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瑀隔窗望着他。
以前的温钧竹,虽见面不多,给她的印象却是个安安静静的男子。如今,别看他面上沉静自若,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李诫一激,他就失了分寸,似乎怕失去什么,又像是要极力证明什么。
他总是和李诫过不去,千方百计要斗倒李诫,难道是因为自己?
此念头一起,赵瑀马上否定,自嘲般一笑,自己竟有如此能耐,令他朝思暮想?
怎么可能!
况且他对张妲那般冷酷——不接受人家的感情也就算了,还把她硬生生推给别人,充作你们的棋子!
赵瑀想起这事来就觉得烦闷不已,方才对他生出的几分探究之心顿时烟消云散,遂吩咐乔兰将窗子关上。
窗子砰然关闭,声音传到温钧竹耳朵里,他身子不由颤了下。
他知道赵瑀已然对自己生厌,别说她,就是表妹也一反常态,和自己逐渐疏远,甚至开始不听舅母的话。
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李诫的所作所为,已触及温家的根本利益,早已不属于他们的私人恩怨。
此次,只要查到一两银子不符,他就能大做文章,将李诫扳倒!
然而没多久他就失望了。
“没有差错!怎么可能?你们都仔仔细细搜过了?”温钧竹不错眼盯着下头的人,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
“是,都搜过了……”
温钧竹看向杨知府,嘴里讷讷道:“你们也都看过了?”
杨知府苦笑:“看过了,李大人所报无一差错。”
温钧竹脑子嗡地一声,但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脚,还好被人从旁扶住。
他茫然看过去,“多谢。”
映入眼帘的是李诫似笑非笑的脸,“温大人,我家底儿都让你查了个干净,我这贪墨的嫌疑,可以去了吧?”
他吊儿郎当的声调,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瞬时,温钧竹受不住了,“不行!还有高家,我要拿高家审讯!”
“大人!”杨知府上前一步拉过温钧竹,压低声音说,“不能贸然查高家,高家三代经商,生意遍布山东——小心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有,他家是皇上亲口封的‘义商’!”
温钧竹怔住了。
夏风拂过,院子里的杨树叶哗啦啦地响,活像一群人拍着巴掌嘲笑:傻瓜,傻瓜……
温钧竹眼前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钦差大人中暑啦——”
他的人抬着他,慌慌张张地叫郎中。
目的已达到,李诫不耐烦再打嘴仗,直接下了逐客令,“各位同僚,若还有疑问,咱们直接御前奏对。时辰不早,我还要收拾院子,好走不送!”
温钧竹是否还有后续动作,李诫全然不在意,他连夜写了封奏折,把今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奏请在山东省率先实行官员报备家财之法。
从书房出来,启明星东升,天空似明似暗,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时刻。
他一路慢慢走着,顺手从路旁扯下几根柳条,回正房时,手上便多了个小小的柳条篮子,里面是带着露珠的花儿。
赵瑀惦记着他,根本没睡踏实,他一进来便就醒了,接过花篮子,因笑道:“去年在濠州逛夜市,你也用野花给我编了个花环,我当时开心了好久。”
“我也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得眉眼飞扬。”李诫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当时我就笃定,这位小姐肯定喜欢上我啦。”
赵瑀脸一红,“谁说的,那时我自己都不知道……”
怕他再追着问,忙岔开话题,“你身上的官司就算过去了吧?”
提起这事李诫就直乐,“你没瞅见温……他们那副倒霉样,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拿我没办法。等着看吧,我估计皇上过不了几天就有旨意下来。”
六月下旬,温钧竹查无所获,不得已地离开济南。
李诫根本不用御前奏对,皇上很快给他洗清了污名,称赞他“君子坦荡荡”,并当朝准了他的奏请。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绝大多数人都是反对的,但无人敢出头——毕竟反对也说明自己有贪墨的嫌疑,而且温首辅也三缄其口,不肯发表任何态度。
首辅的大门敲不开,就有人去敲户部张郎中的大门,张郎中倒是透了个话儿,“一切看山东,山东不成,此法便不成。”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山东。
李诫再次成为举国上下的焦点,便是几百里地外的兖州,潘知府都替上峰感觉到压力。
他衡量许久,终是抱了一堆案卷直奔济南,跳了马车,连汗也顾不得擦,将案卷往桌子上一放,气喘吁吁道:“大人,近十年的赋税明细,下官都整理好了。”
李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兴奋得拍着潘知府的肩膀,“老潘,好样的,有你帮我,不愁扳不倒那座大山!”
潘知府活动活动肩膀,笑道:“大人一心为民,满心忠诚,下官自当唯您马首是瞻。只是您现在已是众矢之的,若贸然弹劾温首辅,只怕……”
“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先皇又异常倚重他,朝廷上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李诫眼中灼然生光,嘴角勾起一抹笑,“追随他的人固然多,但敢怒不敢言的人也不少,咱们只要把这个靶子立起来,自然会有人替咱们打过去。”
潘知府似懂非懂,“道理下官明白,如何立靶子呢?”
李诫大笑起来,“老潘,你真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你忘了大人我手里握着尚方宝剑呐!……哎呀,就是报备家财啊,赶紧挨个儿去查,枝枝蔓蔓的,还怕扯不出来症结所在之处?”
潘知府恍然大悟,但他也有担忧,“此事成功还好,若不成……不是下官危言耸听,您可是一点儿退路都没有了。”
先前还笑着的李诫沉默了,似是觉得屋里有些闷热,他起身踱到到窗前。
外面的天空阴了上来,院子的青砖地也灰蒙蒙的,雨前的哨风贴着地面盘旋而过,砖缝里的细草倒下,起来,倒下,又起来……
他忽然就笑了,“老潘,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再说,”他转过身来,眨眨眼睛,笑嘻嘻说,“改元都一年多了,总得有人告诉温家,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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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今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七月里一场大雨连下三天,济南大街小巷积水如潭,豆大的雨点砸下去,激起一个个浑浊的黄水泡。
便是巡抚后宅的院子都存了积水。
赵瑀一边做针线,一边和母亲聊天。
王氏正在小女儿发愁,“得空你说说玫儿,我昨儿个提醒别太过了,她还跟我发了顿脾气。唉,那个曹大人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被她呼来喝去地使唤,让不知情的人知道,还以为她借着姑爷的势胡作非为呢!”
赵瑀不禁笑了下,“他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能说什么?玫儿心里憋了口闷气,等她发出来就消停了。”
为了得到赵玫的谅解,曹无离真的给寻了六条黄河鲤鱼,六斤六两,片鳞不缺,条条金黄闪光。
赵玫却说,鱼好看,舍不得吃,要养起来观赏。
黄河鲤需用黄河水圈养,这可苦了曹无离,隔三差五就吭哧吭哧运一车黄河水,刮风下雨,从不敢延误。
不过这段时日堤岸的差事要紧,李诫抓着曹无离巡堤固坝,他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看母亲着实担心,赵瑀温言安慰道:“我一会儿劝劝她,您放心,这点事不会影响到李诫的官声。”
王氏却只是摇头,“还是多注意的好,我前几日上街,竟听到不少姑爷的闲话……”
“都是那起子小人闹的,姑爷两袖清风,竟然还有人弹劾他贪墨!”想起上个月的官司,软和脾气的王氏也有点生气,“这样的天气,姑爷还亲自去巡堤,真该叫那些人看看,哪个贪墨的官儿能做到这一步!”
“都过去了,他现在不也好好的?”赵瑀安慰道,“弹劾他的小御史,反倒被查出受贿赂,就是温家也没落着好,前些日子听说温首辅被皇上申斥了一顿。”
王氏不大明白朝堂的事,一个劲儿替李诫抱不平,“虽说平安无事,可到底于名声上有损。”
赵瑀也颇有感慨,有些人不明所以,只会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准是你自己有问题才查你。
就算查无实据,贪墨的罪名没扣下来,他们也会认为是有人故意包庇,给李诫洗脱罪名。
目前李诫在全省推行官员自报家财制度,又有皇上全力支持,表面上看,可谓来势汹汹不可抵挡,暗地里,还不知道多少官员对他咬牙切齿。
关于李诫的各种谣言,只怕会愈来愈多。
赵瑀眉头微蹙,轻轻叹了一声,李诫毫不在意外界的看法,只闷头办差,她却是替他心疼,隐隐还有些不值。
王氏误以为小女儿的所作所为,给大女儿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摁住小女儿那颗折腾的心。
外头雨势不减,雨声如紧密的锣鼓点子一般,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扰得赵瑀心烦不已。
她放下手中针线,推开窗子,一阵凉爽的风带着雨气飒然吹过,但觉胸中浊气散去不少。
帘子似的的雨幕中走来一人,斗笠蓑衣,赤脚芒鞋,不是李诫又是谁?
李诫也看到她,远远的就招手笑道:“我回来啦——”
赵瑀又惊又喜,跑到廊下迎他,“怎的突然回来了?今儿晚上不用再去堤上巡查了吧?”
李诫脱下蓑衣递给旁边的小丫鬟,因笑道:“不去了,晚上有贵客来访,我要好好接待!”
“是谁?”
“魏士俊!”李诫大笑起来,看得出心情十分的好,“皇上把他从南直隶叫回来了,让他复核官员自报的家产。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有这小子在,我查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王氏在屋里听见动静,忙出来说:“即是魏大学士的公子,咱们万不可怠慢,瑀儿,你先服侍姑爷歇息,厨下我盯着。”
赵瑀的确想和李诫说说私房话,找出家常袍子给他换上,悄声嘱咐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查他们的家底儿,难免有人记恨。你在外头一定要小心,身边多带几人,袁大袁二一定要跟着。”
李诫点头,口气却是毫不在意,“真有人敢刺杀我倒好了,正好有理由清一清这泥潭。”
再看赵瑀脸色不大好,似有恼意,忙转口道:“娘子说得没错,为夫记下了,放心,我进来出去都带着袁氏兄弟,我的功夫也不是花架子,决计不会出事。”
接着他得意地笑笑,神神秘秘说:“查了大半个月,我还真找到点好东西,下月十六是温老头寿辰,我定要给他送份大礼不可!”
赵瑀忍不住问:“难道你查到他贪墨?”
“不是不是,我还没那能耐查温家的家底……现在说为时尚早,等我拿住确凿证据,嘿嘿……”李诫眼中闪着贼亮的光,笑道,“不就是弹劾么,温家会,老子也会,这次非弹劾温老头口鼻冒火,七窍冒烟!”
他信心十足,赵瑀立时心中大定,打趣说:“看你笑的,就跟戏台子上白脸的奸臣一样。”
李诫爽朗一笑,“管他奸臣忠臣,只要能当好差事,就是能臣。这也是我用人之道,宁可下头人有小心思,我也不养没能耐的草包!”
赵瑀忽然想到杨知府,李诫对他是又拉又打,也不知会怎么用他。
但这话再说下去就说不完了,她及时截住话头,让李诫歪在塌上歇一会儿。
查案、巡堤,连日的劳累,李诫头刚挨到枕头,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打扇驱蚊,看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不由自主,她又埋怨了温家几分。
雨一直下,天空始终阴沉沉的,刚过酉时,外面已是黑如锅底。
莲心蹑手蹑脚进来,轻声禀报:“太太,潘知府求见,说有急事找老爷。”
赵瑀一怔,他刚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