警告他。
“奇奇怪怪的话是指……?”
“比如乱牵红线。”
魏西延嗤鼻,“我像那种人?”
“不像。”昭夕严肃地说,“你本来就是。”
“……”
其实本科时,昭夕就是炽手可热的美人,好歹是电影学院的一枝花,明里暗里都有人关注。
算起来,梁若原并没有真正追过她。
那时候很多人示好,昭夕通通没接受,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刻意回想,倒是想起梁若原来。
他其实很特别。
梁若原出身于普通家庭,因为容貌出众,高中时被广告公司相中,拍了一支牙膏广告。
没想到在黄金时段播出后,居然小小地火了一把。
后来理所当然,有更多的商家找到他,也有一些小成本的电影和电视剧请他饰演配角。
昭夕隐约记得,他家境不太好,本科时父亲还病重,贫困奖学金年年都有他。
想来那时候耽误学业,不挑作品,花费了大部分时间在拍摄上,好的坏的,什么都接,应当也有缺钱的缘故。
所以梁若原哪怕暗地里欣赏她,也从未付诸行动。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沉稳有加,能看清他们之间的天差地别,不做无用功。
但如今想想,她依然能记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譬如表演课上,分组对戏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主动参与有她在的小组。
通常都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这个剧本我还挺感兴趣的。”
因他演技扎实,温和亲切,同学们也总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他的组队。
两人的接触也就多了起来。
譬如她与他对情人之间的戏份时,他总能很快入戏。
某次民国剧目的公演上,两人扮演别后重逢的旧日怨侣。昭夕清楚记得那一场戏,当她打着雨伞从街头匆忙跑进屋檐下,抬眼与他撞个正着。
那一刻,梁若原的眼神如寂静深海,藏着汹涌波涛。
他望她许久,时长远远超出了剧本上规划的时间,最后在她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忘词时,他才缓缓说出那句台词——
“明明是有缘无分的人,却山水总相逢。”
那时候,她一怔,险些忘记自己的台词。
他看她的眼神令人动容,不知是入戏太深,还是将现实带入了戏中。
……
昭夕坐在包间里,一不留神思绪就飘远了。
半小时后,梁若原与陈熙是一同来的。
昭夕还没问“你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梁若原就主动提到:“陈熙问我从哪儿过来,听说顺路,就搭了个顺风车。”
陈熙看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人家都没问,这解释的也太主动了。
魏西延作为《乌孙夫人》的副导演,即便不像昭夕,和他们是本科同学,一起在剧组一个多月了,也不生疏。更何况他还是个自来熟。
四人很快就进入正题,坐下来开始打牌。
“赫赫,先说啊,我今天手气贼好,一会儿输了你们可别赖账。”魏西延搓搓手,非常神气。
昭夕也不客气:“那正好,我也觉得今年我手气旺,咱俩比比到底谁是王中王。”
两位导演放下了豪言壮语,陈熙和梁若原纷纷表示,自己牌技菜,还请两位手下留情。
然而但是。
打了一下午,在王与王的对碰中,魏西延还是输了个彻底。
昭夕的抽屉里筹码一大堆,笑得合不拢嘴,“嗨呀,真没想到,今天请客的是我,买单的却是师兄!”
“……”
魏西延眯眼看着桌上三人,“你们仨耍我呢?”
当他是傻子吗?梁若原明里暗里帮昭夕,陈熙又接二连三放梁若原,到最后,除了昭夕赢钱,其他个个都输。
并且头数他输得最惨。
这是什么三角恋?
为什么遭殃的成了他?
“O几把K,我看懂了。”他把牌一推,“你们仨电影学院的,合起伙来搞我这中戏的。”
哇,胸腔里熊熊燃烧的,不是怒火是什么?
他愤怒了。
“亏我从来没有院系之别,没信过前辈们说的中戏北影有什么嫌隙。操,老子可真天真!”
“不来了!”
“从今天起,咱们中戏北影势不两立!”
全桌人都笑喷了。
陈熙问:“魏导你难道不知道,咱们两边早就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了?”
魏西延指着昭夕,“那你说,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昭夕很从容,“哦,我啊。我是两面派。你可以叫我钮祜禄·双面间谍·霹雳娇娃·夕。”
“我他妈手起刀落,你今天就能见识一下什么叫爱新觉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延!”
包间里充满欢乐。
当然,欢乐是他们的,魏西延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输光金钱、背上债务的痛。
所以吃晚饭时,他思来想去都咽不下这口气,当机立断打开了微博,开始直播。
指指桌上的菜——
“大兄弟们,看一看,这是我师妹昭夕说要请客,最后由我来买单的一桌盛宴。你们可以叫它,最后的晚餐。”
“因为吃完它,明天开始我就不是魏导了,是负债累累的包身工,是流浪街头的魏乞儿!”
“想知道我是怎么被PUA的吗?”
“这一切,都要从今天下午的一场牌局说起!”
魏西延开始直播时,昭夕恰好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推门就看见一只灰扑扑的蛾子。
水云涧在半山腰,顾名思义,清泉环绕,绿草繁茂,哪怕冬日,也温暖如春,令人如坠云雾。
但潮湿又温暖的地方,难免有蚊虫。
不该出现在冬日的飞蛾也从角落里飞了出来。
此时,微博上的群众们正欢天喜地看魏西延直播。
魏西延这两年也时常直播,仿佛老年人赶潮流,只不过人家卖货他唠嗑。
观众们一波接一波地涌入直播间,除了一睹爱豆们在生活中的烟火气外,更多的是喜闻乐见某位导演输成穷光蛋后的激情发泄、口吐芬芳。
弹幕上被无数“23333333”占据。
不断有人添油加醋——
“老铁,别光嘴上掐,不如荷枪实弹打一架!”
“我仿佛进了个假的文艺导演直播间???”
“不是,这是拍文艺片的那个魏西延?确定不是同名同姓拍抗日神剧手撕鬼子的野鸡导演???”
弹幕里也不时夹杂着询问——
“你不是重点吐槽你师妹吗?她人去哪儿啦?”
“别又是趁着昭导不在,你才在这儿激情辱骂、吐槽三连吧!”
“有本事当面怼一个,想看凶师妹大战怂师兄!”
“哇前面的可真会起名字,我严重怀疑你在ghs,这名字一听就很激情,我可以!”
就在此刻,门开了。
从洗手间回来的人,推门就看见夹缝里飞入一只灰扑扑的小飞蛾。
昭夕从小到大生活在地安门,四合院里常有这种苦恼,夏天偶有蚊虫鼠蚁。而她早就练成了绝世神功,看见昆虫一类的小动物,眼都不会眨一下。
于是仿佛条件反射般,昭夕抬脚就摘下了平底鞋,想也不想,原地起跳,啪嗒一声,把飞蛾拍死在墙壁上。
动作潇洒利落,一招一式,颇具大侠风范。
因为赢了钱,心中还在激荡,她还很应景地喊了一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哪里逃——”话说到一半,发觉包间里过于安静,她抬眼看看,“干嘛呢你们,怎么都一副安静如鸡的模样?”
魏西延:“……”
陈熙:“……”
梁若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