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宏康颓败地靠在椅子里,他辛苦这么多年,到头来给慕靳裴做了嫁衣,他不费一针一线,拿得那么理所当然。
也许,当初跟慕靳裴合作时他就该想到,慕靳裴那样没有底线的人,是不可靠的,他引火,早晚会烧到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
生意场上向来弱肉强食,慕靳裴就是最凶狠的那类。
此时此刻,面对着慕靳裴毫无原则的反杀,他只能自食恶果。
当天夜里,慕靳裴和储征就返回纽约,他们这一次在北京才待了半天,从机场到宏康实业,谈判后直接回机场。
到了飞机上,气氛依旧沉闷,储征连翻资料的声音都小心翼翼控制着。
原本老板把谈判任务安排给了他,也等着唐宏康去曼哈顿主动找他们,可就因为明天是还款期限,老板就亲自来了一趟。
已经十多天,老板没再问过他跟季星遥有关的任何消息。
每天早上五点多,老板就到了公司,晚上十二点多才回。
二月下旬,天气渐暖。
那个司机继续流浪,这段时间他走出很远,离之前那个废弃的房车已经快五十公里。
谢昀呈带小布丁去看望那个流浪汉,小布丁起初很兴奋,“我们是去他家里做客?他找到了他的爸爸,对吗?”
“没有。”
“啊?”小布丁脸上的笑容僵住,“怎么会,为什么?”
谢昀呈只好扯谎,“原本以为他是那家人走失的孩子,可鉴定后发现不是,只是长得有些像而已。”
“那他还好吗?有没有穿得很帅气?”
“…还算不错。”
小布丁失落地叹口气,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明明美得像一幅画,可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小布丁见到了流浪汉,他穿得衣服看上去比之前新了不少,可整个人还是很邋遢。
“为什么不给他洗澡呢?”
谢昀呈:“他自我堕落,谁都没办法,总不能强制他,那样会刺激到甚至会诱发他的疾病。”
小布丁不理解自我堕落是什么意思,她以为是因为他没找到自己的爸爸,很难过很难过,所以没心情去洗澡。
流浪汉正坐在路边,神经呆滞地望着偶尔过往的行人。
“嗨,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布丁。”
流浪汉显然已经不记得这个声音,可等他缓缓转脸,视线落到小布丁脸上时,他眼底突然亮了,嘴唇张合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给你,你喜欢吃这个对不对?”小布丁从包里拿出一个汉堡,“我记得你喜欢吃。”
流浪汉盯着小布丁足足看了一分多钟,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给你,特意给你买的。”小布丁不嫌弃他的手脏,拉过他那只粗糙的手把汉堡放他手里。
她就在流浪汉旁边的路牙石上坐下来,两手托腮。
他们挨得很近,就像几个月前在曼哈顿路边的长椅旁,她一点都不介意他如此邋遢。
流浪汉打开汉堡,咬了一大口,汉堡的香味在他们俩周围弥漫开来,也跟在曼哈顿那晚一样。
他开始摸口袋,从裤子到外套,从左口袋到右口袋,终于找到了,他递到小布丁跟前,依旧什么话都没说。
还是当初的那块巧克力,他一直没吃。包装纸都磨破了,露出深褐色的巧克力。这一次,小布丁接了过来,“谢谢,我很喜欢巧克力。”
她打开那块巧克力,咬了一口。
谢昀呈在路对面的车里,远远看着这两人,他拿手机拍了张照片,这一幕讽刺却又如此温馨和谐。
“我的病应该快好了。”小布丁努力从苦苦的巧克力里寻找那一丝甜,“肯定快好了。假爸爸说,再过几天等他忙完了要带我去旅行,我很期待。也许旅行途中,我能遇到我的真爸爸。”
“对了,我又认识了一个妹妹,她是个小可爱,喜欢画画,她还画了一幅《美丽的幼儿园》送给我。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介绍她给你认识。”
“你呢?准备下一站去哪里流浪?”
流浪汉终于开口:“不知道。”
小布丁:“没关系的,你爸爸一定也在找你。”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那块并不是很大的巧克力。
“忘了跟你说,我还认识了一位楚尧爸爸,他跟我说,活着就有希望,假爸爸也这么说过。”
“活着,我们就能找到爸爸。”
“我希望我活着,因为我要去了天堂,假爸爸一定会很伤心,以后也没有人陪他了。”
之后,空气一直沉默着。
谢昀呈下车,他怕小布丁在路边坐久了会着凉。他把自己大衣脱下来走过去给她披上。
“还记得我吗?”他问流浪汉。
流浪汉不吱声,刚才谢昀呈过马路时他就看到了,也认了出来。
把最后一口汉堡吃完,他一直低头看脚下的沥青路,也没什么好看的,他望着出神。
谢昀呈没有多问,他也在旁边坐了会儿,给小布丁挡住风。
后来,流浪汉把汉堡的盒子拆开来,开始撕纸盒,一开始谢昀呈以为他只是无聊地打发时间,后来发现他手里的纸盒变成了一个字母形状,T。
过了半分钟,流浪汉把那个T字也撕了,将脚下的一推纸片捡起来送到垃圾箱,又坐到原位。
谢昀呈明白了,那个T应该是代表唐宏康。“能不能跟我说说三十年前那个故事?”
那是一个很长但又很短,很遥远,也很悲凉的故事。
谢昀呈从流浪汉断断续续的言语里推出一些,不过最后完整的故事还是通过唐宏康自己忏悔阐述。
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他用流浪汉的照片,一些录音,还有之前整理出来的琐碎证据,再加上慕靳裴那边对宏康实业施压,把唐宏康最后的心理防线击垮。
唐宏康年轻那会儿就对季常盛不满,奈何能力不如季常盛。
他知道季家和顾家因为生意发生的一切恩怨纠扯,也知道季常盛故意接近慕靳裴母亲的目的。
慕靳裴父母离婚一直瞒着家里长辈,所以季常盛和顾女士的恋情进行得很隐秘,没几个人知道,唐宏康是知情者之一。
等季常盛目的达到,顾家公司破产,顾女士知道季常盛跟她在一起的真相后,整个人都崩溃,一蹶不振。
然而她又不敢告诉父母,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泄露了商业机密造成。
为了挽救公司,顾女士的父母还有哥哥前往纽约,向慕靳裴父亲那边寻求支持和帮助。
唐宏康感觉顾家还有登山再起的机会,也是他在季氏公司排除异己的机会。
他亲自飞去纽约,将季常盛和顾女士恋爱的事情,还有季常盛是如何让顾家公司破产,怎么抢夺了顾家商业资源,全部以信件形式合盘说出。
他还把季常盛和顾女士约会时被偷拍下来的照片,摄像机录制的视频,跟那封信一起,匿名邮寄给慕靳裴父亲。
不仅如此,唐宏康更是编造了顾女士婚内就出轨季常盛,季常盛插足他们婚姻的谣言。
还说顾女士离婚,也是为了跟季常盛在一起。
他知道没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背叛,只要慕靳裴父亲找季常盛算账,替顾家公司讨回失去的一切,他就能替代季常盛管理公司。
谁知道,就在慕靳裴父亲收到包裹的当天下午,慕靳裴父亲和家人乘坐的直升机坠机,无一人生还。
当时有些当地媒体报道,这起坠机事故不排除商业对手或是仇家所为。
顾女士在直升机出事的前一晚留下几页纸的忏悔遗书自杀了,祸不单行,第二天下午,顾女士父母和哥哥又遭遇不测,家里只剩顾女士年迈的奶奶和两岁的慕靳裴,季常盛于心不忍,决定去纽约帮忙处理后续。
唐宏康找人打探得知,慕靳裴父亲的随身行李都在飞机上,包括那个包裹,也都被带走取证。
他害怕自己暴露,害怕季常盛看到调查结果。他想放设法拿回那个包裹,但那个调查小组的组长根本就不理会,逼不得已,他雇了那个司机。
后来季常盛因为签证问题,没能过去,而最终事故调查小组认定了是直升机本身的故障导致坠机。
然后,也就没有了然后。
唐宏康以为这个秘密可以被永远掩埋。
…
一切尘埃落定是在三月初,唐宏康和那个肇事司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宏康实业在上市前决定改名字,跟唐家再无关系。
直升机坠机就像第二个小组长儿子说得那样,他相信他父亲的信仰和底线,确实那是一场意外,不是蓄意谋害。
真相水落石出,可遗憾永远都挽不回,慕靳裴的父亲再也没机会知道他曾经那段短暂的婚姻是否忠贞,顾女士再也没法为自己证明清白。
那些活在仇恨痛苦的日子,谁也弥补不了。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小布丁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张伯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季常盛如今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女儿。
谢昀呈准备带小布丁和月月去旅行,季星遥也决定一块去,旅途中照顾两个孩子。月月今晚住在季星遥家里,和小布丁住一块。
季星遥推门进来,给她们拿来两杯牛奶,“喝完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一会儿不许偷偷聊天,听话哦。”
两个孩子互相挤挤眼,假装答应。
季星遥关了房间的灯,“晚安,宝贝们。”
“晚安,妈妈。”
“星星,晚安,好梦。”
门关上,她们互相伸手在一片漆黑里戳戳对方的脸蛋,然后哈哈大笑。
“以后我可能要一直住你们家。”月月靠近小布丁小声跟她说:“我妈妈生了一个弟弟,他一点点,一点点,需要好多人照顾他。”
小布丁很兴奋,“好玩吗?他哭不哭?听说小孩子都很麻烦,也很黏人,也不讲道理,是这样吗?”
月月想了想,“好像经常哭,不过我妈妈说,我小时候更爱哭,哈哈。”
小布丁忘了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她也忘了妈妈讲得那些她小时候的事情,虽然有点难过,不过她高兴的是,以后她可以天天跟月月一起玩,一起分享幼儿园的趣事。
她再次确认,“你真的一直住我家吗?不许骗人哦。”
月月表情严肃,“真的。妈妈说,我现在长大了,她跟我一样大时已经不住在家里,跟舞蹈学校的小伙伴儿住一起,老师就是她们所有人的妈妈。现在星星是我的老师,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们窃窃私语,说起接下来的旅行。半小时过去,两人眼皮耷拉下来,都开始打哈欠。
窗外,黑夜无边,星星伴月,偶尔有云彩飘过。
屋里,两个孩子进入梦乡。
“星遥他们明天就出发了,到时她们就不回来了,直接回洛杉矶,你不去机场送月月?”裴钰问儿子。
慕靳裴摇摇头,“不去了。”他们一家去旅游,可能也是季星遥跟谢昀呈提前度蜜月,他过去也只会给自己添堵,也给别人带来麻烦。
“你不想月月?”
“怎么能不想。”
沉默了数秒,慕靳裴说:“像我这样的父亲,她不知道也好。”
裴钰心疼地拍拍儿子的手,“会过去的,一切也会好起来。过去那五年对星遥来说,像在地狱里行走,她要还债,自己也病了,还见不到月月,也没想过有一天月月能回到她身边,她是在绝望中一步步逼着自己往前走,她被你伤得太深,伤口五年了还在流血,你得给她愈合的时间。”
“至于她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妈妈现在也不确定了。”
“不管怎样,你把自己给做好,像你爸爸那样。”
慕靳裴‘嗯’了声,起身,“妈,您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他穿上外套离开。
慕靳裴没直接回家,去了河边,他在季星遥和月月当初写生的地方站了很久。
元旦之后,他再也没有去打扰她,当初建的那个三人群,他也退了出来。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多,这块手表还是当初的那块情侣表,他脱下来放在手里看了又看,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在了心里。季星遥当初给他戴手表时的表情,眼神,每一幕都清晰如昨。
他抬头,目测那天季星遥扔手表下去的距离,他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手表也扔了下去。
‘咚’一声,河面荡起一丝丝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无名指的那枚戒指他一直摩挲着,不舍得取下来。
最后拿下来时,心也一块空了。
回到家,已经凌晨,慕靳裴去书房给女儿写了封邮件。
【月月,好久不见,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明天你就要离开这里了,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也许要很久很久,不知道再见面,你还认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