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也看到了他那个脸色,怕我真的吃了亏,就站出来回护我,打着圆场说他愿意去。”
“大概是我现在想起来,总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那个时候容玄渡也始终坐在一边。平日里我和容玄明起了争执,他在场时多半要有意无意地斥责我几句的。那一天他却只是看着。”容晚初认真地皱着眉,从已经十分久远的回忆里翻捡:“他确实没有说过话。”
殷长阑听到这里,心里有个念头电光石火间闪过,却没有描出具体的轮廓。
他沉声应道:“后来呢?”
容晚初微微敛了眼睫,道:“后来哥哥就跟着容玄渡出门去了……一去大半年,我那个时候整夜整夜的睡不安稳,梦见哥哥受伤、梦见他……”
她没有说出来,就轻声道:“不过后来,哥哥好好地回来了。”
她仰起头来,殷长阑看见她唇角有些苦涩的笑意,连同一双带着迷茫的眸子,让他的心都跟着紧了:“时过境迁,如今再去回忆,也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我的臆想——我如今总是觉得,哥哥就是从那个时候,慢慢地开始跟着容玄明兄弟做事了。”
“我那个时候只有十三、四岁,哥哥也是个半大小子,本来就一天一个模样的年纪,分离大半年重新聚首,那些怪异的生疏就变成了成长的代价,我那时从来没有想过,是哥哥可能就、就已经被什么人改变了。”
“他还是那么保护我、照顾我,还是记着娘/亲的仇恨,可是他也不再拒绝容玄明的安排。”容晚初黯然地道:“容玄明不再和我争吵,他甚至开始对我沉默、退让,我也只以为是我长大了,让容玄明那种对女子傲慢的表面尊重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她下意识地寻找着殷长阑的目光,像是雏鸟寻觅自己的巢,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低得更像是自言自语:“我其实、霍家姐姐同我说了这件事之后,我其实是有点相信哥哥真的忘了什么的。”
“哥哥在西北到底经历了什么……大半年,太久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半年的时间,即使是受了伤,被人、被人动了手脚,也足够他痊愈了……”
殷长阑扶着她的脸颊,轻柔地唤道:“阿晚,阿晚。”
容晚初闭上了嘴巴。
殷长阑温声道:“你的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祝由之术向来是蛊惑人的头脑和心志,或许舅兄当年离开京城的日子里,确实曾经受过这样的导引,才生出你所说的,与容景升日渐亲近的情形。”
他没有说另外的可能,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你说舅兄与霍氏女过从极秘,那容景升对此可曾知情?”
第87章 东风寒(3)
容玄明知不知道霍皎和容婴之间的关系?
容晚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她道:“哥哥性子缜密,在这样的大事上, 必然是慎之又慎——连我都不曾知晓, 又怎么会泄于容玄明之耳?”
殷长阑微微沉吟。
容晚初以为他是并不大相信, 回过头来自己想想,也不由得稍稍踟蹰起来,慢吞吞地道:“难道真的被容玄明察觉了?”
她下意识地觉得没有, 但细细推敲, 又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直觉。
殷长阑的沉默却只是因为想到了别的。
少年男女慕艾, 彼此生出私情, 倘若不慎曝于人前, 付出更惨重代价的往往是女孩儿——于男子而言,这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事虽荒唐,但当世人皆以为如此, 久而久之, 男子就更加肆意坦然。
容婴是容景升的嫡子, 容阀的嫡长,亲事更不会轻易被私情、人言左右。他能够把与霍氏之间的关系藏得如此密不透风, 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保护霍氏女。
殷长阑冷眼旁观, 看过容婴对小姑娘的用心。
但即便如此, 他也把妹妹都瞒过了。
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个时候的容婴心里,霍氏的地位相较于阿晚,并没有轻过多少。
一个男人重情义, 懂得保护自己的女人,对殷长阑而言,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所以——
如果容婴真的忘记了什么,为什么唯独是霍氏女?
如果容玄明并不知道霍氏的存在……
殷长阑微微眯起了眼。
容晚初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抬头看他。
殷长阑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眉梢,柔声道:“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三年,但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安排人去细细地查探的。”
他把小姑娘往怀里带了带,道:“我们先查一查,那一年舅兄跟着容毓明都去了哪里,见过些什么人,究竟有没有受过伤!”
容晚初叹了口气,枕在他肩上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在府中还有些旧人,进宫的时候怕他们留下来招眼,都打散了,泰半都放到了庄子、别院里去……我也使人慢慢探问一二。”
她心里沉甸甸的,解决了容婴这件最关心的事,还有霍皎,还有甄漪澜……她心里念着,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殷长阑好像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似的,轻轻笑了一声,道:“至于霍氏女那里,我原本想着,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就把她和甄氏都送到皇陵寺,或是长乐夏宫去,如今倒显得不大尊重了。”
长乐夏宫是先代皇帝在陪都修建的离宫,泰安皇帝在朝时,也年年夏日都往长乐宫去避暑,到泰安三十年往后,因为年岁渐渐大了,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才停了这项惯例。
他垂着眼,把小姑娘颊边乱飞的鬓发捋了捋,道:“这种事我出面不大合适,就都交给你来做主了。”
容晚初抿了抿唇,说了声“好”。
殷长阑笑着垂头吻了吻她的眉,又叼着她的耳尖低声道:“那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御膳房新酿了两坛圆子,说是主事又翻了师父留下来的手札,寻出来个陈年老方,正好阿晚尝一尝合不合你的胃口,倘若不合意,就罚了他的俸禄……”
容晚初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把。
虽然回来换衣裳的时候就想着要留下来了,可是被男人这样密密地贴着耳朵,还是生出一股格外的羞赧来。
她如今还吃着药,殷长阑尊重杨院正的意见,就是留了她在宫里,也克制着并不真的动她,大男人夜里面朝她贴在榻边上,生怕冒犯伤了她的样子,让容晚初偶然在夜里醒来时看着,也忍不住生出甜蜜和怜惜。
容晚初咬了咬唇。
一旦对这人心软怜惜,他就总爱趁虚而入,做些让她脸热的逾礼之事。
殷长阑眼看着女孩儿一张玉白小/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红晕,一时间不由得心头大畅,什么容玄明、容婴、霍氏女,都抛在了脑后去。
世间纵有千千万万人,还有哪一个如他怀里的这一个同心?
他把怀中的小姑娘抱紧了,贴着她耳根喊了一声“娇娇”,亲吻就沿着耳珠和脸颊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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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晚初把联络容府中旧部的事宜交代给了阿讷。
阿讷接到吩咐的时候稍稍有些不解。
往常因为阿敏与容婴身边的侍从更熟悉的缘故,这些事务都是阿敏负责,阿讷更多的只是服侍在容晚初的身边,替容晚初打理房中、库里的账本——她家娘娘自己于数术上造诣精深,她也不过是做个应声虫儿罢了。
她在容晚初面前服侍,向来是不遮掩自己的情绪,疑惑都摆在了脸上。
容晚初看了她一眼,怕她没有理会当中的用意,斟酌着道:“不拘查出了什么事,你只管原原本本地说给我,不必自作主张,像块爆炭似的。”
能够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被容婴选送到容晚初面前,又被她留下来,阿讷也不是真的驽钝,只是许多时候用这样的姿态博容晚初的开心。
她瞬间就听懂了容晚初话里的意味。
她家娘娘这是在说,阿敏,在关于大公子的很多事情上,太容易失控了。
阿讷忍不住低下头去。
容晚初没有再多说,她就温顺地退了下去。
陈年旧事翻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在府中还没有传来确切消息的时候,朝中已经终于争执出了一个暂时的结果,西征的王师择定了吉日,很快就要出征。
容婴又进了一趟宫。
这一次他总觉得妹妹落在他脸上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不着头脑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二月天里过了数九最冷的日子,渐渐涌回一点暖意,容婴又是个气血方刚的青年男子,单穿了件缥色的道袍,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像株挺拔的小白杨。
雪貂阿琼绕着他的靴尖袍角打转,嫩粉色的鼻头娇俏地拱着,口中不时吱吱喳喳地叫。
容婴看见它的时候,还有些意外:“怎么长得这么大了。”
一面说着,一面弯下腰去将它提了起来。
一旁端了茶进屋的阿敏忙道:“公子,琼主子惯常不爱亲人的,您可仔细它挠了您。”
容婴顺手揉了揉貂儿的后颈,不以为意地一笑。
他指骨修长,小貂虽然长大了些,仍旧被他轻轻松松地卡在了掌心里,一面拿手接它的两条后腿,一面笑道:“你叫琼儿。‘一宵梅雪,满地琼瑶。’你倒是也当得起一个‘琼’字。”
他这样说着,不知何故,把“琼瑶”两个字在嘴边又含混地转了个过,眉梢不由自主地蹙了一蹙。
阿琼平日里只黏着容晚初一个,倘若是旁人在眼前,多半视而不见,自己同自己顽得开心。
难得在容婴怀里安生了片刻工夫,又挣扎着转身,踩着容婴的腿往容晚初身上跳了过去。
容晚初摸了摸那双支棱起来的小小三角耳,小东西就扑棱了两下,在她腿边卧平了,把一颗小脑袋埋进前爪里头。
连同一对耳朵也深深地藏了起来。
小貂儿的娇憨让容晚初的心思平缓了许多,她撩起眼,把立在多宝格前侍奉着的阿敏看了一眼,道:“我和哥哥有话要说。”
容婴闻声跟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眉宇间就有些冷意。
阿敏有些仓促地屈膝道:“奴婢告退了。”
一面就低着头往外退,听见房中青年的声音淡淡地道:“你身边这个丫头,以前看着还有些眼色,如今却这样不知进退——你也不必这样的一味宽容。”
阿敏紧紧地咬住了唇。
容婴做事若要周全妥帖,是绝不会这样当面给人难堪的——这样毫不遮掩地说出来,不过是在直接地敲打、教训她罢了。
她眼圈稍稍有些泛红,自己狠狠地抹了一把,才在外间的落地罩后头站住了。
容晚初也知道容婴的意思。
他马上就要出征去,还在她的屋子里做这个恶人,让她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容婴,一面温声道:“我记得前几年,哥哥也是同容玄渡往西北去。一转眼,都过了这么久了。”
容婴顺口道:“你也成了大姑娘了。”
他说了这句话,眼神有不自知的一点恍惚,停顿了片刻,才又笑道:“这一回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如今既在这宫里过得顺意,我也能放些心。”
第88章 东风寒(4)
容晚初看着容婴,心中说不出是遗憾还是不舍。
容婴对上了妹妹的视线, 稍稍扬起了眉。
他平息了方才刹那间不知因何而生的恍惚, 就重新恢复了一贯的风流雅概, 长眉星目,如琢如磨。
他含笑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样地看着我。”
全然是一派萧肃隽秀之气, 像尊玉山立在地中, 让人很难相信这样的人, 竟然曾经遗失过一段记忆。
容晚初顿了顿, 叫了声“哥哥”, 轻声道:“容玄渡此人心思诡谲,不宜以常理度之, 哥哥跟在他身边,要多些小心才是。”
她说话的时候稍稍偏过了眸, 就错过了容婴眼底刹那的阴翳和冷峻。
等到她重新转回头来的时候, 容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柔平和, 温声道:“我知道了!”
他看着妹妹忧虑的神色,安抚似地笑了起来, 探过手去抚了抚她的额发, 道:“是我不够好, 你这样小小的年纪,同龄的小姑娘都在爷娘身边,想的无非是花钿水粉,你却总要替我/操心, 负担着这样多。”
他声音放低下来,就有种不同于平日的沉柔和庄重,让容晚初的眼不由自主地蒙上了润意。
升平十年,他坐在她面前,递来那一盏毒酒,也是这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