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黑衣人却根本不理会他们,直接就掏了兵器:“兄弟们上家伙,记得留活口!”
一些人缠住那几个放火犯,另外几个匆匆忙忙的救火。
得亏张纵租的这个小院子里有井,院墙又是石头砌的,烧得没有那么快,这些人轮番打水,飞快扑灭了火势。
等被烟熏的灰头土脸的张纵背着自己的老祖母出了房门,看到的就是六七个被麻绳捆成的粽子,他们身边站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一个个手持利刃,特制的兵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这些兵刃出自官家,但显然和要谋害他的人不是同一批。
他们的目的应该还是截然相反,因为前者放的火已经被这些后来者扑灭了。只是可惜这个小院子能烧的东西也烧了一小半,场面十分惨淡。
后来者擦了擦脸上被黑烟熏出来的脏污:“张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为首的这个黑衣人有一把略显沙哑的嗓音,不过张纵从对方的身形和眼睛可以判断这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这显然都是练家子,杀伤力非比寻常。张纵没有多做挣扎,只道:“我可以同你们走,但是我的祖母还需要看大夫。”
他话音刚落,被他背在背后的老妇人咳嗽了起来,这一路的颠簸,加上到外头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她短暂的醒了,不过很快因为难受再度晕了过去。
说话的还是那个负责在这个奇兵小队做主发令的年轻人:“张老夫人应该无大碍,你跟我们走,有最好的大夫给你祖母看病。”
张纵稳稳当当的背着自己的祖母,跟着这些人上了马车。
这群人一共架了三辆那马车过来,一辆塞进先前纵火的嫌犯。
三车分为了两个队伍,单独一车留给了黑衣人的首领,以及张纵祖孙两人。
“老大,我们先行了。”
张纵把祖母平放在车厢内,车帘子卷起来,让夜间冷风能吹进来。
他看捆着纵火犯的马车朝另外一个方向行驶,多问了一句:“可是要毁尸灭迹?”
这瞧这不像是去京郊的乱葬岗走的路,反倒像是往城中心走。
“敢在京都放火,谋害朝廷命官,这些胆大包天的贼人,自然应该交给大理寺处理。”
为首的年轻人摘下了脸上的面罩:“张大人,如今可安了心?”
张纵为廷尉平,曾见过这张年轻的脸,他是天子提拔的近卫林子期,也是亲自带着羽林骑去抄了张家的人。
被抄张家指的是长安的世家张家,同他这个来自乡野小地方,出身寒门的人没多大干系。
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自是为宗室皇家看诊的太医,今日要见他的那位身份已经非常明显了。
张纵一颗心落了下来:“有劳诸位大人。”
负责通报消息的人纵马先行,如今城中已经宵禁,马儿跑得再快,倒也不担心冲撞了路人。
约莫一刻钟之后,张纵被引入了京郊的一处温泉山庄。
他同林子期一道,小心将昏迷的张老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平放在软榻之上。
被急诏而来的太医等了有一会,见状主动迎了上来。
“鄙人姓孙,如今在太医院就职,这位便是张老夫人罢。”
张纵下了马车:“是,您且看看祖母她现在的情况。”
太医诊过脉以后,也不嫌弃地方简陋,亮出金闪闪的细针,当即为老太太施针。
“老夫人无大碍,只是吸进些烟尘,又受到惊吓。我为她开一些清肺平喘的药,用清水煎服,早晚各一次,喝上三四日足以。”
张纵真心实意谢过了孙太医。
后者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莫谢我,我不过终人所托,行医者该行之事,要谢便谢隔壁那位大人,他等候多时了。”
张纵给祖母搭上薄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隔壁厢房的门。
屋子里燃着安神的熏香,还立了一扇做工精巧的屏风。
屏风上绣的是狩猎图,一只无比威严的猎隼从高空俯冲而下,锋利的爪牙冲向了地面的猎物。
看着这一副栩栩如生的绣作,张纵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同这屏风后面的人,是否就像是这屏风上的猎物和狩猎的鹰隼呢。
但他很快就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了,因为屏风之后的人走了出来。
朝廷官员见天子,只需俯首鞠躬便可,但张纵对眼前人行了跪拜叩首大礼:“微臣张纵拜见陛下,谢陛下今日救臣与祖母。”
这是张纵作为被救之人,对自己的恩公磕头。无论天子是何用意,他从大长公主的鹰犬手中救下他和祖母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羽林骑没有及时赶到,今夜之后,在东角巷的小院子里,怕是除了断壁残垣,就是两具被烧成炭的枯骨。
乔青背着手,打量着眼前这个敢于同大长公主叫板,又险些被害死的年轻官员。
“朕听说,前两日大长公主的爱奴在闹市惊了马,你便将他打杀了。”
“那人触犯了大齐律法,齐律第十卷 第三条不可在闹市纵马,不可伤害无辜。”
乔青定定看他,进一步逼问道:“你可知那是大长公主爱奴,他死了,没人能代替他讨大长公主的欢心,你杀了他,便是开罪了大长公主。”
那个人其实是大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一个很讨她喜欢的面首,为了那个男人,她甚至还赶走了好几个面首。
张纵道:“那日车中并无大长公主,且是马车违律冲撞在前。”
那个小男孩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硬生生被马蹄给踩死了。
大长公主的面首,也只是一介草民而已。杀人偿命,张纵完全是按照律法办事。
乔青接着问他:“你就不怕得罪了大长公主,她迁怒于你,夺了你的官职,连累了你的祖母。作为京官,她的脾气你应该听过。”
能够以寒门子弟的身份,混到廷尉的位置,张纵本人能力自然不俗。
但张纵做了廷尉平,也只是个小官,尽管得了上司的赏识,在朝堂上,这份赏识也没法护住他。
如果大长公主爱奴是犯在了乔玄这样的世家子身上,纵使再喜欢自己的情郎,那位大长公主只会轻轻的把事情揭过,搞不好还会备上一份礼物送去乔家,为自己的人赔礼道歉。
最多也是把事情记在心里,等到日后乔玄落魄了,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张纵不过是出身寒门,一个拿着六百石俸禄的廷尉平!这样的官员杀了她的人,那就是折了她这个大大长公主的面子。
大长公主是真的很是喜欢那个面首,不然折了她的面子,她多的是法子来折腾这个油盐不进,硬如顽石的小廷尉,哪里会气恼之下,竟然派人直接来要张纵的命。
张纵说:“杀人偿命,两罪并罚,按律当斩。臣以法行刑,不后悔。”
但想到自己的祖母,张纵神色凝重:“若是臣的祖母因大长公主而亡,臣兴许会设法杀了这位公主,为祖母报仇,再入大理寺投案自首。”
乔青发了怒:“你当真狗胆包天!竟敢在朕前头说要杀了朕的姑母!”
张纵扑通一声再度跪下,低垂头颅:“方才只是最糟糕的假设,但陛下救下了我,所以那样的事情并不会发生。”
他在赌,天子若是想让他死,就会对今日之事袖手旁观,可是羽林骑出了手,把他们祖孙二人救了下来。
天子甚至安排了太医给他的祖母看病,还给了他单独见面的机会。
尽管天子在发怒,张纵却并不害怕,他情绪平静的想,今日他站在这里,这意味着那位大长公主在皇帝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先前天子的怒语,应当只是对他的一个试探。
乔青的确是假怒,她俯视着张纵,对他的冷静理智十分满意。
她养的鬣狗一定聪明懂事,能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擅大长捕捉猎物,不能是遇到屁大点事就慌了神的废物。
至于那位同张纵结了仇的大长公主,乔青对她不讨厌,可也不算很喜欢。
这位大长公主是太子的亲姑母,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给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乔青的便宜爹送女人,以此讨他的欢心。
她的权利是她的父亲和兄大长给予她的,在乔青的祖父在位的时候,他十分宠爱这个女儿,所以这位大长公主手里还养了一支像模像样的娘子军,平日里十分威风。
大长公主二十七岁的时候死了第一个丈夫,之后就没有再成婚,但是在公主府养了不少逗乐的面首。
她本人是个十分聪敏伶俐的人,底下的人也跟着带了几分骄横跋扈。
当初田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就同这位大长公主交好,不过大长公主十分圆滑,并没有轻易给田皇后许下诺言。
她觉得都是她弟弟的子嗣,一个占了天家正统,又是嫡又是大长一个占了天子宠爱,不到最后,谁都有继位的可能。
所以大长公主一个谁也不得罪,当初乔青的便宜弟弟没死,丁夫人一脉气焰正嚣张的时候,她还雪中送炭,帮可怜的太子说过几句好话。
这俨然是个投机客,只是这种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也注定得不到乔青的真心看重。
毕竟她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万一哪天这位大长公主在背后捅她一刀呢。
乔青继位以后,没结仇的人,她就尽量不动,大长公主明面上挺安分,乔青就没打算动她。
只要这位姑母别给她送女人,她乐意给大长公主继续享她的富贵。
所以这段时间大长公主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该有的威风和荣宠都有。
只是乔青不曾料到,自己这位骄纵任性的姑母竟然胆大妄为到这地步。
乔青看着冷静的张纵,突然脑海里冒出个念头:“朕其实是从姑母口中听到你的。”
张纵果然抬起头来,清俊的面容上带着大大的疑惑。
“她进了宫,说有个没眼色的小官杀了她的爱奴,让朕给她做主。朕一听,她说的有理,就派人前去你家中看看情况,替姑母出出气。没想到羽林骑都是些傻子,竟替朕自作主张,把你们两个带了回来。”
这话当然是诓张纵的,她的确是因为大长公主的事情,才了解到这个小官。
因为听说了张纵不畏强权的事情,乔青才查了他的资料,觉得这个人合适。
出身低贱的人有了权利以后,也可以变得很残忍。但是酷吏不是性格残忍的、心如磐石就能当的,他们本身要能力出众,而不是只会到处捅娄子的蠢货,
她听了张纵当时的言行,当时就动了念头,想要单独见一见这个小小的廷尉平,
当天她就安排了人,准备去请张纵出来。
结果乔青也没有料到,她安排的人起到这样大的作用,竟正好把张纵的命救了下来。
真不知道到底是该说乔青运气好,要的人没死,还是张纵运气好,逃过一劫。
张纵听到这话受了惊,猛地抬头,却见天子表情十分平和看他,唇角还带了两分笑。
天子生得好,这样开怀的笑起来更是无垢。
是了,兴许天子一开始本无意救他,可也不至于是来杀他的,出现在此处为他的祖母看诊的太医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般一下,张纵心又再度安定下来。
乔青朝着跪在地上的张纵伸出手:“行了,跪也该跪够了,起来吧。”
张纵受了天子搀扶,迅速的收回手站好,兴许是因为跪久了,他的两条腿还有颤。
乔青又言:“朕今日很庆幸,张爱卿的性命被朕救了下来。”
她喜欢方才那句按律当斩,诸子百家,儒家讲的是大道理,正所谓以德服人,以纲常约束人。
但是没有法律的约束,靠道德来服人,那就乱了规矩,比起仁政,乔青显然更需要铁血的手腕为她开路,为将来推出新政奠定基础。
张纵行事皆按照法治,是个彻头彻尾的法学家,也是她觉得十分合适的人选。
在皇权社会,天子与庶民同罪,其实也注定只是一句空谈。
庶民冒犯了天子当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没有谁能指责他是犯罪。
最多也只是说天子不够仁爱,是罔顾百姓的暴君。
不管是法学先驱,或者单纯为了讨好她而严格贯彻律法,都是为了她这个齐朝的最高统治者服务。
乔青语气更为真挚恳切:“朕虽是天子,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能够看到的东西可能比寻常人多一些,然朕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能够听到看到的东西,终究有限……”
她顿了顿,扬声道:“不知张卿可愿做朕的耳目,辨世间黑白对错,捍卫我大齐律法,还大齐一片海晏河清。”
可愿意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为她斩断前路的荆棘。
她给了张纵退却的机会:“若是你不愿意,朕会送你到地方上去,远离京都,带着你的祖母,你会过得很好。”
依着张纵的性格,他若是成为地方官,也一定无惧地方豪强,做一个世家眼中令人诟病的酷吏,百姓眼中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