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伙子瞥见扶苏,立即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扶苏面前的泥道上:“公子!”
扶苏稍一辨认,把对方认了出来。这小伙子上次曾来给他盖堆肥舍,他犯了点小错被逮进牢里,当时就差不多该刑满释放了。
扶苏伸手将小伙子扶了起来,奇道:“你从牢里出来了?”
“对,今儿刚出来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小的也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以后不会了。公子,小的有一事相求!”
扶苏没一口答应,而是先询问:“什么事?”
小伙子道:“是这样的,小的在牢里和一位老人家在同一个牢房,他姓程,以前是读过书的,听说还当过官。程先生年纪大了,吃得不多,平时会把饭让一半给小的,心肠好得很。对了,平时程先生还在牢里写文章哩,我虽不识字,却也很敬重他。”
扶苏耐心地聆听着。
小伙子见扶苏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大着胆子把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这几天程先生病了,小的托牢头给程先生找个大夫,牢头根本不理,这会儿小的虽然出来,身上却没钱,不知公子能不能帮忙找大夫给程先生看看,小的可以给公子做工偿还!”他说着又跪了下去,径直给扶苏磕了个头。
扶苏再次将他扶起来,说道:“不必如此,我会让大夫去牢里一趟。”
这位程先生,扶苏其实听过的,只是时间太久远他一时没想起来。
程先生单名一字邈,曾在朝中为官,后来触怒了他父王被关进云阳大牢。这一关就关了十年,他父王始终没想起他来,但程邈在狱中不曾颓丧,每日悉心整理着过去见过的文字,挑拣出最容易学习的三千个常用字献给他父王,以此重新获得了他父王的任用。
不说这位程先生的才华,光看他入狱十年都不曾颓丧便知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扶苏听小伙子说到程先生,就想起了这么一号人来。
左右无事,扶苏叫怀德备车,决定自己带着随他到别庄的徐福亲自跑云阳大牢一趟。
那小伙子闻言大喜,扶苏让他回家去他也不走,反而一路跟在马车边上跑,想要亲眼看着大夫出诊。
倒是个有良心的。
云阳大牢离别庄也不算远,乘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扶苏下了马车,接过怀德递过来的鎏金手炉,带着徐福走向大牢门口。
看守大门的人见扶苏一身锦衣,又见随行侍卫都配有刀剑,顿时知道了扶苏的身份,诚惶诚恐地朝扶苏行了礼。
“不必多礼,”扶苏不疾不徐地说道,“听说牢里有位程先生病了,我带了太医过来给他瞧瞧。”
看守忙说道:“公子怎么好进牢房这种污秽地方?”
扶苏好脾气地道:“我一会就走。”
扶苏坚持要进牢房,看守也不好拦。好在这时闻声而至的牢头出来,瞧见仙童般的扶苏后屁颠屁颠地迎上前:“公子,您可是要来找什么人?”
扶苏点头:“我找程先生。”
牢头显然很熟悉那位程先生,忙不迭地引扶苏入内。咸阳城内没有比较大的监牢,一些犯了事的人大多送到云阳这边关押,因此云阳县的大牢算是京畿各县之中规模最大的一个,走进里面竟没有一般监牢那种阴暗污秽的感觉。
不一会,牢头便把扶苏带到程先生的牢房前。
由于今天同一牢房的小伙子刚出去,程先生的牢房里没别人,算是让他住上了“单间”。
其他牢房人倒不少,见这么个锦衣孩童跟着牢头走进来,都忍不住往扶苏身上瞧,有些曾去搭堆肥舍的人则和其他人说:“瞧,这就是我们大公子啊,我没说话吧,当真像天上来的一样!”
见扶苏年纪小,其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人家是大王的儿子,可不就是天上来的。”
“那衣裳料子瞧着就不一样,一个衣角都够我们家吃一年了吧?”
“大公子怎么跑牢里来了?难道朱小六真跑去求人家找大夫给老程看病?”
还有眼尖的人很快瞧见了跟在后头的小伙子,也就是他们口里的“朱小六”,马上喊了起来:“朱小六,你才出去又进来了,是不是舍不得我们?”
牢头被他们吵得脑仁疼,怒喝:“都闭嘴!”等意识到有扶苏在自己这么吼有些僭越,他又忙对扶苏哈腰告罪,“公子,他们都是些混子,总不讲规矩,吵着您了。”
扶苏没在意这点事,朝其他人笑了笑,迈步走进程邈所在的牢房。
程邈确实病着,躺在干草堆成的“草床”上紧闭着眼。
怀德忧心忡忡地挡在扶苏面前,生怕程邈给他过了病气。照他说,扶苏就不该亲自来,要是再病了怎么办?不过他是伺候扶苏的人,不可能帮扶苏拿主意,只能在扶苏和程邈之间牢牢隔档着。
扶苏也没凑太近,而是先让背着药箱的徐福上前给程邈诊病。
徐福经验丰富,稍一把脉,便知程邈只是染了风寒,治起来很简单,只是在牢里没能及时喝药才会拖到这地步。他毕恭毕敬地向扶苏禀明程邈的情况,给程邈开了个药方,旁边的牢头机敏地叫了个衙役去抓药煎药。
徐福打开针包取出银针,正儿八经地给程邈施针。
扶苏本想和程邈聊一聊,没想到程邈病得昏昏沉沉,心中虽有失望,却也不着急。
毕竟他知道程邈在牢里熬了十年,最后是熬到了他父王的赦免的,应该不会在这一年离世,真想聊的话来日方长。
扶苏正要领着人离开,不想徐福几针下去,程邈竟醒了过来。
瞧着还有些虚弱,转头看了看徐福,又看了看被怀德侧挡着的扶苏,程邈顿时想要起身行礼。
他当年曾入朝为官,自然认得扶苏那身衣着打扮和身边那些随从代表着什么。
扶苏看出了程邈的想法,当即挥挥手让怀德退开,上前说道:“先生不必多礼。”
程邈道:“有罪之人,当不得公子这声先生。”
扶苏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什么,程邈的罪是他父王亲自定的,没有他父王开口别人不能说他无罪。
在怀德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扶苏在徐福腾出的位置上坐下,对程邈说:“先生好好养病,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叫看守的人到城南别庄找我。”他语气温煦,气度从容,丝毫不像个六岁小童。
本来程邈觉得那些去建堆肥舍的年轻人见识得少,对扶苏的描述难免有夸张之处,如今亲自见了却觉得那些人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这位大公子果真不是寻常孩童。
面对这样的扶苏,程邈不愿太失礼,挣扎着坐起身来与扶苏相对而坐,说道:“程某贱命一条,实在不值得公子亲自走这一趟。”
扶苏目中含笑,缓声说道:“我听闻先生在牢中仍时常整理读过的书,我如今在别庄养病没多少事可做,平日里只能多看看书,不知能不能借先生书稿一读?”
程邈已年过半百,目光却不见丝毫浑浊。见扶苏定定看过来,他便知道扶苏已猜出一些事。
衙役确实不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是有罪之人,死在牢里也不要紧。不过他因为年事已高,又能识文断字,待遇便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平时不用去出工不说,牢头有什么需要记录的还会让他记一下。
因此他要是生病,还是有法子请大夫的,只不过他听着别人讨论扶苏,想借机见扶苏一面罢了。
连朱小六那番说辞,都是他教朱小六说的,目的就是看看能不能引起扶苏对他这个人的兴趣。
若是能借机把文稿献给扶苏,通过扶苏让大王解除他身上的罪名就更好了。
既然自己的算计已经被扶苏发现,程邈也没多犹豫,把自己整理出来的几卷竹简从草床边上取了出来呈给扶苏。
为了让扶苏更重视这份文稿,程邈还稍微介绍了一下:“我过去读过不少书,发现各家字体繁杂多变,因着牢中岁月漫长,便挑拣其中易于掌握的字形整合出来。”
程邈摊开其中一卷竹简,上面刻着一行行整齐明了的文字,字形和秦国流行的大篆不太一样,大篆笔划偏圆,程邈整理出来的这些字却偏方,看起来一笔一划都方方正正,瞧着叫人感觉耳目一新。
更重要的是,比之大篆的繁复难写,这些字形明显更容易掌握一些。
程邈接着道:“兴许各家学者不爱这样的字,但各地的大课小课情况大多由隶卒记录,他们没有条件读《诗书》之类高雅之学,许多人甚至大字不识一个,想要教出精通大篆的隶卒太难了,是以我想着若能整理出平日里常用的字,挑拣出它们最简单的字形,对于教隶卒识字应当大有益处才是。”
扶苏听了觉得有理。
他虽察觉程邈想借助自己离开云阳大牢的谋算,却不曾生气,更不觉得程邈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若当真是只懂埋头读书、一心认死理的顽固学者,怕是等不到他来就受不住磋磨死在狱中了。
相反,这种懂得把握机会——甚至为自己创造机会的人,才是真正的治国良才。
扶苏展开竹简仔细把上面将近三千的常用字看了一遍,对程邈的博学广记颇为佩服。他起身郑重地朝程邈一揖,认真说道:“委屈先生再在牢中养几日病,我会写信将此事禀明父王。”
程邈对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还是有信心的,是以得了扶苏这个允诺也没有露出喜色,而是稍稍避开扶苏那一揖,坦然道谢:“多谢公子。”
双方对这次相谈都十分满意,扶苏亲自抱着程邈那几卷竹简走出云阳大牢。
见前来求助的朱小六还小心翼翼地跟着,扶苏转头问他:“你家中有几口人?”
朱小六诚惶诚恐地道:“家里六兄弟,父母跟着大哥,我们哥几个分出来单过了,前些年我讨了媳妇,还有两个孩子。我媳妇生女儿时亏了身体,家里穷,没法给她补身体,我脑子一热,就去偷了别人东西。”说着说着,他不由抹了把泪,“我媳妇没怪我,我做了错事,她还在家守着两孩子,每天辛苦不说,还不时挤出几个钱弄吃的送来给我,我以后再不会干坏事了。”
扶苏道:“那你将家中妻儿接过来,找我庄子的管事说一声,就说我留你在庄子上做事。”
朱小六闻言大喜,不等扶苏阻止又跪下咚咚咚地给扶苏磕了三个响头。
扶苏怀里抱着竹简,只能叫怀德将他扶起来,自己转身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扶苏:我会给父王写信!
嬴政:终于想起有我这个父王了?
*
注:
程邈相关,来自百度百科,据说他创造了隶书!
第5章 学宫
扶苏回到别庄,找来两张底下人裁剪好的白绢给嬴政写信。他记性好,程邈写的字他看过一遍,字形便都熟记于心,于是准备先用大篆把信写了一遍,再用程邈那种字体誊写出来。
扶苏在案前坐定,笔沾了墨,却没立刻落笔。他来云阳县这么久,还没给他父王写过信。
扶苏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人详细记下来送到咸阳,因此一直没有动过笔。当时他历天劫时,师父说他还是没放下,扶苏虽不愿面对,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放不下。
当年他在北边监军,离咸阳很远,消息传得很慢。
父皇再次东巡的消息他过了很久才知道,他还听说,父皇是带着胡亥去的。
父皇未必没有真心爱重过他,只是彼时父皇已独主天下,举朝上下没有人会违逆父皇的意思,只有他这个长子总在许多事情上提出异议,所以父皇后来更偏爱幼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至少,在这个时候父皇并没有生他的气,更没有厌恶他。
扶苏静静坐在窗前,回忆着记忆中的一切,久久没写下第一个字。直至伺候在一旁的怀德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磨墨,扶苏才回过神来,提笔沾了墨,在白绢上写起信来,六岁小孩写信没那么多讲究,开头问个好,后面直接说事便成了。
扶苏简明扼要地将程邈那番说辞整理到信里,表示这位程先生才华出众,所整理出来的字体又很适合隶卒学习,不如让他从牢里出来给教隶卒学习这种字体。
扶苏还提到,最近他行至嵯峨山脚与村民相谈,听闻那儿有个稀奇的地方,写《道德经》的老子曾在那里讲经,鬼谷子也曾在那里讲学,他过去试过,在那儿不必大声说话,底下的人自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有这样一个地方,大可以在上面筑台,再稍稍把底下的杂草和灌木收拾一下,清理出一个能容纳近千人的空地。到时先生们在台上讲,学生们在底下听,想来应有稷下学宫之风。
程先生若能被放出来讲学,一次可以教会一县的隶卒,往后他们记录县中事务会方便许多也清晰许多。
扶苏洋洋洒洒地写完,一张白绢已被他写满了。趁着墨汁还没干透,他把内容回看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便挪到书案上方,开始用程邈那种字体誊写起这封长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