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又说了一句。
徐恕看了眼已经走到门口的赵南箫,接过医生开的单子,道了声谢,拿完药当场盯着她吃了,回到宾馆,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
一进来,他脱了外套就去烧水,又洗杯子和回来路上买的水果,赵南箫歪靠在床头上,耳朵里咣咣咣咣,全是他发出的响动。
“医生的话你听见没?把明早的火车票退了!好了再走。”
赵南箫有气没力地唔了一声。
“你晚上还没吃东西,先前打包回来的也冷了,不能吃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用,我吃不下。想吃的话,不是有水果吗?”
赵南箫心想他怎么还不走,有点烦,强打着精神应付。
水壶里烧的水开了,他倒了一杯,端过来放在床头柜上,吩咐她凉了再喝,当心烫嘴,就好像她真的是个不懂怎么照顾自己的小孩。
灯光下,她一张脸孔白得像雪,不见半分血色,脖颈的一片肌肤甚至隐隐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下巴显得又瘦又尖,垂着眼睫毛,人看起来,倒比平常多了几分柔弱。
他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仿佛想再试她额头的温度,她侧了侧脸,避开了,含含糊糊地说:“晚上麻烦你了。也不早了,你回房间休息去吧。”
徐恕的手一时停在了半空,这时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
电话是青岭大桥工地打来的,说晚上连夜施工的时候,吊车操作不慎,损坏了附近一个电塔的设备,导致村里停电。已经联系电站紧急抢修,当班班长也去村里向村民道歉了,但村民依然不满,集体闯入工地闹了起来,要求赔偿损失,班长打不通杨平福的电话,只好找他,问怎么办。
“控制事态,避免和他们发生任何的冲突。我马上回去!”
徐恕通完话,立刻打杨平福的手机,果然打不通。
“出什么事了?”赵南箫坐起来问他。
徐恕解释了下,说:“我回去看下情况,你好好休息,门记得反锁!”
他说完,抄起刚才脱下的外套,走出房间,带上门,走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赵南箫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眼床头柜上他刚才替自己洗的一堆水果,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跑到门口打开门探身出去,冲着走廊里那道正匆匆离去的背影喊道:“叫个代驾!没代驾就叫出租车回去!不许自己开车!”
徐恕停下,转头看她,表情看着有些意外。
片刻后,他咧嘴一笑,眼睛亮晶晶的,没说什么,只朝她挥了挥手。
对面房间的门里传来一声咳嗽。赵南箫疑心自己刚才的那一喊惊动了别人,毕竟时间已经很晚了,赶紧缩回头,关门反锁,爬回到了床上,刚要躺下去,听到门铃又被按响了。
直觉告诉她,应该是徐恕。
她再次过去开门。
果然,他掉头回来了。
赵南箫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他起先没说话,只低头望她。
身后走廊里的灯光有点暗,他的目光也是晦暗不明。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赵南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赵南箫。”他忽然开口。
“你到底知不知你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死气沉沉!”
“叶之洲真就那么好,让你到了现在还是走不出来?”
他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
赵南箫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看着他,神色渐渐地冷了下去。
话一说出口,他似乎就后悔了,见她这样沉默以对,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我他妈又嘴贱了!不关我事,我知道。这回不用你开口,我滚,我自己滚还不成吗?”
他举着两手,作祈饶状,后退了几步,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
第二天大早,火车上找好位置,箱子放了,陈松楠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他掏出来看了眼来电,高兴地接起来:“哥,昨晚你怎么又回去了?哦,临时有事?解决了吗?解决了就好!我和赵工现在在火车上,车马上就要开了!我们坐下午的飞机回北京,晚上就能到。谢谢你昨晚请我喝酒哈!下回你来北京我也请你喝酒。什么?哦……”
他看了眼坐边上靠窗位置的赵南箫,频频点头。
“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
打完了电话,他对赵南箫说:“赵工,刚才哥……就徐工,他以为我们还在宾馆呢,本来打算现在来县城的,知道我们走了,问你退烧了没。你昨晚发烧了?好了没?”
他的神色关切。
赵南箫微笑点头:“好多了,早上出发前也吃了药,没事。”
“我可真粗心!你生病了都不知道!”他不停地自责。
“赵工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热水。”
他拿起赵南箫的水杯去接开水。
手机这时又响了,是赵南箫的。
她接起电话:“杨经理,有事吗?”
“赵小姐,那天我不该往你住的地方放蛇……我错了……昨晚我也被小徐打了,手机都压坏了……全都我是活该,打死我也活该……赵小姐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我往后真的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赵南箫一怔,顿了一下,说:“大家都守规矩,这样最好。”
“是,是,也谢谢赵小姐不怪罪。还有……你要是哪天方便……能不能和小徐说一声,就说你不怪了……”
电话那头,杨平福又吞吞吐吐地说。
赵南箫说:“没事了。”
她挂了电话。
火车慢慢地启动,驶出车站,在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匀速的咣当咣当声中,朝前疾驰而去。
赵南箫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变幻着的树木和远处的原野,出神。
昨晚的后来,她做梦,梦见了她的前未婚夫叶之洲,也梦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皮肤苍白,目光阴鸷,顶着一头耀目的金色莫西干鸡冠头,闯进了她十五岁时的那个夏天。
第6章
赵南箫现在还记得,那是她即将要升初三的暑假,那个晚上,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和父母一起吃饭,听他俩聊着天。
她的父亲赵建平年轻时是她外公最为出色的学生之一,也是因此,得以和她母亲沈晓曼结缘并成婚。父亲现在是名非常优秀的高级桥梁工程师,由他担任总工的项目,曾多次获得国家级奖项,工作自然非常忙碌,一年当中在家日子寥寥可数,去年为了赶一个跨海大桥的工期,过年都没回家。现在好不容易休息了一个月,又要出去,这回是去西南,再次担任一座特大桥建设项目的总工兼副总指挥,过两天就要走了。
沈晓曼皱眉抱怨,赵建平朝宝贝女儿丢去求救的眼色。
赵南箫就说:“妈,您是姥爷的女儿,当时怎么可能不知道爸以后工作的性质?不满意,当初您别选择嫁我爸呀。我听说妈您以前是大学校花,追求您的人可多呢,天安门都能绕一圈!八十年代的女大学生,还学艺术的,妈您就是天之骄女呀!”
沈晓曼现在在大学执教,也接触一些画廊的事务。白了眼女儿,让她专心吃饭,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赵南箫冲着朝自己投来感激目光的父亲扬了扬眉:“爸,妈明明心里很得意,她还憋着笑呢!”
沈晓曼叹气,对丈夫说:“我也不是怪你,就这么说说而已。你刚从海上回来,现在又要进山沟,这个工程,没两年下不来吧?我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赵建平笑道:“爸的年纪比我大,都不说辛苦。再说了,我们本来就干这一行,国家需要,没办法。你放心,我很好,这个工程不像上次那样有难度,我会尽量抽空回来看你和小南的。”
他见妻子沉默了下去,为了冲淡离别的气氛,转了话题。
“小南,暑假你有空吗?爸爸有个老同学的儿子需要补课,你不能帮忙?”
“能!”
赵南箫和父亲感情很好,父亲开口,她二话没说,立刻点头。
赵建平笑着向女儿道谢,这才转向妻子:“晓曼,前两天我参加个会议,碰到了很久没见的老徐。徐振中,你还记得吗?”
徐振中和赵建平以前都是沈晓曼父亲的学生,两个人关系很好,时常一起被叫到教授家里来吃饭,后来中途退学入伍去了铁道兵团,再后来,也继续从事和这方面有关的事业,直到现在。
沈晓曼点头:“是他啊。这么多年虽然没什么往来,但去年我爸骨折,你不在,我当时也在外地回不来,就是他帮了大忙的,工作那么忙,还亲自照顾我爸。”
“是啊,老徐大概也是工作忙,长年不在家,很早就离婚了。他有个儿子,小时候跟他前妻去了美国生活,已经五六年了,去年他前妻再婚,另外有了孩子,可能有些不方便吧,老徐也不放心儿子一直在那边,就把人接了回来,打算以后都带在身边,现在回来也两三个月了。”
“是吗?”
沈晓曼有点意外。“他儿子多大了?就是那孩子要补课?”
“是。比咱们小南小一岁,十四,名叫徐恕。老徐想把儿子插班在咱们小南的初中念初二,全都打点好了,关键是要补课。美国那边的程度跟咱们这边不能比,尤其语文数学,就这么进去,肯定跟不上。老徐说,一开始是送补习班的,没两天,其余家长不乐意,说影响自己孩子,补习班宁可倒赔钱也不收人了。单请家教,家教没上两次课也不来,已经换了好几个。我看老徐说起来很头痛,就说我回去问问,看我们小南有没时间,要是有空,可以让他儿子来咱们家让小南试试,看能不能帮忙辅导,能帮多少是多少。”
沈晓曼迟疑了下,说:“小南成绩是还可以,以前也帮邻居小孩辅导过功课,算有经验。不是我不肯,我是有点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淘气?怎么连辅导班也不收?”
赵建平说:“老徐说他儿子确实有点不听话,他母亲也带他去看过美国的心理医生。就不大好沟通,绝不会打人什么的。这一点他不会胡说,我相信他。”
沈晓曼看了眼一旁托腮听着自己和丈夫说话的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
赵南箫说:“妈,我没问题。去年你们不在家,我跟姥爷住,姥爷出意外,徐叔叔知道了,过来帮了大忙。他人很好。反正我暑假有时间,我可以试试。”
赵南箫记人好。徐叔叔帮过大忙,对她也很好,她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报。
女儿都这么说了,沈晓曼就算不放心,也只能答应。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约好第二天就来补课。
当天晚上,身为班长大队长的学霸少女赵南箫备课之余,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青少年叛逆期的资料,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或冷漠、或冲动、易激惹、鲁莽不计后果、学习成绩下降、抗拒上学,等等这些,都是青少年叛逆期的表现,她要有所准备,也要多加留意,有机会加以开导。
虽然资料显示,迄今还没有有效的针对青少年叛逆的治愈方法,但她相信,只要有耐心,用真诚和爱心去对待,世上就没有融化不了的坚冰。
对此她很有信心。
第二天的上午,徐叔叔有个重要会议要开,无法脱身,让助理把儿子送到了她家。
赵南箫特意到门口迎接。
一个眉目俊美、皮肤苍白的清瘦少年,拎着个书包,站在她家的门口。
虽然比她小一岁,但个子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沈姐,他就是我们徐总的儿子。徐总说很不好意思,今天没法亲自来,叫我转话,非常感谢,也麻烦你们了。”
助理满面笑容地传完话,转向边上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先走了?上完课11点钟,司机会开车过来在下面等你。徐总让你上完课就回家,不要去别的地方。”
这是赵南箫第一次见到徐恕。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补习班宁可贴钱也不收他了。
周围有个这样的同学,家长怎么可能放心。
她心里有点不安,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视线落在面前这个男孩子的身上,从他的发型到一身朋克。显然,也是有点意外。
“沈阿姨,打扰了。我爸叫我来的。”
他礼貌地自己的母亲鞠了个躬,直起身。
赵南箫却觉得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淡漠。
“你就是徐恕吧?快进来!”
母亲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