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摇曳不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身上,他低头誊写呈文,她站在一旁研磨。
陆宴边写边道:“若是累了你就去歇息,不必等我。”说完,抬头看了沈甄一眼。
这一抬头,陆宴才发现,她每隔一会儿,便要揉下腰,整个小脸煞白,额间还有些汗。
“怎么了?哪不舒服?”陆宴道。
话音坠地,沈甄放在腰间的手立马撤了回来,摇头道:“大人,我没事。”
陆宴撂下手中的狼毫,眉心一皱,低声道:“过来让我看看。”
沈甄咬了咬唇,知道他一向话不说两次,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男人将掌心覆在她的腰上,忽然想到她曾挨的六个板子,缓声道:“是不是近来天气凉了,你的腰伤又犯了?”沈甄的身子骨不硬实,自从挨过那六个板子,就落了伤。天气一变,便会隐隐作痛。
沈甄摆手,实话道:“不是的,大人,我只是小日来了……”
陆宴深神情一顿,回想起医书中的记载,———“经水不利,少腹满疼。”
不过,他还是头回知道,她也有经水不利的症状。
“疼怎么不说?”陆宴抬眼看着她,眉宇之间似有不悦。
女子来月事,小腹痛、腰疼虽然都是正常的,但她有腰伤,确实不能累着。
沈甄咬了咬唇,顿了好半天,才道:“下次我一定说,行吗?”
陆宴捏了下眉心,无耐地叹了一口气,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罐药,道:“你转过身子,我给你上点药。”
沈甄脸颊微红,十分乖顺地转过去,解开襦裙,提起中衣,露出半截纤细的、白的晃人的腰肢。
男人给她上药,垂眸看着眼前不堪一握的腰肢,不由想起了京兆府审犯人用的板子……他喉结微动,低声道:“当初衙隶对你动手,是我授意,你可怨我?”
沈甄摇了摇头,道:“是我犯法在先,大人只是依法办事。”
“而且,您对我手下留情……这些我都知道。”
陆宴眸色幽深,替她整理了衣裳,“好了,你回去歇着吧,我这儿还有案卷要看。”
“我知道了。”
沈甄点了点头,出了书房。
直到子时三刻,陆宴才回了内室,见一盏烛火尚未熄灭,不禁提了提唇角。
陆宴躺到里侧,轻声道:“还没睡?”
沈甄攥住被褥的一角,小声道:“嗯。”
“在等我?”男人的语气柔和,眼角尽是笑意。
沈甄一愣,旋即,将小手放到了他的掌心。她副样子,等同于在说:我在等您回来。
陆宴轻笑,一把握住,“好了,睡吧。”
待她阖眼,陆宴侧头睨了她许久。
回想初见她时,她也不过十六岁,纯的似一张白纸,撒谎不会,心机不深,往那儿一站,倔楞楞的。
转眼一年过去,她也终是习得了低头讨好人的本事。
说实在的,陆宴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待她,根本算不得好,他一边要求她乖顺听话,一边又在肆意享受着她的美貌及身子。
娶她,他确实从没想过。
以至于他究竟是何时动了那不该有的念想,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在很久之前,也许是在从扬州回来后,也许是在她说想见苏珩一面的时候……
那日她提起苏珩,他听后怒极,冷着嗓子让她拎清自己身份。
拎清身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与她都懂。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小姑娘的眼眶,立马就红了。
其实,他说完便后悔了。
只是手心里的张皇失措,和心尖的颤抖无人知晓罢了。
他也是那时才看清,他是真舍不得伤她,更舍不得让她永远见不得光地跟着自己。
陆宴苦笑,他是时候,为舍不得三个字,付出点代价了。
——
翌日傍晚,京兆府,签押房。
陆宴收起手中的案卷,正预备散值,就见杨宗和付七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李夫人那边出事了……”
“怎么回事?”陆宴抬眼道。
“李夫人在前往苏州的路上,失手将李刺史杀了。”
陆宴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沈姌此番离京,陆宴曾私下派人护她周全,本是打算,倘若她不想去苏州,便趁行水路之时将她带走。
付七低声道:“当时在走官道,李刺使及李夫人同乘一辆马车,事发突然,我们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甚,只听几声尖叫,马车的缦帘上便沾了血……这才反应过不对来……”
“沈姌人在哪!”谋杀三品官员,判个绞刑都是轻的。
“李夫人无事,只是昏过去了,只是……”付七犹犹豫豫半天,似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说!”
“主子,属下本想冲上去顶罪的,但没想到,大理寺的周大人,先了我们一步。”
陆宴眉宇微蹙,沉声道:“你说的是周述安?”
付七点头,“是,当时四周都是人,除了李家二奶奶和老夫人,还有不少李府的奴仆,周大人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当众认了罪,并击昏了李夫人。”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缓缓道:“周大人被谁带走了?”
“刑部的人。”
陆宴深吸一口气道:“走,现在去一趟刑部。”
到了刑部大狱,陆宴出示腰牌,顺利地见到了周述安。
周述安坐在矮几上,见到陆宴,像同故有打招呼一般,“来了?”
不得不说,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不论他身着官服,还是身着囚服,只要当他挺直背脊,依旧是英姿勃勃的样子。
陆宴走过去,替他卸了锁,直接开口道:“我会想办法,调你进京兆府狱。”
“陆大人不必做这些。”周述安抬眸,“我想拜托陆大人的,另有一事。”
陆宴与他对视,久久未语。
“等沈姌醒来,替我送她离开长安吧。”周述安面不改色道。
“那你呢?”陆宴道。
“我自有筹码和太子换,保命不难,其余的,便不劳陆大人费心了。”
他们二人,一位是京兆府尹,一位是大理寺卿,对大晋的朝堂,对大晋的律法,都再是了解不过,多余的话,真是不必说。
大牢里狭窄潮湿,墙壁上的银灯,时不时发出“呲呲”的声响。
“会后悔吗?”
其实这话,陆宴也不知,他是在问周述安,还是在问他自己。
周述安低头笑了一下,缓缓道:“谁知道呢?”
“她醒来若是要来见你呢?”
闻言,周述安笑道:“她那个脾气,不但不会谢我,反而还会怨我。”
“所以,算了。”
第70章 (勿跳)
(接上一章梦境。)
十月的长安,轻寒萦绕,萧瑟横生。
有多少人高升,便多有多少人遭贬,可不论太子这边怎么折腾,成元帝依旧是闭关修炼,甚至还将几位后宫的嫔妃,接入了道观。
行的都是亏身子的事。
虽然眼下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看上去与根基深厚的镇国公府无甚关系,但陆宴心里清楚,陆家手里握着的兵权,足以叫那位未来的新君忌惮……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隐忧,竟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十月二十七日,雪花落地成霜。
大清早,成元帝身边的樊公公,笑着给镇国公府送了一道圣旨。
镇国公不在,靖安长公主及陆宴,身着冠服,站在香案前,准备接旨。
近来北境不安生,长公主原以为圣人是准备让陆钧带兵出征,却没想到,这道圣旨,居然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樊公公笑眯眯道:“恭喜长公主了,世子爷与许七娘的婚事是圣人让葛天师亲自算的,乃是天作之合的卦象。”
话音甫落,陆宴沉着一张脸接过圣旨,就连谢恩的话,说的都似淬了冰一般。
夜露深重,长公主满脸疲态,食指抵额,重重地揉着太阳穴。
一旁的嬷嬷低声道:“世子爷来了。”
靖安长公主长吁一口气,低声道:“叫他进来。”
虽说长公主对许七娘的印象还算得上佳,但被旁人插手自己儿子的婚事,心里到底也存了几分不满。
可心里再不满,圣旨也已经下了,金口玉言,任谁改不了。
陆宴走进来,薄唇微抿,直接坐下。
长公主见他这个表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么晚了,你可有事?”
陆宴端起眼前的茶壶,高高抬起,将茶水缓缓注入杯中,递给长公主,道:“这门亲事,劳烦母亲帮我拖至年末吧,母亲装病就成。”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蹙眉道。
“阿娘,儿子有想娶的人。”
此言彷如平地一声雷。
长公主握着茶盏的手一滞,半晌之后,惴惴不安道:“是谁?”
陆宴攥了攥手上的扳指,道:“沈文祁之女,沈家三娘,沈甄。”
茶盏“噹”地一声落下,在地面转了一个圈,水溅了一地。
“你说谁?你再说一次?”
陆宴似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句道:“儿子说的够清楚了,母亲若是还想听,那我便再说一次。沈家三娘,沈甄。”
“你给我出去!今日的话,我全当没听见。”长公主眼里的怒气,一清二楚。
长公主哆嗦着手指,迅速地回忆着陆宴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
沈家沈三……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这个素来清心寡欲儿子,会突然不顾名声在平康坊养了一位歌姬。
拿头牌花妓当挡箭牌,亏他想的出来?
长公主起身道:“还不出去?”
陆宴弯腰将茶盏拾起。
长公主声线变低,却带了一种不得反抗的威严,“陆时砚,为了个女子,你连阿娘都骗?”
陆宴道:“辜负了母亲的信任,是儿子的错。”
“你是要我亲自去找她吗?”长公主红着眼眶,嗤笑一声,“沈家女真是好本事啊,前有宣平侯世子为沈谣醉生梦死,后有大理寺卿为了沈姌搭上大好前程,可是陆宴,我没想到,还有一个你!”
陆宴起身,撩袍,直直地跪道长公主面前,哑声道:“她天真不谙世事,与我一处,皆是我强迫于她。”
他缓了缓,又道:“阿娘见过她,也曾赞过她一句灵透。若不是家道中落,门庭凋敝,她也不会委身于我。儿子的性子您知道,若非我自己愿意,谁也算计不了我。”
这话一出,长公主不由得后腿了一步。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情,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清楚,不说薄情寡义,但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能让他护到这个份上……
只怕是真动了心。
长公主倒吸一口气,颤声道:“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如今大晋局势,你看不出吗?”
陆宴哂笑,他为官数年,如何看不出来?
有些事看着好似迷雾重重,但若想知其真相,只要看谁得利最大便是。那葛天师有本事不假,毕竟他所料之事,皆一一发生。
然而真正值得人深思的是:凭什么葛天师一入京,得利都是许家人?
到了如今,葛天师与许皇后的关系,很多人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至于众人为何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肯陪着许皇后演戏,原因只有一个,宫里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大皇子病逝,三皇子犯下重罪,七皇子得了天花,九皇子才五岁……
若无造反的心思,除了当今太子,大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当储君的皇子。
“阿娘”陆宴道:“儿子清楚。”
他在做甚,他再是清楚不过。
可他能怎么办?
若他真娶了许七娘,只怕他这辈子,都无法再直视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他如何能开口说出那句,沈甄,我要娶妻了……
半晌过去,长公主道:“你可还知你的身份?镇国公府的世子,背后是整个陆家,二房三房的前程皆攥在你手上,你走错了,他们怎么办?”
陆宴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儿子会想办法让圣人亲自收回成命,绝不会连累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