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桢在一起的那几年确实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就算因为生孩子从台柱子变成报幕的,她也不认为自己牺牲了什么,她都是自愿的。跟顾桢相比,别的男人带给她的感受要么轻飘飘,要么像粘在鞋上的一口粘痰,甩不掉的恶心。团长就像那口痰,恶心了她半辈子。
她不是没后悔过,可后来她想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就算不迈第二步第三步也回不去了,布朗是她迈出的第二步。她嫁给布朗,一半是赌气,一半是虚荣,那年头纽约的白人医生在国内颇惹人羡慕,她要让顾垣和话剧团那些捧高踩低的人看看,她只会越过越好。很快,她就后悔了,她日以继夜地忍受布朗像个鼻涕虫爬在她身上,她觉得布朗恶心,自己更恶心。她想马上离婚,又不甘心,只好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这是在为她和顾桢的前途做牺牲,等拿到绿卡,把顾桢办过来,他们一家都会越来越好。
顾桢没来美国,来的是顾垣,她就把自己受的那些苦都算到了顾垣头上。
布朗夫人灌下剩下的半杯酒,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没为儿子牺牲任何东西。
杯子落到了地毯上,香槟洒在白色地毯上,富文玉连忙拾起酒杯,抬头看,布朗夫人双手捂住了脸,肩膀一抖一抖的,富文玉看不得人哭,去抚她的肩。
“没有人比我更爱他,可他也没因为我爱他就过得更好。”布朗夫人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流出来。很久之后,她抬起头,笑得十分惨淡,“他可真是惨啊。你说,我要不把儿子接到美国,他是不是不会死得这么快?”
富文玉对她的同情心又淡了,“你把顾垣接到纽约,却不和他一起住,并不是迫不得已吧。”
布朗夫人难得审视自己内心,破例诚实一回:“我不能看见他,我看见他就想起顾桢。如果他一直和我们住,我和布朗就彻底过不下去了。”那段时间,她一直很抗拒布朗的亲热,总觉得顾桢在看着她。布朗也因此看顾垣越来越不顺眼,两个彼此不顺眼的人发生矛盾也不可避免,而她也无意调和。
“那你既然见不得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接到纽约?”
“见到顾垣之前,我真的特别想他。但不知怎么回事儿,真看见他,那股思念反倒淡了。”
“你接顾垣到美国,不光只是为了儿子,还是为了惩罚顾桢吧。”
布朗夫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顾垣跟他爸不一样,他爸是事业不顺才发的病。”她这会儿终于想起儿子来,即使到现在,她也未必对富小景多满意,但不希望儿子因为病被甩了。
“你结婚的时候,你妈阻止过你吗?”
“她不知道。”
*
富小景并没去买甜点,而是去于博那儿取了一份伪造报告,为了表示感激,她送了于博一副特别贵的墨镜。
于博劝她:“你还是最好说实话。”
“我也想说实话。你哪天走,我和顾垣请你吃饭。”
“算了,我对当电灯泡没兴趣。”
取完报告回来,富小景坐在驾驶座戳太阳穴,想应对富文玉的说辞。她左想右想,还是没告诉顾垣两位母亲见面的事情。
在不断纠结下,她最终还是进了店。
“妈,你要的甜点,今天没有。明天我再给你买吧。”
布朗夫人买了一双芭蕾鞋,非要送富小景当礼物,富小景不知道她性情何以大变,到底没收。
与布朗夫人告了别,富小景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您都跟她说什么了?”
“我说我很高兴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她享受了养育孩子的快乐,也希望自己女儿能够有一个健康的孩子,顾垣并不是一个好人选。
“顾垣刚打电话过来说要请咱们吃晚饭,我跟他说,纽约哪个大厨能比得过我姥姥。”富小景看了母亲一眼,“他晚上会过来。”
“还是去外面吃吧,咱们那房子太小了,进门就是床。”
富小景见缝插针地试探道:“他又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是什么人?”
富小景厚着脸皮说道:“我这个人很保守,跟人谈恋爱都是以结婚为目的的。”
“你才多大,就这么古板,趁着年轻多谈谈恋爱,没必要这么快就定下来,30岁再考虑结婚也不晚。”
“妈,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他可抢手了,我要抓不住,他被别人拐走了怎么办?”
“那只能说明你和他缘分不够。我不是不支持你谈恋爱,只是才认识几个月就谈到一辈子为时尚早。顾垣不比你,你现在闹着要跟他山盟海誓,你真能和他一辈子吗?到时你后悔了和他散了,倒不如不和他在一起。顾垣他妈就是典型的前车之鉴。”
“我怎么会和他妈一样?”这句像是默认顾垣有病,富小景急忙往回找补,“他又不一定有病,基因检测报告不是还没下来吗?”
“和一个人在一起是要共患难的,你和他在一起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可能一辈子不会发病,也可能明天就会发病,他的孩子也可能继承风险,为绝后患,你要做好一辈子没孩子的打算。”
“哪有您说得这么严重?”富小景故作轻松地说道。
“如果你这个准备都没做好,我可不相信你说的一辈子。你现在的喜欢太轻飘飘了,他长得好又有钱体贴,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
“您是他妈还是我妈啊,怎么认识他才没几天,就倒戈了。再这样,我都嫉妒他了。”富小景做出一副委屈样子,“顾垣要知道你这么夸他,肯定特别高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未来有问题,我也会和他在一起的。”
“漂亮话谁都会说,你现在说这句话是不是早了点儿?”
“那您觉得我什么时候说合适?”
“怎么也得等你不用交低龄驾驶费了吧。我觉得美国设低龄驾驶费特别有必要,年轻人有激情是好事儿,但冲动有时也会坏事儿。”富文玉觉得年轻人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年之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子。要是三年后他俩坚持下来,她也只能认了。
“好,都听您的。今晚是不是可以请他过来吃饭?”富小景马上明白了富文玉的良苦用心,她不再争辩,反正报告已经伪造好了,跟顾垣商量好了随时都可以给富文玉看。
富小景开车去买了好些菜,名义上是姥姥掌厨,实际上都是姥姥在一旁看着,她亲自上手,装好盘,顾垣仍没有来。她偷着给顾垣发短信,问他几时来,顾垣让她再等五分钟。
“妈,姥姥,我想去楼下透会儿气,你们要下去吗?”
富文玉也不戳破她,“你自己去吧。”
下楼透气前,富小景特意洗了脸,没搽口红。
看见顾垣的车,富小景跑过去敲他的车窗,“先别出来,我进去坐会儿。”说着,就跳进了副驾驶。她暗示顾垣,她下来时特意没涂口红。
第85章
富小景自以为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但顾垣只是看着她。
顾垣这几天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其实再忙也有五六个小时可以睡觉,可就是睡不着,白天竟也不觉得疲倦。他不由得想起顾桢,顾桢犯病时,精力也十分充沛,总也不觉得累。
睡不着他就把顾桢留下的陈年草稿纸,一页页地翻,草稿都是当年习琳寄给他的。他本来打算把草稿纸复印下来找人整理,后来还是决定自己做。几乎研究解析数论的教授,都收到了顾垣的邮件,邮件是顾桢关于各种问题的证明过程,信的末尾顾垣表示希望能对他们的研究有所帮助。他希望顾桢能留下些什么。
但是希望仅仅是希望,几年过去他并未收到任何正面反馈。
他以前怀疑自己有病症时,第一时间就会预约医生,可这次却没有,固然是因为忙,但他知道是他害怕了。对于这病,他以前倒没多大恐惧,他活得够本了,就是当下就死,也没什么太大的遗憾,连牵挂都没有。尽管他对母亲的感情消磨得已经不剩多少,但还是给她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她花钱的时候或许能想起他。他少年时一直为母亲不够爱他而苦恼,可若是真爱他,于他也是负担,他病不起,也死不起。
现在有了富小景,他发现他不敢病了。
富小景去揪他的耳朵,低着头继续重复:“我今天没搽口红。”见顾垣没反应,她捧着顾垣的脸拿额头去贴他的嘴,好像他在亲她一样,而后又把额头换成眼皮鼻子,她能听见顾垣的心跳,可他却什么都不做。她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非常细致地去亲他的脸。
富小景身后的座椅被放倒,顾垣的脸压了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个地儿好像不太好吧,不过你要是坚持,我也愿意配合你。”富小景的眼睛越瞪越大,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挣扎着要坐起来,“该吃饭了。”
顾垣扶住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碰了碰,感慨道:“你啊。”
富小景就是这么没出息,总伸出个小爪子一下一下地去逗他,等真意识到危险了,又马上缩了回去。
“我是不是应该矜持一点儿?现在搞得跟我调戏你似的。”富小景去给顾垣理她弄乱的头发,“先去吃饭吧,我做了好多你爱吃的。”
“你回国的事情跟你妈说了吗?”
“还没有。”
“那你不打算回国了?”
“回。”怕顾垣不高兴,富小景又补充,“我不去纽黑文了,以后我准备在纽约读博。那样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顾垣沉默。
富小景又说:“你最近忙,我知道你肯定没时间弄检测报告的事儿。我已经弄好了,今晚就给我妈看。”
“你打算瞒她多长时间?一辈子?”
富小景没想到顾垣会反对:“我不希望我妈为一个未知的风险每天担惊受怕。之前你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要是哪天我发病了怎么办?你有打算吗?”
“这个报告对我妈有百利而无一害,要没这报告,哪怕你一辈子都特别健康,我妈也活得提心吊胆的。”富小景盯着他的眼睛看,“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需要我,而是因为我需要你。我这几天晚上一直在想你,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富小景又开始向顾垣剖白心迹。
这些天,顾垣对未来越来越不乐观,他总是想抓住眼眼前。
“既然这样,那就别走了。纽约遍地都是社会人类学的课题,光是曼哈顿就有一堆课题可以做,你缺课题经费,完全可以找我。我就是你的人脉。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去尝试别的领域,没准儿你会发现更适合你的。”
“可我已经答应了。”富小景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日子,就是能够一直读书,而不必为了学位发愁。可当顾垣真提供给她这个选项时,她却犹豫了。她不希望事业和爱情绑在一起,更何况机会就在眼前。
顾垣并未坚持,而是揪了揪她的脸:“我就是提供给你个建议,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报告的事情我再想想,先别急着给你妈看。万一有纰漏就事与愿违了,你妈一定认为是我怂恿的你。”
“我妈其实也不反对咱俩,她就觉得咱们太快了。可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快。”
她想等和顾垣关系确定后再回国,富文玉没来之前,顾垣恨不得马上同他结婚,可现在他好像忘记了求婚这件事。如果他现在求婚,她一定会答应。
顾垣好像并未读懂富小景的暗示,拿出四张票给她。
“天!没搞错吧!竟然是柏林爱乐!”富小景瞪大眼睛看,“你什么时候搞到手的?提前多少天就卖完了。”
“明天你们有时间吗?”
“有!当然有!我妈一定特别高兴。”尽管富文玉的耳朵并不能分辨顶级乐团和二把刀乐团有多大区别,但富小景还是希望能请母亲听点儿好的。
饭桌上,富小景为了掩饰对顾垣的热情,每次给顾垣布菜前都要给富文玉和姥姥夹一次。
富文玉实在忍不住,警告富小景:“我碗里堆的菜都要成山了,别再给我夹了。”
富小景眨了眨眼,又给姥姥夹了只茄盒,“姥姥,你尝尝我做得怎么样?”说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顾垣夹了一只。
顾垣倒是很配合,把富小景给他拨的菜都吃光了。
吃到一半,顾垣问起富小景的行程。
“我准备先带我妈把美东的藤校都逛一遍,就那几个地儿,十天总能逛完了。后天我们开车去新泽西。”说着富小景又给顾垣舀了一勺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