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书案前,看着自己被她攥过的手腕,再一同回想起方才如梦境般的画面,眸中的神色,就如同大海般幽深。
他虽然不断劝说自己这不过就是个巧合罢了。
可那白的晃人的皮肤,锁骨之上的美人痣,以及缠绵时滚烫的温度,以及近来日日折磨着他的心疾,皆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时,屋内的香炉升起了袅袅的烟雾,一股诱人的香气在周遭氤氲开来。
像极了她指尖的味道。
短暂过后,他忽然自嘲一笑。
是。他承认,沈家那个落魄的三姑娘,容貌确实不俗,可这世上姿色出众的女子多了去了,他总不至于,因为她更为动人些,就在青天白日下,生了那样的心思吧。
能让自己那样痴迷,头都舍不得抬一下?
陆宴思忖良久,仍是毫无头绪。
他凡事只讲究证据,实在不喜分析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最终,他把这段旖旎的梦境,全部归结成了——近来连连坐堂,劳累过度导致,亦或是年少方刚,火气略重。
这般想着,他起身去了净室,返回之时,天已经彻底暗了。
烛光一灭,迎来了漫漫的长夜……
未成想,他再度入了梦。
他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置身于镇国公府的长廊之上。
夜晚的月光混沌乌沉,让本就压抑着的镇国公府,有多了一丝道不明的凄哀之感。
他向左看去。
长廊的尽头,杨宗抬手提着一位男子的衣襟,摁其到了墙上,怒道:“白道年,你不是神医吗?即是神医,那为何世子爷的病会治不好?”
男子连连摆手,“世子于我有恩,若是能救,我岂会不救?可世子爷当年受的并非只有箭伤,真正致命的,是那箭上的毒!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认得那是西域皇室才有的一种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听了这话,杨宗颤抖道:“当真无解吗?”
男子点了点头,“即便这世上有解药,那也来不及了,三年的时间,爻毒早已沁入到体内的每一寸,当真已是……回天乏术。”
杨宗听后,双手抵额,整个人蹲了下去,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陆宴并未听懂他们的话,他皱眉向前,想着找杨宗问询一番。
什么箭伤。
他根本不曾受过箭伤。
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沉,画面也随之一转。
肃宁堂的内室烟雾缭绕,飘散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他挥了挥手,待看清楚后,立马瞪圆了眼睛。
他竟然看着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双眸浑浊,面色苍白,发间布满了银丝,似老了十岁一般。
他快步上前,定睛一看,居然发现他的手中,轻握着一个素白色的香囊。
香囊之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字——甄。
看着这个字,陆宴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感觉五雷轰顶。
杨宗丝毫不顾往日的规矩,跪在床前,哽咽道:“虽然世子爷从不与人说,但属下心里知道,世子爷受的这一箭,其实是为了沈姑娘。”
陆宴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此事,往后莫要再提。”
杨宗擦了一下眼泪,继续道:“既然世子爷这三年来,从未忘记过沈姑娘,那为何不把她留给您的信看了。”
话音一落,床上的人便笑了。
陆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若是写了他想看的,那他一早便会看了。他最是了解她,怎会不知她会写些什么?
可诀别之词,向来都是诛心之痛。
她心里装得既然是别人,他也狠的下心放她走。
只是他退败至此,实在不想再看见一句——若有来生。
在他陆宴的眼里,人只有这一世,并无来生,所谓来生,不过是空口无凭的承诺罢了……都是不作数的。
垂垂阖眼之前,他极为短暂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他忆起了祖母温热的掌心;忆起了父母的谆谆教导;忆起了弱冠之年金榜题名时;也忆起了那简陋的洞房花烛夜……
二十七载,虽短,也长。
当视线渐渐模糊,他嘶哑地开了口,“等我走后,你把我在府里的东西都扔到,别叫我阿娘看见。”
“至于那封信……由你处置,怎样都好,唯独不准烧。”
他怕黄泉路上,见字如面,又是摧心肝的折磨。
……
镇国公府挂起了素白色幔纱的那日,正值深秋。
他眼看着,他的母亲,那个心高气傲的靖安长公主,跪坐在百安堂的中央,绝望地佝偻着,掩面而泣。
他的父亲扶起母亲,低声道:“宴哥儿这一箭,是救驾之功,到底是荣光……”
看到这儿,陆宴已经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胸口的疼痛也逐渐强烈,不止是胸口,他的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抽痛。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床榻上的陆宴像是窒息之人又被灌入了空气一般,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隐隐颤抖的双手,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慌张失措。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回想着刚刚脑海中的一幕幕。
神医白道年?
箭伤、爻毒、西域、信、灵堂、救驾……
在众多的回忆里,他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那素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甄”字。
思及此,他不禁嗤笑出声。
即便是梦,也不该这样荒诞。
且不说他为何会中毒,又为何会将近而立之年无妻无子,但有一点,他绝不相信,自己会在那样低微地思念着一个人。
这不是荒唐,又是什么呢?
可他一边否认着方才梦中的一切,一边又忍不住背脊发凉。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去年年初,有个道士在路上被人追杀,正好碰上他外出办案,顺手便救了他。
谁知这道士不但不知感恩,还非拉着他的手说,他与前世的姻缘未断,早晚会梦见旧人的。
说的倒是玄乎,可惜他完全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只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
——
他坐在窗前,久久未动。
少时,外面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飞雪,他转了转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忽然察觉,这一幕幕诡异的画面,均是出现在那日去了西市,见了她之后。
思及此,他彻底大悟。
是她有问题。
是百香阁里的香粉有问题。
那日香粉撒了一地,他极有可能是吸入了一些能致人迷幻的药粉。
愈发确定后,他不愿再等,立马换上了官服,唤来杨宗,“去找两个大夫来。”
杨宗不明所以,忙问,“世子爷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陆宴眉宇微蹙,沉声道:“我要出门查案。”
杨宗看自家主子神色沉重,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再多问,忙在坊间找了三名大夫。
辰时三刻的时候,陆宴带着一行人,穿过了集市,再度来到了百香阁门前。
百香阁的匾额已经修好,挂了上去。
陆宴凝着屋里那位低眉顺目、看着人畜无害,正挑起手指打着算盘的女子,一股莫名的火窜上了心头。
待会儿若是叫他查出来这屋子里有些什么不该有的,他便亲自压着她回衙门,严刑审问。
与此同时,沈甄也感觉到了如芒刺背,拨弄着算盘的手骤然停止,缓缓向外看去。
这一看,她这小手立马吓得握成了拳。
那个男人,竟在不远处,用一双如同鹰隼那样不露声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四目再度交汇,陆宴沉着嗓子对着一旁的几个大夫说,“查,一瓶都不能落下。”
第4章 冒犯
十月初七,辰时三刻。
——“给我搜,一瓶都不许落下。”
话音一落,京兆府的侍卫立即将百香阁层层围住。
陆宴抬步跨过门槛,摆弄了一下袖口,对沈甄道,“还请沈姑娘将阁内摆台上放着的、和库房里藏着的香粉,通通拿出来,一一摆放好。”
沈甄听着那扎耳的“藏”字,眉头轻皱,缓缓起身道:“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宴面色如常,照规矩道:“本官身边的一个侍卫,昨日来此之后便昏迷不醒了,原因尚且不明,来此也是照例排查嫌疑,若是姑娘的这儿的香粉没有问题。”他说着一顿,然后指了指外面道:“外面的人立马就会撤走。”
沈甄听完,心里不由一沉。
昨日好容易送走了要债的人,今日怎么又招惹上了官府的人?自打经历过上过的抄家,沈甄外头那样的场面,尤为抗拒,生怕再生事端。
她向前一步,谨慎道:“陆大人身上可有搜查令?”沈甄之所以这样问,便是知道,官府查案,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是不会下搜查令的。
没有搜查令,她自然有权不能让他们进来。
沈甄这幅不愿配合的神色,落在陆宴眼里,就成了畏罪之举。
他瞥了一眼杨宗,杨宗立马就递出了一张搜查令。
令文下边,是他洋洋洒洒的字——陆宴。
“沈姑娘把库房钥匙交出来就好,本官找人帮你搬,毕竟京兆府事务繁多,耽误不起。”说完,他也不等沈甄作答,就挥了手。
外面的侍卫闯门而入。
沈甄看了看手里的搜查令,心里暗暗忐忑,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弄皱了纸张。
见此,陆宴再度开口道:“官家之物,不得毁损半分。”
沈甄一僵,手指滞在了原处。
她知晓对方已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想躲是躲不过了,便转身走回桌案,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串钥匙,递给了陆宴。
陆宴一把拿过,前行七步,开了库房的门,他命令侍卫抓紧搬,自己则留在沈甄旁边看着她。
生怕她再弄出些什么致人迷幻的邪术。
半晌过后,他们就将几个大箱子抬到了室内中央。
其中一个侍卫站出来躬身道:“大人,库房都已空了,属下敲了敲墙,并无其他密室。”
陆宴点了点头,低头俯视着沈甄道:“你如实回答,就这些了?”
沈甄抬头看他,目光坦荡,“原本还有一些,可昨日都被人砸了。”
陆宴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场面,“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三位大夫走了进来,他们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打开,闻一下,碾一下,再闻一下,再碾一下,等全部查完,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们由左往右依次呈报,“回禀大人,扁平罐的这几个,是上好胭脂粉,乃是女子施妆用的,浅口瓶的这几个是香发油,这边还有些刚做出来不久的口脂。”
另一人道:“我这边儿都是远道来的粉,杭州的官粉等。”
最后一人那里种类最多,他语速稍慢,缓缓道:“我这都是些原香料,有当门子,脐香,肉桂,菊花,茉莉,还有些线香、盘香、塔香、香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1)
陆宴身为京兆府的少尹,自然通一些药理,他耐着性子听完后,不禁眉头一蹙,沉声道:“可是查仔细了?”
三人齐齐点头,异口同声道:“都查自己了。”
陆宴显然是不相信这个结果的,他用余光扫了一下沈甄凝重的目色,和微微颤动的小手,当下便觉得,定是有遗漏的地方。
默了一晌,陆宴侧头对着众人道:“你们先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放人进来。”
众人退下后,一时间,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陆宴迅速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遍,最终,目光落在了一个镂空的檀香木矮柜上面。
上面摆放着两把扇子,一把是绣着海棠花的蒲扇,一把画着君安水榭的折扇。
他上前两步,拿下折扇,“啪”地将扇面一合。复又转身。
沈甄以为方才这就算了完了,见陆宴又冲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陆宴也不与她多说,只用他颀长的身量和久为官者的气势将她逼入了墙角。
转眼的功夫,那暗紫色的官服,离沈甄,就只剩下半尺的距离。
他的声音薄薄的,就像一股不近人情的凉风,“沈姑娘配合一下本官搜身,胳膊抬起来。”
沈甄到底是侯府嫡女出身,不似寻常女儿家看到官爷就破了胆,她怕归怕,还尚有一丝理智,“我看陆大人这幅模样,可不像是来秉公办事的,倒像是来欺辱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的。”
陆宴听着她偷换概念,不由讥笑道:“本官如果想欺辱你,自是有千万种法子,别耍花腔,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