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诫仔细打量着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犹豫道:“敢问您是……”
“狗蛋儿,我是你娘啊!”那妇人嘴一扁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这一嗓子嚎得李诫脑子发懵,又听她叫自己的小名,心下已信了七八分,再次确认道:“您真是我娘?”
“废话!你爹叫李大锤,你娘我姓周,叫翠花,你不记得了?”周氏一擦眼泪鼻涕,指着李诫说,“你左屁股蛋子上有块疤瘌,是你七岁那年上树掏鸟窝,摔下来被树叉子戳的,当时我还庆幸好歹没扎烂你的蛋,不然李家就要绝后了。对不对?还有你小时候嘴馋想吃蜂蜜,跑到山上点马蜂窝,差点没被蛰死。还有你小小年纪就偷看……”
“够了够了,”李诫抹一把冷汗,忙不迭道,“娘,您真是我的亲娘!这衙门口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咱去后宅。”
周氏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喜滋滋说:“儿啊,咱李家可真是祖上烧高香了,你竟然成了大老爷!哎呀,我也能跟着你享清福喽,可惜老头子死得早,不然他就是老太爷。诶,我把你爹的牌位带着了,你找间屋子供起来啊。”
李诫心不在焉点头答应着。
周氏很不满,呼一下,手拍在他屁股上,“臭小子,跟你说话呢!”
李诫直接原地蹦了起来,揉着屁股呲牙咧嘴道:“就冲您这准头和手劲儿,我也知道您是我娘了。”
“那是,”周氏洋洋得意道,“你从小就怕老娘的巴掌,再不听话,我拿竹篾片抽你。嘿嘿,十年没吃到老娘的竹笋炒肉了,想不想啊?”
李诫苦笑道:“戏文里的母子重逢,都是抱头痛哭,心肝肉乱叫一气,怎么您见了我就只一个‘打’字呢?”
周氏不屑道,“打是亲骂是爱,疼极了拿脚踹,老娘还没……”
她忽然住了嘴,眼睛发直地盯着前面,李诫回头去看,是赵瑀站在屋门口,讶然看着他们。
赵瑀在屋里听见李诫的声音,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迎他,却是看到一个面生的妇人与李诫拉拉扯扯的。
李诫忙解释道:“这是我娘,娘,这是您……儿媳妇。”
周氏眼睛霍然一亮,一把推开李诫,蹬蹬几步跑过去,拉着赵瑀的手笑呵呵说:“好俊的媳妇,简直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我一见就爱得什么是的,能娶你做媳妇,我儿真是好福气。诶,咱别这么站着,进屋去。”
满头雾水的赵瑀便被反客为主的周氏拉进了屋子里。
周氏走了一圈,啧啧叹道:“果真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看看这屋里布置的就是不一样。”
一水儿的黑漆家具,都是衙门里准备的,并不奢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赵瑀不知说什么好,只立在一旁讪讪笑着。
“哎呀!”周氏瞅见针线笸箩里的荷包,拿在手里没口子夸道,“我真开眼了,这花也能绣成这样儿,看看这荷叶子,水灵灵的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活了三十多年,见过绣工好的也不少,论手巧就没及得上你的……”
一口一个儿媳妇,叫得赵瑀有些不好意思,忙借口准备晚饭避了出去。
李诫实在看不下去,拉着周氏坐下,“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周氏一拍大腿,“说来也巧,我前几个月回老家给你爹上坟,就听邻居说有人打听过我,还问有没有丢过孩子。我就猜是你找我,按那人留下的口信,提脚我就上京了,找得着你最好,找不着,嘿嘿,我就当去京城玩一趟,见见世面。”
“京城可真好啊,看得老娘我眼都花了。”周氏长长舒了口气,“我一路寻到了王府,你去了南边,我又一路追过来……唉,不提啦,好在找到你了。”
李诫却问道:“你到王府见了谁?”
周氏说:“是袁大管家,也是他给我银钱指点我来濠州寻你的。”
李诫点点头,“如此倒对得上了。”
周氏瞪他一眼,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合着你还怀疑你亲娘是吧?——别躲,我问你,你和你媳妇是不是还没圆过房?”
如此突兀一句,惊得李诫一跃而起,瞠目望着周氏,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娘我眼睛毒着呢,经过人事和没经过人事的女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周氏神情颇为自得,但旋即拉下了脸,恨铁不成钢道,“好容易拐个大家闺秀做婆娘,你竟这么没用,成亲几个月了你说说?还没把人搞到手,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儿子?你娘的聪明你一点儿也没学到!”
李诫不耐烦道:“里面好多事,你不懂,你也少管我的事。”
周氏迎面啐他一口,“呸,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还敢对老娘吆五喝六?你听着,咱李家祖宗八辈儿都是地里刨食的,没一个读书人,你爷爷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个童生,你爹一看书就犯晕,这是什么?这是从根儿上就不行。不过现今好啦!”
她拍着巴掌笑得合不拢嘴,“我在京城就打听了,你媳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生下的孩子肯定错不了。哎呦喂,这下老李家有指望喽,我大孙子肯定能给李家考个状元!”
李诫干巴巴笑了几声,不放心似地叮嘱说:“娘,她脸皮薄,你别和她乱说顽笑话。”
“看破不说破,你娘我又不是傻子。”周氏瞥了瞥儿子,颇有几分感慨,“你小子倒是心疼媳妇的人,这一点和你爹挺像的。”
说话间,赵瑀挑帘进来,笑盈盈道:“热水烧好了,婆母先去沐浴可好,过会儿咱们用饭。”
她找出几件换洗衣服,歉意道:“这是我没上身的,您姑且凑合穿。”
周氏又是一通猛夸,直把赵瑀夸了个面红耳赤才作罢。
好容易她出去了,赵瑀长长吁出口气,因笑道:“婆母为人真热情。”
“她就这个脾气,自来熟,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李诫把前因后果和赵瑀说了一边,摇头叹道,“她不言不语直接追到这里,我也是没想到,袁总管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来信和我说下。”
赵瑀说:“当时你正为僧尼案子犯难,许是怕扰乱你的心思吧。不过你们长得还挺像的,一看就是母子俩,言语间也没什么生疏感,可见这就是至亲血缘的关系吧。”
李诫挠挠头,“她的模样没太大变化,我一见她也觉得亲切,尤其那巴掌,简直是我小时候的噩梦!说实话,打小我挨她巴掌比吃饭还多,她一巴掌下来,我便知道是我亲娘了。”
“还有靠挨打认亲的?”赵瑀捂着嘴笑了半天,慢慢说,“榴花已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了,我今晚搬过去,正房腾出来给婆母住。久别重逢,我想你们肯定有好多话要说,你陪着婆母,就别总在外间守着我了。”
李诫想想说:“也行,待会儿我帮你搬,还有我的东西也得一起拿过去,还有咱们今后行事说话也要多加注意,总不能让我娘看出来咱们的关系。”
赵瑀一怔,这才发觉眼下最为紧迫的事情,是如何瞒过婆母他二人是假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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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用过晚饭,赵瑀陪着周氏说了会儿话,就去收拾东西。
她将李诫的衣服一件件折好,放在柜子里,当她收拾到他的亵裤时,手不由停顿了。
脸又开始发烫,连带着身上也一阵阵发热。
这衣服是她做的,当时虽难为情,却也还好,但现在看一看都觉得面红耳赤。
他穿过了的,和新的不一样……
“瑀儿,你在做什么呢?”周氏进来四处看看,惊讶道,“怎么衣服都翻出来了,你别不是要回娘家吧?”
赵瑀忙解释道:“不是的,您是长辈,理应住正房,我把屋子腾出来,去东厢房住。”
周氏忙摁住她的手,“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们住你们的,我去住东厢房。”
“哪有让长辈住偏房的道理?”赵瑀不同意,“您受委屈不说,如果有人下绊子,参李诫一本‘不敬父母’那更要不得。”
“还有这种事……”周氏寻思一阵儿,忽笑道,“正房这么大,里外都有套间,随便给我间屋子就行!我看对面小套间不错,我就住那里。”
赵瑀的房间出去是外间,一般是丫鬟们守夜时住的,现在是李诫睡觉的地方,因他们特殊的关系,晚间正房里是不留人伺候的。
再往外是会客的小厅,紧挨着小厅的是里外两个小套间,放着些杂物。
如果周氏住在那里,李诫和她不在一个屋子睡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然而对上爽利泼辣的周氏,赵瑀迅速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周氏抱着被褥,自顾自收拾好小套间,惬意地躺倒在炕上,“舒服,真舒服!”
赵瑀只能寄希望于李诫。
李诫过去劝了两句,须臾片刻就被他娘的鞋底板给轰了出来。
“没事,你躺着,我坐着,大不了我说公务繁忙,去前衙睡也行。”李诫刚洗过澡,松松垮垮套着袍子,躺在安乐椅上,肚皮上搭着条薄被,眉眼间带着愧色说,“家里乍然多了了一个人,肯定有很多的不适应,你多担待点儿,往后我多劝劝我娘。”
赵瑀无奈道:“算了吧,只半日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婆母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这么多年老人家也不容易,她怎么顺心怎么来吧。”
李诫也奇道:“这十年她一点儿不见老,应是没受过太大的苦,我问她做什么营生过活儿,她竟然说挖着金矿了!金矿都是朝廷在管,私人不得开采,还能让她给挖着?真是说谎话眼皮都不带眨的。”
赵瑀笑笑,没有附和他的话,转而提到人手问题,“婆母身边没有伺候的,蔓儿不在,榴花那个性子我也不放心她去伺候,你看要不要再买个丫鬟来?”
“让蔓儿去吧,刘铭早把账目查了一清二楚,该还咱们丫头了!”李诫眼神一暗,冷笑道,“濠州城两万七十二户,缴纳的赋税却还不到直隶同等县城的一半,就这么穷吗?”
“你是怀疑有人贪墨?可原先的官吏都不在了,这可怎么查?”
“不是贪墨。”李诫头靠在椅背上叹气道,“账目没有问题,一笔一笔都对得上,正因为对得上,我才奇怪。这么多人、这么多地,为什么赋税这么少……”
他深深地思索着,眉头几乎拧成个疙瘩,良久才说,“算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查吧。”
二人一时又没了话说。
此时天早已黑定,细听外面的打更声,正是亥正时分。
一片寂静之中,忽一声暴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二人耳边。
“狗蛋儿——”
周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明儿个不用去衙门当差了是吧?赶紧熄灯上炕,睡觉!”
李诫真想给他亲娘跪了。
赵瑀先是一脸的愕然,然后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越咧越大,终于忍不住,一头躺倒在炕上,捂着被子吃吃笑起来。
狗蛋儿!
那样俊美异常的李诫竟有个这样的名字。
赵瑀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连连咳嗽。
“别笑啦,乡下人起名字就这样,叫个贱名儿好养活。”李诫无奈道,“你别笑,当心笑岔了气。”
然而赵瑀已经岔气了,捂着肚子喊疼,嘴里还忍不住发笑,“我活了十五年,头一次笑成这样,什么仪态修养全都丢了。”
见她蜷着身子,李诫干脆坐到她旁边,伸手去给她揉肚子,“岔气了不能瞎揉……好些了么?”
赵瑀的笑声戛然而止,立时怔住了,任凭他的手捂在自己腹部,缓慢轻柔地画着圈。
良久她才不知所云地说:“好……好多了。”
的确好多了,他的手很热,隔着中衣也觉得暖洋洋的,很舒服。
李诫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好像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他收回手,沉思了会儿说:“你小腹有些凉,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这样,总归有点儿不放心,明天叫个郎中给你请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