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诫却好像听见了,猛然睁开眼睛,“老潘来了?”
赵瑀点点头,长叹一声,从衣架上取过他的常服,“走吧。”
李诫从塌上一跃而起,“好事!我交代他的事情肯定是做成了。晚饭送到外院,我和老潘、魏士俊好好商议下一步怎么办。”
他泼风一般消失在雨夜当中,屋里顿时空落下来,赵瑀倚窗而坐,望着淙淙大雨兀自发愣,直到王氏过来,才回过神来。
王氏脸上笑眯眯的,令小丫鬟将食盒摆上,“瑀儿,母亲亲手做的鱼,尝尝味道如何。”
赵瑀挟了一块,细嫩鲜美,果真好吃,正要夸几句,忽心里咯噔一声,“母亲,我没记得厨下买鱼,这鱼哪里来的?”
王氏笑道:“家里就有现成的,买什么买!我做了两条黄河鲤,一条给姑爷他们送去,一条咱们用。”
赵瑀讶然道:“玫儿没和您闹”
“没!”王氏不无欣慰说,“这丫头别看平日里刁蛮,接人待物的也不是全然拎不清,你看,我说家里来了贵客,她特意挑了两条最肥的!”
赵瑀眼皮跳了跳,“你告诉她来人是谁了?”
“告诉了,不是魏公子吗?”王氏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大女儿,“当初你出门子,她还远远看见过魏公子,所以我一说,她就同意了。”
有那么一瞬间,赵瑀觉得自己多想了,可到底不放心,吩咐莲心说:“告诉二门落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开门。”
莲心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老爷要回来呢?”
赵瑀失笑:“放心,他今儿晚上肯定在外院呆一宿!”
这话一点儿没错,李诫果真彻夜未眠,和潘魏两人足足谋划了一夜。
临近卯时,魏士俊揉揉发酸的眼睛,看着一桌子的案卷叹道:“我原以为盐道上的事务就够繁杂的,没想到查个贪腐,竟然更复杂。”
李诫舒展了下身子,也是满脸的疲倦,“先查咱们圈出来的几个人,他们绝对隐瞒了家财,光是田地,就不知私藏了多少。”
“老潘,辛苦你连轴转,等开了城门就回兖州,马上带人查他们,必须来个出其不意。”李诫叮嘱道,“若是有人阻拦,别客气,直接抓大狱里。记住,不止府里头的账册,还一定要捉住那几个庄头!”
潘知府抱拳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魏士俊搓搓手,脸上浮现雀跃之色,“李诫,我呢?我干什么?”
“你啊,”李诫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几眼,“当然是发挥你的特长,人见人爱的状元郎,备受人尊敬的大学士之子,你爹的门生故旧也不少,你去套套近乎吧。”
魏士俊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哗一声,抖开泥金折扇,潇洒地摇了摇,“说,你想策反哪一个?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不费你一兵一卒,管教你大胜而归。”
“杨知府!”李诫一字一顿说道,“我之前已经给他心里种了个种子,现在,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得让那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彻底让杨家和温家产生间隙!”
魏士俊一听瞪大了眼睛,“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好吧,我看温家也不顺眼很久了,咱们一起干!”
第107章
接连几天的暴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复又晴空万里。
巷子的积水顺着排水沟,哗哗地排向河内。
济南知府衙门,杨知府拧着眉头,盯着手里的信默不作声,明显,他遇到了难事。
这是温首辅的信,信中并未提及任何朝政大事,只是谈了谈京城的天气,琐碎日常。
他说,今年不同往年,六七月份本应是炎夏难熬,然京城简直凉爽得不像话,就连天上的骄阳,也失去往日的光彩,毫无生气。
还说道,齐王从皇上那里得了一本前唐的碑帖孤本,极为珍贵,转送给他作寿礼。若他日来京,请务必过府一同赏鉴。
信的最后,温首辅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齐王喜好书法,近来却似有桎梏,一直没有进益。杨兄文采斐然,于书法上颇有见解,可适当来信指点几句。
杨知府放下信,深深叹了口气。温首辅的信,读起来就是两个老友的聊天,但深一层的意思他看出来了——皇上龙体欠安,齐王圣眷隆重。
最要命的是温首辅暗示他上书朝廷,奏请立储!
杨知府知道,这一本奏上去,是拥立之功,还是党同伐异,他今后的仕途升迁全在此一举。
自古储君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尚在,齐王身为嫡子,没有理由不登基。
他思忖片刻,提笔写奏请立储的折子。
“老爷!”长随立在门外,轻声禀报,“魏大人到访。”
魏士俊和李诫私交匪浅,杨知府立时反应李诫要拿自己开刀了,但随即想到,自己为官多年没贪过一钱银子,根本不怕他查!
杨知府忙将奏折掖到一旁的书摞里,整整衣冠,淡然吩咐道,“请魏大人进来。””
一阵霍霍的脚步声,魏士俊摇着扇子踱进来,啪一声,合上扇子,抱拳道:“杨伯父,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杨知府和魏大学士是同科,听魏士俊叫一声“伯父”,便知他论私交,因笑道:“贤侄请坐,你一来,我的心就直打颤,心道我的家产单子早报给李大人了,也都查过了,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魏士俊忙摆手道:“不是,我相信您的为人,你不屑贪!我就是来拜见您,带了点儿南直隶的特产,省得回京后,我爹说我不懂礼数。”
杨知府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微闪,“你何时回京?”
他负责督查,什么时候回京,山东这摊烂事就什么时候能清理完。
“最迟下月中旬——其实我压根不想回京,糟心的事儿一大堆,我去南直隶,就是为了避开。唉,哪知道又被皇上叫回来了。”魏士俊颇为头疼地揉揉额角,“一想回去又要应付齐王,我脑壳都要疼裂了!”
“齐王……”杨知府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身子微微前倾,佯装不解道,“殿下那么好的脾气,你怎么得罪他了?”
“伯父误会了,他是心烦,总拉着我喝酒,我酒量又不行,每次都喝个伶仃大醉,少不得挨我爹一顿臭骂!”
“他是天潢贵胄,深得皇上宠爱,有什么可烦?”
魏士俊同样凑近过来,悄声说:“家宅不宁!他那没过门的正妃,听说心有所属,根本瞧不上他,一心想拒婚呐!”
杨知府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也不信,可齐王说,这是他那侧妃亲口告诉他的,哦,没过门的侧妃。正妃和侧妃据说以前关系还不错……看这乱的,我都替齐王头疼!”
“那、那,结亲……”杨知府想说,结亲岂不成了结仇,但马上察觉这话不是自己该说的,遂掩饰道,“天家的亲事,岂能儿戏?再说年少夫妻,总需要一段时日的磨合,我看过不了多久,齐王又会是另一番滋味。”
魏士俊叹道:“谁知道呢?我们一起长大的几个都知道,殿下不争不抢,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却最讨厌听从别人安排。就是皇上让他办差,也要事先问过他的意思,若是有人强塞给他……唉,不可说不可说。”
他晃着脑袋,手中的扇子摇得呼呼响,“咱就是听吆喝跑腿儿的,皇上让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旁的,咱可管不了喽!”
杨知府捋着胡子,“是,咱们只管用心办差就好。”
魏士俊笑呵呵站起身,作揖道:“伯父,巡抚大人着我去兖州查账,请恕小侄先行告退——这个李诫,可真是一飞冲天,官儿都比我大了好几级!有什么比我强?不过胜在揣测圣意上头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每次都能猜对,也真是神了!”
他摇头晃脑,长吁短叹,一边抒发感慨,一边踱着四方步去了。
屋里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从门口袭来,吹得满屋子书页哗啦啦响,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杨知府。
他从书摞里拿出那个折子,思忖良久,终是偷偷烧了了事。
天气渐凉,夏天似乎还没怎么热几天,秋天便悄然而至。
八月初,又是接连两天的大雨,好容易天气放晴,却要换上夹袄御寒了。
这日李诫难得在家,赵瑀便提议道:“今儿天凉,咱们晚上吃火锅子,你刀工好,把剩下的两条黄河鲤片了,可惜婆母不在,她最爱吃这口。”
李诫半躺在炕上,手里正拿着藤球逗儿子,闻言无奈笑道:“我派人请了她三遭儿了,就是不回来,她在老家被人当祖宗敬着,甭提过得多滋润了!还要翻盖老家的房子,唉,随她去吧!”
赵瑀笑笑,“那我去准备了。”
“嗯,多准备点,魏士俊说不定要来家里吃饭。”
赵瑀愣了下,索性说:“我看免了,他一来,玫儿总找借口往前凑,我都快摁不住她了。”
事涉妻妹,李诫也不知说什么好,试探道:“不然我问问魏士俊?”
“别问了,我看他对玫儿没那个意思。这男人喜欢女人,用不着说,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李诫一听精神了,坐起身,用力瞪大眼睛,再使劲眨了两下,“瑀儿,你怎么知道?”
那表情分明是说,看我,快看我眼睛里有什么!
赵瑀忍俊不禁,捂着嘴笑道:“老夫老妻了,快消停消停吧。”
李实撇着小胖腿坐着,看爹娘笑,自己也拍着小胖手咯咯笑起来,身子还往前一窜一窜的,一不小心,整个儿往炕沿下栽倒。
李诫一把捞起儿子放回炕上。
李实更是乐不可支,还努力往前栽倒。
赵瑀笑道:“他以为你和他玩儿呢!”
李诫干脆和儿子玩起“你摔我接”的游戏,正是满屋子笑声时,门帘外响起莲心的声音,“……老爷,潘大人求见……”
笑声渐渐停了,李诫摸摸儿子的小脸,“儿啊,等爹爹办了这桩大事,什么也不做,专门陪你和你娘玩三天!”
赵瑀失笑:“快算了吧,这话说了无数遍,没一次作准。快去吧,别让潘大人等着。”
李诫出了房门,见庭院中那棵新栽下的梧桐,在微风中摇动着枝叶,浓翠欲滴,便知这棵树已然成活。
他回头笑道:“瑀儿,明年就能开花了!”
赵瑀抱着儿子站在门口,阳光照到廊下,背后是暗沉的影,面前是灿烂的光。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润泽的脸莹莹发光,“好,到时我们一起赏花。”
风吹过,树叶轻响,李诫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吹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路眉欢眼笑地来到签押房。
潘知府以最大的毅力克制着,才没抬手捂耳朵。
“大人,”他咳了一声,“士绅豪强私吞兼并土地,私炉铸银,都拿到了实证和口供!”
李诫兴奋得满面红光,“好!我这就写奏折,还有老潘,你去找杨知府,说我要弹劾温老头!”
“这……稳妥吗?他和温首辅一向交好。”
“我今天就能将奏折送上去,直接呈递御前。你拖住半日,他就是想给温首辅报信都来不及!这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不笨,应该知道怎么做。”
潘知府半信半疑,暗自想着怎么措辞,领命而去。
李诫文不加点,半白半文,不消一个时辰写了奏折,连带卷宗,令人火速送往京城。
隔日午后,这封奏折就摆在御案上。
当晚,秦王奉密诏进宫,直到子时才从宫中出来。
又过了两日,正当相府四处发请帖,筹措温首辅五十五寿辰之时,李诫弹劾温首辅的奏折,在早朝上被念了出来。
李诫从官员家产异常之处入手,历数官吏在征收税赋时的贪墨行为。
官商勾结,压低粮价,迫使农民用更多的粮食换银子交税;以银子成色不足为由,提高税银征收比率;私炉铸银,赚取火耗银子;秤兑作弊,压低扣秤,层层盘剥。
无数农户被赋税征银搞得交不起税银,只能贱卖土地,充作佃户,或自卖为奴。而这些土地,几乎都被大地主暗中兼并。
总归是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老百姓早已困顿不堪。
李诫直言,温首辅的税赋策略,极容易造成民乱,理应早早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