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中是张妲的父亲,因齐王的原因,张郎中面对新帝,总显得底气不足。
新升了首辅的魏大学士见状,斟酌道:“先帝在时,大力查处土地兼并,原本国库充盈不少,但为平民乱,这些钱都填补到军费里头去了。后来犒赏三军,又折腾进去不少银子,张大人能拿出这三万两银子确实不易。”
景顺帝知道国库没银子,可没想到竟穷到这个地步!他把折子往书案上一扔,吩咐道:“缩减内宫开支,从内帑拿钱。”
总管夏太监应了一声,心里暗算一阵,躬身答道:“陛下,内帑可省出一万五千两。”
杯水车薪!
景顺帝面色更加冷峻,目光沉沉注视下头一干大臣,真想把案上的奏折摔到他们脸上。
这些人只怕比他还有钱。
但又不能抄人家的家,而且发怒也弄不来银子,还得指着这帮人干活。
他只得忍了又忍,吐出口浊气,缓声道:“好容易安生下来,朝廷经不起任何冲击波折,内阁和户部下去拟个章程,无论如何,先把这个冬天对付过去。”
大臣们都很有眼色,见新帝面露不虞,自然不会再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皆唯唯诺诺应下,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景顺帝盯着满案的折子,沉默许久,忽问:“李诫怎的没来?”
夏太监躬身答道:“主子,李大人护送先帝灵柩出城,这时候应该回来了,要不要召他进宫?”
“不必了,这阵子他也累得够呛,让他歇歇吧。”
御书房又恢复了寂静,只听到景顺帝的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东面墙壁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五下,已是酉时。
门口进来一个小内侍,和夏太监耳语几句。
夏太监点点头,走到景顺帝旁边禀报:“主子,温大人求见。”
景顺帝放下笔,舒缓了下发僵的脖子,说:“宣。”
少倾,温钧竹进来,提起袍角跪了下去,叩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为何早朝不奏?折子呢,内阁票拟了吗?”
“并无……”温钧竹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章,双手举过头顶,“臣无密折专奏之权,但这份奏折不便明示朝堂之上,所以臣不得不越过内阁,直接递交御前。”
景顺帝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微一颔首,“老夏,给温大人奉茶。”
这就是要和温钧竹长谈的意思了,夏太监忙捧过奏折,又吩咐小内侍上茶。
温钧竹起身坐下,比刚才松弛一点儿,擦擦额角,说:“国库没有银子,今冬的赈济粮发不出来,再饿死人,好容易镇压下去的民乱也许会再次爆发。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必须要搞到银子!”
景顺帝扯下嘴角,似是笑了下,“温卿家有法子?”
“是!”温钧竹毫不犹豫答道,如此坚决肯定,倒让景顺帝呆了一呆,“什么法子?”
“让世家大族、大地主、大富商出钱!”温钧竹双目炯炯,一扫先前的颓态,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们家财颇丰,一家出点银子,合起来的数目,足够朝廷渡过此次危机。”
景顺帝并不认可,“谁会平白无故掏银子?少不得要官职、要特权……这个口子一开,往后堵也堵不住,还不乱了套。”
“皇上,微臣的法子不是这个,是卖地!”
“卖地?你细说说。”
温钧竹喝口茶清清嗓子,备细说道:“民乱的几个省,人口大减,连带着增加了许多无主地,这些地,理应归为国有。皇上,微臣的建议就是,把这些地卖出去,给国库换银子。”
景顺帝认真想了想,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法子,但是一年多没有耕作,良田也成了荒地,能卖几个钱?
对于皇上的疑问,温钧竹早想好了如何作答,“当然不能按荒地买,充作二等田的价格,并且还要让买地的人,雇佣没地的农户,这样能减少流民的数量。”
“至于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银子……”温钧竹笑道,“就得令他们知晓,皇上心里,始终是倚重他们的。”
景顺帝目光沉了下,他知道,这个“他们”,就是先帝费尽心思打压的世家大族、权贵豪绅!
第137章
御书房烛光摇曳,景顺帝的脸庞忽明忽暗,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起伏,“你说的这些人,名望、地位都不缺,为官做宰者更不在少数,你说‘倚重’,朕还要如何‘倚重’?”
温钧竹听皇上的语气平和,并不像生气的模样,遂毫不犹豫说道:“去他们的心病,得他们的真心。陛下,杀了李诫!”
瞬间,御书房死一样的寂静,夏太监几个伺候的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木雕泥塑似地僵立原地,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这位大人犯的哪门子毛病。
景顺帝也吃惊不小,一面琢磨温钧竹的意图,一面伸手去拿茶杯,不妨手指头撞在案角,痛得一缩,脸上却是不显,慢悠悠问道:“哦,为什么?”
皇上没有恼怒,没有叱责,温钧竹立时信心大振,朗声道:“其一,李诫已成为所有世家、权贵、宗亲的公敌,无人不恨,无人不怨,只因他是先帝第一信臣,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就说这场民乱,如果地方上的士绅大族竭力配合官府,焉能大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其二,李诫是佞臣,谄媚在前,奸邪在后,只顾奉迎上意,却罔顾朝堂局势,致使君臣离心。治天下,用的是官吏。旨意需要他们去传达,政令需要他们去执行,子民需要他们去教化,朝臣的作用至关重要!陛下,君臣从来都是相依相伴,没有臣子拥护的君主,能安稳吗?”
“所以,要除去李诫,平义愤,换人心!彰显天子公正仁德,借百家之财,解万民之难,得臣下拥戴。既可破眼前困境,又能平稳朝政,陛下,用一个臣子换一个大好时局,以极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一通长篇大论,温钧竹说完,已是口干舌燥,啜一口茶,让略有些凉的茶水缓缓流过干涩的喉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皇上发话。
景顺帝端坐椅中,好像老僧入定一样,好半晌才淡然道:“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朕不杀李诫,这天下就要反了不成?”
温钧竹大惊,立即趋步跪倒在地,“微臣惶恐,绝无此意!”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局面紧迫,与其抽丝剥茧徐徐图之,不如快刀斩乱麻,先稳定住人心。朝政的沉疴顽疾,待天下百废俱兴后,皇上再着手处置不迟。”
一直侍立的夏太监终于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先把帝位坐稳了,再腾出手来干别的。
这话倒也不错,温钧竹所说虽不免有夸大其词之嫌,然细想,也不无道理。
只是这李诫,可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人,备受宠信,先帝刚去,就杀人家,似乎不太合适吧……
夏太监偷偷瞄了一眼温钧竹,忽然醒过味儿来,温钧竹他爹,可不就是先帝登基后被踢下去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次李大人要倒霉喽……
他不禁也竖起耳朵,听皇上怎么说。
景顺帝似乎被温钧竹说动了,面带忧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李诫办差从未出过差错,你说的这些都是‘阴谋’,拿不到台面上。而且先帝大力推行清丈土地,李诫是施行的首要官员,若拿他,岂不让人认为朕有意和先帝政令相悖?”
温钧竹眼中闪过一抹喜色,笑道:“拿他涉及不到土地问题,微臣的折子,弹劾李诫滥杀良民,冒领军功,这一条就足让他翻不了身。”
景顺帝打开折子看了看,随手扔在书案上,似笑非笑说:“朕听说,李诫与你有夺妻之恨,是真的吗?”
温钧竹万想不到皇上竟会提起赵瑀,愣了片刻才答道:“阴差阳错罢了,说夺妻也谈不上。微臣是和李诫有过节,但此举是出于公义,并非私怨。”
“嗯,朕知温卿家的心,但只你一份弹劾,立不住脚,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你公报私仇。”
“陛下放心,和微臣持相同见解者不在少数,只需有人不惧李诫权势,振臂一呼,必会从者如云,将这个佞臣赶出朝堂!届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顺利筹措到钱粮,百姓安然过冬,开春的耕作也能落到了实处,国运昌盛,指日可待。”
景顺帝不由笑了,点头道:“甚好,说得朕也非常激动,但朕还是不放心,李诫是有功之臣,这样做不会寒了臣下的心吗?”
温钧竹冷笑道:“自古哪个祸国奸雄不是有功之臣?安禄山是个将才,行必克获,可一朝造反,几乎毁了整个盛唐!这样的人,杀了,只会大快人心。”
至此,景顺帝所有的担忧,似乎温钧竹的奏折都能完美地解决掉。
景顺帝冷峻的脸看起来温和许多,颔首道:“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温钧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领旨谢恩,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退下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夏太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赔笑道:“主子,用膳的时辰到了,传到这里?”
景顺帝没说话,兀自盯着温钧竹的折子思索着什么,忽问道:“李诫是不是特别招人恨?”
夏太监不敢答话,只立在一旁讪笑。
景顺帝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起身朗声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传膳!把齐王叫进宫,陪朕一起用膳。”
温钧竹的动作相当快,翌日早朝,口吐灿花,将李诫弹劾了个措手不及,另有附议者三五御史。
还不等李诫的自辩折子写好,弹劾他的折子便如雪花片一样飞来,除了魏士俊、曹无离等人外,朝臣们或缄口不言,或隔岸观火,或落井下石,替他辩驳的竟寥寥无几。
至于地方官员,也就山东的杨知府、潘知府几个旧部据理力争,很是给昔日上峰说了不少好话。
但他们的呼声,很快淹没在讨伐李诫的声音中了。
李诫头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感觉。
他对赵瑀苦笑道:“扯着几个乱民说我滥杀无辜,真是荒唐,那时的情形,拿着锄头的未必是百姓,握着刀片子的也不见得是匪盗……唉,一团乱麻,简直叫我辩无可辩。”
赵瑀奇道:“这弹劾来的莫名其妙,先帝都肯定了你的功绩,这时候翻旧账,温钧竹要干什么?”
“见我没靠山了,变着法儿地扳倒我,好保全他们的利益!”李诫看得很透,“我办了这么多差事,最得罪人的,还是出在查兼并土地上头。”
“从虎狼嘴里夺食吃,惹得他们个个火大,早恨不得找我的茬儿。别看温钧竹率先自查产业,其实心里头窝着火呢,当然是逮住机会就反咬我一口。”
“那可怎么办?皇上能和先帝一样护着你吗?”赵瑀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忧心忡忡道,“我看皇上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如果是先帝,早当朝驳斥回去,可他……”
李诫拍拍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道,“不用怕,其实这是君臣之间的较量,也可以说是皇上和世家权贵的较量。就是我比较倒霉,成了两方势力较劲儿的棋子。”
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他一倒,就是宣告清丈土地的失败,一切将复归原点,自己和先帝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只盼着皇上能顶住压力,扛过这一关才好。
李诫牙疼般地吸了口冷气,感慨道:“年关难过啊……”
还真让他说准了,年根儿底下,皇上免了他的官职,不过格外开恩,没把他一家从那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赶出去。
无官一身轻,李诫索性在家抱孩子,还乐呵呵说:“总算能过一个悠闲的年节啦。”
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赵瑀始终放不下心,想去张妲或蔓儿那里打听打听消息,反被他给劝住了。
李诫坦然道:“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皇上就算另有打算,也不会告诉他们。你想,他们如果知道,肯定不会瞒我,那皇上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呢!没事,过完年肯定有个说法。”
因先帝崩逝不久,年节过得极为冷清,京城有的人家连红灯笼都不敢挂,更不要提烟火鞭炮,宴席庙会了。
年三十那晚,又是一场大雪,京城便在素白的天地中,迎来了景顺元年。
孩子们不懂大人的难处,初一起来就跑过来磕头要红包。
李诫给儿子和阿远一人两串金裸子。
那枚龙纹玉佩,他交给了赵瑀,“先帝赏的,你拿着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