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得叫她觉着痛。
樱唇战栗着,哆哆嗦嗦地喊了声“三叔”。
顾长钧听着她依稀有几分哭音。
他垂头拥住她,遮住她的眼:“乖,别怕,我在呢。”
周莺颤着睫毛,眼泪缓缓滚了下来。
她小声小声地应着:“……嫁。”
第58章
周莺过去不信命的, 陪着顾老夫人吃斋念佛,也很虔诚地抄经。但她自己知道,她不信那个。
那宝相庄严的泥塑的神佛能给人承诺些什么?他们不说话, 高高地坐在宝殿供台上, 他们食信众香火, 可从来不曾给予半句指引。
只要无所求,就不必拜那些菩萨。
当苏家以命数为托词说要退婚, 她心中甚至不曾起过波澜。
后来苏家很内疚地一直尝试补偿, 多次相助, 她甚至觉得有些亏欠。也觉得他们有点傻。
为什么不信自己, 却要去信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一句话。
苏世子从来没试图与她求证过, 就直接放弃了这段姻缘。
许还是缘浅吧。
也庆幸苏家没有推她去做那个恶人。她对苏家也只有感激。
眼前一个相士的话却叫她慌了神。
那么多的巧合,都给他言中了。是什么样的神通能从两个穿戴平常的人身上瞧透了前世今生?
抱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她也不想再躲避挣扎了。
他既不怕,她就陪着他吧,哪怕是厄运,也一起携手走下去。
从来不想用自己伟大的牺牲成全旁人。既有他在才安心, 那就在他身边。
两个暗卫无声地靠近,顾长钧背对他们摆了摆手。
待送了周莺回去,黑暗的街巷多了两个黑衣的影子。
“侯爷,人扣住了。”
顾长钧牵了牵嘴角, 缓声道:“留着他一对狗眼,叫他好生看着,今后……”
他话没说完, 暗卫已经会意,躬身行了礼,然后悄声退开了。
顾长钧抬眼瞧瞧天色,乌云遮了半片月,这个冬天,缠缠绵绵,总不肯快快过去。
等到阳春三月,就接了周莺进门,以免夜长梦多。
沉溺于相思的日子,也过得太久了。熬不住,着实熬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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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果然在路上,越往南边路越难行,过了宿县,天气就没再晴好过,镇日是淅淅沥沥的雨。
车马难行,连官道也一派泥泞,顾长钧现身,所幸光明正大地护送周家一行上路。
这夜暴雨,周莺等人行进不得,在农庄借宿。房间有限,周老夫人和周莺宿在同一张炕上。
听着外头噼啪不绝的雨声,周老夫人心里烦躁得很。
“孩子,睡不着?”
周莺阖着眼,呼吸不匀,明显是怕惊醒长辈强行压抑着呼吸声。
她缓缓转过脸来,透过床头微弱的火光瞥着周老夫人。
“你和他,路上见过了吧?”
周老夫人说的不是个问句,是笃定。周莺有时会消失一下午,或是夜里出走一两个时辰。她一直不说,只是怕周莺难堪。
周莺面色红了一瞬,又淡淡转白,“外祖母,您怪我吗?”
如何怪她啊?这可怜的孩子。她才多大?怎么抵得过官场上浸淫多年的成熟男人的挑逗和手段?
她见过几个男人,经过多少事?和顾家共同生活,她和他们早已产生别人替代不了的感情。
周老夫人摇摇头,抬手抚了抚周莺的头发:“外祖母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心疼你,你们名分未定,总是女孩子吃亏得多些。”
她叹了声又道:“你们过去还有叔侄的关系,将来你少不得要为此受苦。你可当真想通了?”
周莺默了片刻,抿抿嘴唇,才抬起眼来:“可我又能嫁谁呢?”
周老夫人刚要开口,听周莺苦涩笑道:“外祖母,我身子不好,和昌平侯府退婚,对外说是他们对不起我,其实是我的原因。我不能生养,哪个大户人家,会娶我呢?”
周老夫人表情僵住,眼睛很快泛了红,她苍老的面容抖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这个身份,皇上顾念旧情,可以留我一命,给我些许荣宠。可若他某天想到那两人的背叛,突然替自己不值,又将如何待我呢?我身世这样复杂,和顾家没有亲缘关系,又和三叔……他们会把我的过去想得多么不堪,我猜得到。便是有人娶我,他又会不会不去介意外头那些传言?”周莺说这话时很平静,明显她把自己前后事都考虑的很清楚。
“外祖母,”她将头贴在周老夫人肩上,轻轻蹭了蹭,“您疼我,自然宝贝我。但你知道,其实我的路很窄了。而且……”
她抿动嘴唇,接下来的话,让她难堪,也很难出口。
“我想过离开他。我……没做到。我自小渴望的人,就是他那样,强大无敌,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护着我……”周莺声音很弱很弱,呜咽道,“我亦倾慕他。”
周老夫人沉默着,手掌机械地抚着周莺的长发。
许久许久,她才梦呓般叹了声:“罢了……怪外祖母,认回你太迟了。你喜欢,外祖母就支持。你选择的,外祖母都不会反对。你和你娘真像啊,怎么都是……都是……”
都是怎样,她没有说出口。
雨声阵阵,村外唯一的小道上,一个男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带着几个玄衣侍卫朝村头走。
村口站着汪先生,一身白袍溅了些许泥污,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侍从,打着竹节伞。
雨下得很大,瀑布似的从伞顶泼下来。
人影渐渐近了,斗笠下是顾长钧冷峻的面容。
汪先生上前一步,揖了手,“侯爷,可追到了,是什么人?”
顾长钧轻嗤:“蟊贼罢了……”
汪先生面上忧色丝毫未减:“侯爷!”
他声音加重了,语气急切。
顾长钧笑了笑:“你既知道,又何必问。”
汪先生不自觉地攥了拳:“皇……皇上动了杀心?”
顾长钧抹了下腮边的雨水:“也未必,犹豫着,没打定主意。我死了固然好,留着也有留着的用处。”
他恍若无事般朝前走,语气轻松地道:“周姑娘不知我出去吧?周家有什么事没有?”
汪先生摇头叹了声:“侯爷,这都什么时候了?大伙儿都很担心您?皇上动了杀心,若当真有心叫侯爷在途中毙命,自有无数史家为他粉饰太平,只怕京城连个水花都不会溅起来。侯爷十余年拼出来的前程,当真就此放了吗?为了一个女人?侯爷若如此执迷不悟,属下……属下……”
顾长钧陡然转过脸来:“你待如何?”
汪先生抿唇,咬牙道::“为成全大局,汪某死又何惜?汪某会灭了那小女子,再自戕谢罪。”
顾长钧唇角勾了勾,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拳已打到汪先生腮边。
汪先生是个文人,如何躲得过这一拳?他弓着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再抬起脸,嘴角已噙了血色。
汪先生脸白如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长钧转头朝前走,抬手翻掉了遮住视线的斗笠。
他黑发给雨水浸透,水珠一串串落下来。
走开几步,他又转回身来,行至汪先生身前,从衣中掏出一方雪白微湿的帕子递给汪先生。
“鹤龄,”顾长钧沉声道,“本侯有成算。还有,谁也不能动她,知道?”
汪先生目视那帕子,抬起眼来与顾长钧对视。
旁边服侍的少年在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汪先生才垂下眼,叹道:“属下遵命。”
天边劈下来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
周莺给风雨拍在窗棂上的声音惊醒了。
侍婢从外蹑手蹑脚地进来,走到窗边关严实了窗。周莺仰面望着农舍低矮的房梁,一直没再睡着。
路途遥远,可目的地还是到了。
顾长钧送周莺回苏州,会在苏州城停留几日,然后再上路前往江宁赴职。
周家在苏州是很古老的世家,周氏几代人发于此长于此,过去的产业虽然败了许多,但旧时的气派还在,一些奢靡的生活风气也还保留着。
周家二爷周海远至城外相迎,知道顾长钧的身份,他很客气,一路说着奉承的话,把老娘和兄长夫妇迎回大宅。
周莺从马车上下来,见宅院门前站着许多人。
一个含笑的妇人上前亲热地拉住她:“哟,这就是莺娘吧?真好看!我是你二娘。”
周莺如今假托为周振之女,对外称这位二夫人韩氏为二伯娘,实质是二舅母。
周莺忙行了礼。韩氏又笑着招了几个姑娘上前:“都过来见见,这就是你们莺娘姐姐。”
“莺娘,这是你六妹梅香,七妹茉香,九妹槐香。”
那边严氏也拉着几个孩子的手道:“小八和你四弟都是咱们房头的,日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儿,咱不若先进去?叫侯爷久候可不好。”
韩氏这才发现不远处车前有个容色出众的高挑男子正与周海说话。韩氏心下一凛:这顾侯爷,竟这样玉树临风。
又想到京城传来的那些流言,说这顾侯爷豢养周莺是为逞色*欲,还以为这位安平侯是个多不堪的半老头子。怎想到会与周莺郎才女貌如此登对。
韩氏想到自己的儿女婚事,不免有些泛酸。周芙那个不检点的小妖精和别人生了这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竟还撞了这么好的姻缘,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后头一个稍寡言的温和妇人是周四夫人王氏和她房头的子女。
周家这些年家业不旺,人丁倒是兴盛。这么多人在前站着,比安平侯府不知复杂几倍。瞧适才严氏若有似无地想压韩氏一头,只怕这家里头的事儿不少。
周莺自幼便惯会察言观色,一时有些疲累,周老夫人叫人搀着她,先请她去收拾出来的院子里歇息。
周老太爷亲自请了顾长钧,几个男人便去外院喝茶谈事去。
给周莺拨出来的院子叫蓼淑阁。是座小楼,上头里侧的两间房给她住。一间做书房迎客,一间寝居梳妆。那几个姊妹都随她一道过来,听命她们的母亲说是“带莺娘姐姐熟悉熟悉”。
那八妹樱香不过十一二岁,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周莺拿出路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分给众人,只她站得远远地不肯近前。
周莺手里握着把银质胭脂盒,朝她扬扬手:“八妹过来?”
落云笑着扶住樱香,“八姑娘,我们姑娘很和气的,您别怕。”
樱香扁了扁嘴,上前,周莺笑着将东西递给她:“不值什么,我路上瞧见此物,见是樱花纹样,正合八妹的名儿,所以才买了来。”
樱香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姐姐不也是樱娘吗?今后大伙儿喊起来,我都不敢应了。”
九妹槐香更年小,奶声奶气道:“莺娘姐姐,我八姐生气呢。这间房原是她的,说要给莺娘姐姐住,八姐哭了好几场。”
那七姑娘忙凑过去堵住槐香的嘴:“莺姐姐,您别听我妹妹瞎说。”等着槐香道:“你浑说什么?又讨打了?回头跟娘告了你,娘撕了你的嘴!”
周莺忙叫落云将七姑娘拉开,搂着槐香哄道:“九妹别哭,你姐姐吓你的,给莺姐姐一个面儿,咱们不和娘说好不好?”
见那樱香还扁着嘴,周莺也朝她笑着招了招手:“对不住八妹妹,我是外头新来的,想是舅母客气才把你的房先借给了我。你瞧我的行礼,就那么一小包,哪里用得着这么大一间房?回头我跟舅母说,还叫你搬回来好不好?”
樱香咬着嘴唇还在迟疑。周莺朝落云打个眼色,落云就拿出两盒路上买的酥糖,塞了一把给樱香,笑着道:“八姑娘别气啦,气鼓鼓的可不好看,你快看看我们姑娘给你的这胭脂盒,打来来,里面还镶着个小镜子呢。”
那六姑娘和周莺相当的年龄,一直在旁没怎么说话,姐妹们争闹,她也没有劝一句。见周莺这么快哄好了爱闹脾气骄纵不已的八小姐,她还有些意外。
她牵着茉香槐香的手,很快告辞去了。
周莺沐浴过,换了衣裳,牵着小八的手一块儿去了上房,正式拜见三位舅母和外祖母。
这八姑娘樱香很快就转了性儿,和周莺好得很,一口一个姐姐喊着,不知多亲热。严氏明显有些意外,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这姊妹俩投缘,不怪是同一个血脉,这是天生亲热呢。”
周莺把小八抱在腿上,小姑娘十来岁,吃的白胖胖的,周老夫人瞧着周莺吃力,笑道:“小八到祖母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