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秦——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0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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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黄帝铸鼎之后天上有龙下迎,黄帝并七十余贤臣乘龙而去,余下小官与百姓在地上仰望他们离去。往后又有禹铸九鼎定天下,使得鼎这一器物逐渐成为天下之主的象征。
  嬴政语气淡淡,神情也有些莫测:“既然先生已经决定好了,往后便跟着扶苏吧。”
  程邈领命退下。
  此时扶苏已经在内侍的注视下解决几块糕点。他见程邈出来了,起身喊了一声“先生”,就听有内侍过来请他去见嬴政。
  扶苏不知道嬴政为什么先见程邈,不过国事理应摆在前面,他也不在意多等那么一会。听人说嬴政要见自己了,他轻轻拍去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小碎屑,随着内侍前去嬴政那边。
  嬴政倚在坐榻,看着走进来的扶苏。
  一个多月不见,扶苏的脸色没了离宫时的病态苍白,一张小脸在云阳县养得白里透红,气色极佳。
  嬴政继位数年,陆陆续续有了十来个孩子,他都没怎么上心,平时并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长成了什么样。这会儿仔细一看,他发现扶苏和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不同,脸庞秀秀气气不说,举手投足瞧着更是像个小大人。
  “过来。”嬴政朝扶苏招了招手。
  “父王。”扶苏跑到嬴政近前喊人。
  嬴政抬手把人拎了起来,直接搁自己膝上。
  豆丁点大的小娃娃,压根没什么重量,他单手就能提起来。
  扶苏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哪怕眼前的人是他曾经无比孺慕的父皇,于他而言也已经相隔许多年。而且,即便是他过去的记忆里,父皇也不曾这样抱着他。
  扶苏仰起头,看见嬴政年轻的脸庞。
  这一年的嬴政才二十七岁,还很年轻,还没成为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所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将六国一一除去,将整个天下收归己有。至于其他的烦恼与追求,于他而言还很遥远。
  扶苏的背脊有些僵硬,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渐渐湿润了,忍不住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父王。”
  扶苏一直仰着头,嬴政能看见扶苏眼底微亮的水光。
  这个孩子从小懂事,其他弟弟妹妹可能还会试图让他抱一下,扶苏却总是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看着。
  嬴政一直觉得自己这儿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和他不怎么亲近,不过对他来说正好,他本就没什么心思哄孩子。
  只是不知怎么,被扶苏眼含泪光喊了这么一声“父王”,嬴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看来这孩子不是不想亲近他,只是懂事惯了,不知道该怎么亲近罢了。
  嬴政抬手拍拍扶苏脑袋,仍是将他抱在膝上,笑道:“扶苏,你也想问鼎天下吗?”
  问鼎这事是楚庄王干的。
  当年周王朝衰败,诸侯群起,楚庄王是其中一霸,他陈兵洛水,笑着问周王鼎有多重。
  楚庄王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想再当诸侯,想染指整个天下。
  扶苏一顿。
  父王这么问,明显是知道他与怀德感慨的那一句“黄帝铸鼎处”。
  如今周王朝名存实亡,诸侯战乱频繁,都想由自己一统天下。而扶苏已经知道在十二年后,一统天下的将是他们大秦。
  他父王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成为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若是以前,扶苏还会觉得自己是长子,将来皇位必然会由他继承。可如今的扶苏已经经历过两次生死,对许多事都看淡了,天下是父皇打下来的,父皇要将皇位传给谁都是父皇的事。
  他想要的,不过是让天下早日安稳下来,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这样一来民怨会少一些,父皇手里的杀孽也会少一些。
  扶苏朝嬴政摇摇头。
  “孩儿不想要。”扶苏说。
  嬴政眉头一挑,问道:“那你想要什么?”他一个半大小孩跑去云阳县瞎折腾,一天天东搞西搞的,还学人感慨什么黄帝铸鼎过眼繁华,难不成还真是因为好玩不成?
  扶苏缓声说:“我想要大秦长治久安,千秋万世。”
  扶苏的语气和表情都太认真,嬴政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口。
  可正是因为它出自六岁孩童之口,才说明大秦必将成为天下之主,千秋万世,延绵不绝!
  “说得好!”嬴政开怀地夸了一句,再次拍了拍扶苏的脑袋,说道,“这几日你就跟在我身边,随我主持祭礼。”
  扶苏乖乖点头,并没有提什么相冲之说。
  接下来几天,嬴政在许多人惊诧的目光中随身带着个扶苏。
  年底了,各种祭祀从年末举行到年头,主要是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兵壮马强、国泰民安。
  程邈这几日一直在咸阳暂住,没听说多少宫中的消息,也没见到自己以后要追随的扶苏,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等从蒙恬口里得知扶苏这几天基本寸步不离地跟在嬴政身边,在所有大臣面前大大地露了次脸,程邈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这说明扶苏不是因为让大王不喜才被打发到云阳县。
  说不准扶苏所做的那些事全是嬴政打算做的,只是拿扶苏当幌子,顺便让扶苏历练一下而已。
  就是扶苏年纪也太小了些。寻常人家的小孩在这个年纪大多还被家里千宠万爱着,别说那么流利地侃侃而谈了,怕是连字都认不了几个。
  不愧是生在王室的孩子!
  不同于程邈关心扶苏在嬴政心中的地位,蒙恬更关心扶苏的身体。
  这几天蒙恬安排京城防务之余不忘关注扶苏有没有再生病,生怕徐福那相冲之说是真的,扶苏一回到咸阳又会病倒。
  好在过年这几天扶苏都健健康康,连个头疼发热都没有。
  倒是嬴政仿佛突然喜欢上当爹的感觉,到哪都带着扶苏,连吃饭都不让扶苏分桌,非要把扶苏搁身边,尝到好吃的菜还要分扶苏一口。
  蒙恬好几次看到扶苏僵硬地张口吃嬴政投喂的东西,都觉得这从小听话懂事的孩子浑身上下透出种“再喂我要掀桌了”的抗拒。
  以蒙恬对嬴政的了解,估计就是因为扶苏这表现让嬴政觉得有趣,嬴政才乐此不彼地逗弄他。
  到年初三,密集的祭祀活动基本告一段落。
  蒙恬私底下找到嬴政,和嬴政说起对扶苏身体的担忧。
  眼下扶苏看起来是好了,只是不晓得到底能好多久。虽说等真病倒再送出宫也不是不成,可孩子身体弱,很多小孩病一场就没了,蒙恬是看着扶苏长大的,不想让扶苏再遭一次罪。

  嬴政养了几天孩子也没瞧出扶苏身边有什么高人,反而越看越觉得这儿子顺眼。
  倘若真有高人,那是扶苏运气好;倘若没高人的话,那说明扶苏天资过人。
  无论哪一样都是好事,嬴政没打算再追究下去。
  既然扶苏不是在玩,而是真的想做点什么,那他就放扶苏去做好了。
  嬴政对蒙恬说道:“明日让你弟弟随扶苏去云阳县吧。”
  蒙恬本以为嬴政是想留扶苏在宫里的,听了这话有些意外。但是他本来就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想劝嬴政让扶苏继续外避一年,闻言自然领命而去。
  第二日一早,得知自己可以回云阳县的扶苏早早去向嬴政辞行。
  嬴政留扶苏用早膳。
  比起从前,父子俩亲近了不少。
  吃过早膳,嬴政把蒙毅分拨给了扶苏。既然不只是想筑台讲学,而是想建个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那自然不能靠扶苏手底下那点人小打小闹,他先让蒙毅去组织人手把学宫建起来,一如程邈说的那样栽好“梧桐树”。
  至于凤凰到底来不来,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扶苏见到蒙毅很高兴,喊了一声“毅叔”。
  蒙毅是蒙恬的弟弟,瞧着要年轻一些,很擅长处理内政。
  他同样是看着扶苏长大的,对扶苏在云阳县建学宫的打算很赞同。
  蒙毅虽出身武将世家,却更爱读书习文,自然愿意大秦将来出现更多能人志士,不必总依赖别国的学者。
  朝阳徐徐升起时,蒙毅送扶苏出宫,到宫外还拐了个弯去接上程邈。
  程邈虽然已经从蒙恬那打听到扶苏的消息,心里却还是不太踏实,等见到了人,他才彻底放下心来,推辞着上了马车与扶苏、蒙毅同乘。
  马车辘辘驶出咸阳城,三人在车上讨论着学宫该如何建起来,一路上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来到别庄外。
  别庄只是原本的王家别苑,规模不算太大,仿佛也算不得富丽堂皇,相对于扶苏的身份来说算是十分简朴的居所了。但扶苏在此住了一个多月,别庄里的所有人都认得他了,见到他的马车驶进来,不少胆子大的小孩齐齐跑到马车外头,眼巴巴地等着扶苏下来。
  要不是有大人约束着,他们早把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了。
  扶苏下了车,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脸上不由带上了笑。他伸手摸了摸一个奶娃娃的脑袋,叫人去蒸些米糕出来分给孩子们吃。
  朱小六一家已经搬到别庄,只是过年期间没见到扶苏和程邈,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这会儿扶苏回来了,朱小六立刻领着妻儿上前齐齐给扶苏磕了个头。
  扶苏将他们扶了起来,说道:“程先生他们会暂住在我们庄子上,你们平日里多给程先生他们跑跑腿。”
  朱小六自然是一口答应。
  蒙毅在旁欣慰地看着扶苏把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们的大公子,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嬴政:儿子爱我,只是不懂得表达!
  扶小苏:欲言又止.jpg
 
 
第7章 新犁
  扶苏叫人蒸了米糕割了肉,分送到各家各户,算是给底下的人一份迟来的年礼。
  第二日,扶苏院门口便摆着各种东西,有晒干的草药、菌菇、菜干,有小缸的泡菜、酱菜,有水里捉的鱼虾,还有剥下的兽皮。
  甚至还有几只被绑着腿的鸟儿。
  也不知它们是提前飞回来的还是去年忘了飞走,反正倒霉被逮了,这会儿被人送到了扶苏手上。
  这都是庄里庄外的人家送过来的。
  对扶苏这个年纪不大、待人和气、出手还很大方的大公子,大家虽还是十分尊敬,心里却渐渐多了几分亲近,扶苏命人给他们送了东西,他们自都把家里拿得出手的都悄悄送了过来。
  蒙毅早早起来,便看到扶苏立在院门前发愣。
  他顺着扶苏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门口堆着的一堆堆东西。
  蒙毅命人出来把它们收拾好。
  扶苏已回过神来,转头朝蒙毅一笑,领着蒙毅去看他发现的地方。
  两人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大多欢欢喜喜地迎上前和扶苏打招呼。
  听说他们想要在云阳县建个学宫,都有些好奇:“学宫是什么?读书的地方吗?”
  “对,读书的地方。”扶苏道,“学宫建成了,会请许多饱学之士来讲学,也会请人给孩子们开蒙。小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就可以识字断文,再长大些,孩子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天赋和需要选择自己往后想学的东西。只需三五年,我们县里的孩子就把字认全,掌握一些基本的算术。”
  蒙毅在旁听着扶苏耐心地给人解释,心里也因为扶苏的话起了不小的涟漪。
  以前只有贵族能够识字断文,学问垄断在士大夫以上的阶级手里,底下的人从来不会去肖想读书这件事,在他们看来,能识得几个常用字、学会算几个数,已经是顶有学问的人了。
  到后来周王朝分崩离析,各地涌现不少“家学”,不少寒门子弟也对读书有了念想。
  只是想归想,现实却绝不允许人人都跑去读书,比如你一个种田的,跑去学别人读诗书算什么事?
  人人都想着读书出人头地,谁去种地,谁去打仗,谁去干那些苦活儿?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农户的孩子学种田,铁匠的孩子学打铁,士大夫的孩子学诗书。
  大秦倒是有些不一样,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都奉行军功封爵之制,不管出身如何,只要能拿到军功,就有土地、有爵位,能够从平民晋身为贵族。
  而贵族后代如果不思进取、不自立自强,也无法继承父辈的爵位。
  正因为大秦以军功封爵,大秦才人人皆勇士、举国皆精锐,在疆场上无往不利,横扫各国!
  相比对军功的重视,大秦对读书人的培养可谓少之又少,朝中许多文臣都来自东方诸国。
  这些人虽然因为想得到重用而来到大秦,心底或多或少却都有些瞧不起大秦的“没文化”,甚至还有别国奸细趁虚而入想要左右朝廷决定、削弱大秦国力。
  大王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如今天下未定,战乱频起,还是憋足劲一口气打下去最重要。
  至于将来如何治理好天下一统以后的大秦,谁都还没开始想。
  蒙毅静立在一旁,看着扶苏犹带稚气的小脸。
  等上前说话的村民欢天喜地地离开了,蒙毅才对扶苏说道:“公子,你是想让全县的孩子都来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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