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小景像刚得了玩具的小孩子,一调试好相机,她就开始拿着相机对着顾垣拍。
“给我笑一个。”
“弧度能不能更大一些?”
富小景对顾垣的笑容弧度并不满意,为达到最佳效果,她开始做鬼脸逗他笑。她的鬼脸和她画的柿子一样不拘一格。
顾垣笑着笑着突然没了表情,“小景,我有话跟你说。”
“一定要现在说吗?”富小景看他这么严肃,心里突然一沉,面上依然是高兴的。
“一定要。”
富小景被迫坐在顾垣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顾垣把他的基因检测报告放到富小景面前,“我父亲患有重度双相障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躁郁症。除了生活事业的不如意,遗传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我患病的几率比普通人要大不少。而且我们家的发病期都比较晚,我爸是三十岁才有明显症状的。”
尽管富小景早有准备,但事实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顾垣母亲九十年代初来美国,他二十一世纪初来纽约,中间这段时间他一直和他的父亲生活在一起。
也就是说,顾垣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和一个有重度精神障碍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大学做社工时接触过精神病人的家属,在家属里,负责任的往往比不负责任的要艰难许多。如果病人配合治疗,生活还有希望;但如果病人不配合,不遵医嘱,不按时服药,而家属又不忍心把病人长期送到医院,那么等待这家人的往往是无穷无尽的折磨。有些病人的攻击性还特别强,重度患者躁狂发作时砍人并不是什么大新闻。
她终于知道,他身上的那些疤是怎么来的了。她突然体会到了他的绝望,远离了那样的父亲,想必来美国时是想开始新生活的,可他的母亲也把他当拖累。
但他从不说自己父母的坏话。
“我买彩票时,还以为自己中奖的几率比别人大很多呢,结果一出来,我才知道自己是在发白日梦。”富小景去握他的手,“跟你提个小要求,你能不能答应我?”
富小景的反应再次出乎了顾垣的估计,他本来想就患病概率对她做一个详细的解释,他会给她设一个信托基金,以后无论他怎样,她都会衣食无忧。他欠她的,他会在别的方面补偿她。
可她什么都没问。
顾垣任她握着,盯着她的眼睛说:“当然。”
“刚才没拍好,你能不能再给我笑一个?”
顾垣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八颗牙齿。
这次她终于满意。
“你长得真好看,怎么拍都好看。”
富小景隔着桌子去摸顾垣的眼睛,一边摸一边感叹怎么长得这么好,手指往下触到他的鼻尖,嘴里呢喃,怎么有这么好看的鼻子。最后她的指尖抵着他的嘴唇,用中指指尖在他唇上写了一个“好”字,嘴巴也生得好,都好。这么好的人现在是她的了。
她很高兴,手掌撑着桌子,隔着桌子去亲他,亲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她告诉顾垣,这些以后都是她和他共有的了,他可不能让别的人去亲。
夜里,富小景像八爪鱼一样缠着顾垣,顾垣只好任她抱着。她搬进来的那天,生理期就来了。
顾垣没办法,只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但富小景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她的手指碰到哪儿,她就说这是她的,那也是她的,都是她的。
“明天我开你的车去接我妈和姥姥,晚上咱们四个一起吃个饭。”富小景的鼻尖隔着睡衣去蹭顾垣的背,手臂把他箍得要多紧有多紧。
“需不需要我和你一起去接?”
“你晚上到了就好,我还有些悄悄话要跟我妈说。”
“不能让我知道?”
“不——行。”黑暗里,富小景与顾垣手指交缠,“相信我,我在大事上很有主见的。”
第76章
“真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不要,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和我妈好久不见了,有好多话要说。你要在我身边,我就光想着看你脸了。而且色令智昏,我很可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喝了一口豆浆,抬头继续说,“你要做的就是晚上准时到,其他的都交给我。”
富小景给顾垣打好领带,扯着他领带,踮着脚亲了他一下,她本来是准备以此告别的,没想到顾垣抓着她的肩膀,又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衬衫都皱了,顾垣才放开她。
他的衣服倒还好好的,富小景翻了一个白眼,表示不满。顾垣亲了亲她的眼睛,她偏偏不闭上,坚持瞪着他,坚持了没十秒,她就咯咯笑起来,不怪她没意志力,是顾垣故意咯吱她的手心。
“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富小景开车去肯尼迪机场去接富文玉。
她怕富文玉,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大半是由爱生成的怕,因为爱她,所以才怕她。如果没有爱,她其实无所畏惧。
离着远了,她以为这“怕”消失了,但她离富文玉的距离越来越近,这“怕”就一点点升腾起来。
她了解她富文玉,她不图自己大富大贵,只求自己一生平顺,所以她势必不会满意自己找顾垣当男朋友。
一路上,富小景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要勇敢,不要辜负顾垣对她的期待,他是相信她才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如果她像他母亲一样抛下他,她不能想象这对他是一个怎样的打击。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爱上了他。不光他需要她,她也迫切地需要他。
富小景抱着两大束康乃馨在出口等她的亲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富文玉,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美,长裤衬衫平底皮鞋,头发挽起来,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副茶色墨镜。虽然富文玉的生活十分接地气,最近还卖起了保险,但她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这种气场,富小景完全没有遗传到。
她一见到富文玉,就扑进母亲的怀里,富文玉掐掐自己女儿的脸,“瘦了。”
富小景这才想起她准备的花,忙送到母亲和姥姥手上,“送您的。”
“笑一下。好!太美了!”富小景从包里掏出相机,给姥姥和母亲拍了张合照。
拍完照,她一把拉过富文玉手里的行李箱。
“就带了这一个?”
“你觉得可能吗?”
取行李时,富小景看着大行李箱犯了难,皱着眉说:“不是跟您说了,把人带来就行了。您又给我带了好多东西吧。”
她和富文玉费了好大劲才把行李塞到后备箱。富文玉本来要坐副驾驶,富小景坚决要让母亲和姥姥都坐后座,后座安全。
“小景,你不是说你这个年龄,租车行不肯把豪车租给你吗?你这车哪来的?”
“借的朋友的。”
“哪个朋友?我认识吗?”
“您可能不认识,他知道我来接您,不光把车借给我开,还主动要给您订酒店。就这么一个好人,最近遇上了麻烦,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他。但谁叫我有一个善解人意智勇双全的好妈妈呢?我跟他说,这个事儿,搁我妈身上,肯定给你解决。”
“宝贝儿,别给我戴高帽了,到底什么事儿?”富文玉本想问男的还是女的,但很快就被富小景转移了重点。
富小景的姥姥横插一嘴:“景啊,也跟姥姥说说,姥姥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朋友既然遇上麻烦,姥姥看能不能帮上忙。”
富文玉横了老太太一眼,“您老人家还是歇着吧,别下了车还得搀着您。”
“妈,我也是前几天才跟他说起您,以前我都不跟他提您的,怕他知道有您这么一个存在,忍不住伤心。”
“怎么听见我还伤心呢?你越说我可越蒙了。“
“我是怕他知道世界上还有您这么好的妈妈,再想起自己妈妈,一对比,天壤之别。能不伤心吗?他父母离婚后,他妈来了纽约,嫁给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医生。妈,你也知道,美国的医生比国内要挣得多多了,他妈这么一嫁,也算中上层了,可有了后爹,就有了后妈,他妈自此就把他丢在贫民窟里,再没管过他。你都不知道他以前住的什么房子,不光半夜能听到枪响,还能在下水道里看到蝙蝠。吃也吃不好,什么便宜吃什么。”
富文玉愤愤不平:“这个女人也配当妈?”
姥姥附和。
富文玉瞥了老太太一眼,不屑地说道:“您老就闭嘴吧。”
“妈,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他妈也不容易,带个孩子也不利于再婚。”
“她就这么缺男人?自己骨肉都不要了。我最看不起这种女的,一点儿骨气都没有!”富文玉转念一想,“是不是她妈又生了别的孩子?我就恨有好几个孩子,不能一碗水端平的,这种也配为人父母?”
姥姥不再附和,知道富文玉在指桑骂槐,她装听不见,眼睛瞄向窗外的纽约街头,还从包里拿出老花镜戴上。
“也没有,他妈就他一个孩子。”
“那也太没人性了。不过要我说,你这朋友也很能干了,有这么一妈,还能奋斗出来。你们怎么认识的?”富文玉一眼就看出,富小景开的这款车至少得十五万刀,纽约的人均年收入也不到三万。家境极其一般,靠个人奋斗赚出这么多资产,应该不是和富小景上学认识的。
“我现在正在开车,安全很重要,所以我说什么您都别激动。您要是一激动,我开车就容易出问题。”
“你怎么说得这么玄乎?妈心里都没底了。”
“我遇到过一次抢劫,多亏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可能就不能见到您了。”
“抢劫?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富文玉心下一沉,但马上想到这是过去的事情,尽量平复住了心情。
“看您这样子,我敢跟您说吗?这还是过去好多天了。当时我跟您说,您隔着太平洋还不得急哭了。”
富文玉本想装慈母形象,这时候终于没忍住露了相,“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钱财乃身外之物,他要抢你就让他拿走,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
“我错了,以后我一定把您的话都裱起来,不敢半点违抗。”
“你可别再糊弄我了。人家对你这么好,我总得表示一下,你问问你朋友,哪天有空,我请他吃饭?”
“您准备请他吃什么?”
“你帮我参谋一下,我虽然不比以前了,请人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你可不要太寒酸。对了,你朋友男的女的?”
“您猜?”
“男的?”富文玉虽然算是个女中豪杰,但当富小景说她被人救了时,富文玉第一时间认定救女儿的是个男人。如今又借车给自己的女儿,估计对女儿有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都多大了,还跟妈玩这个?你这朋友到底有什么麻烦?不会是他那不负责任的妈还管他要钱吧。”
“他现在确实负担他母亲的生活开支,不过还好,那对他的经济并不构成负担。”
“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这种女人的胃口是填不满的,千万不要惯着他,人善被人欺,你跟你这朋友说……算了,还是先不要说,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咱们还是外人。他妈不怎么样,他爸呢?”
“他小时候本来是和他爸一起生活的,但他父亲身体不太好,不仅照顾不了他,有时还可能需要他照顾。”
“他可真不容易。”
“我也这么觉得。”
“他做什么学历?”
富小景想了想,决定坦诚相待:“本科肄业。”
“那就是还读大学了,那也挺不容易的,毕竟是这种家庭。”富文玉当年成绩差得要死,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整个青春期,她都迷恋那些学习成绩好戴眼镜的男孩子。恋爱是最好的祛魅方式,富文玉通过连续和所谓的文化人谈恋爱,渐渐对文化人脱了敏。不过当她得知富小景要去纽黑文读博时,还是一个人高兴得干了一瓶酒。她虽然不是博士,但她以后会是博士的妈。
“做什么工作的?”
“做金融的。”
“哦,这样啊,他到底遇上什么麻烦了?”
“就是谈恋爱那点儿事儿呗,怕女方嫌弃他家庭。我还劝他,你在这种家庭都能长成现在这样,人家女孩子只会觉得你靠谱,怎么会嫌弃你?妈,你觉得呢?”
“要光是家庭的事情,倒可以接受。就怕不止这些。”富文玉觉得女儿在给她下套,她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不知怎的想到了富小景的那个学数学的前男友,本来她在女儿面前是极有权威的,可这次她竟没敢继续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