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并未久等,一刻钟后,数名朝臣从内鱼贯而出,李诫在人群中间,边走边和旁边的人小声说着什么。
不见齐王的踪影。
张妲失望极了,忧心道:“难道他还在里面,千万别和新帝起什么争执。”
赵瑀不错眼盯着李诫的身影,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会儿,我去问问。”
她拎着裙角拾阶而下,嘎吱嘎吱踩着雪,循着李诫的脚步追过去。
张妲纳闷道:“喊一嗓子不就行了……”
“她不是那种肆意的性子。”
身后突然传来阴沉暗哑的男人声音,张妲登时浑身一哆嗦,扭脸一看,竟是温钧竹!
他目光阴沉沉的,直勾勾盯着赵瑀远去的青黑色身影。
张妲想也没想,向旁边跨了一大步,接着,又是一大步,直到隔了三四丈,她才停下移动的脚步。
温钧竹愕然,继而脸涨得通红,腮帮子上的肌肉咬得一鼓一鼓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明显是动了怒,却是忍着没动。
张妲只是觉得离他远点儿比较好,她丝毫没发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深深伤了温钧竹的自尊。
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觅食,被赵瑀的脚步声惊起,拍打着翅膀,忽一声从李诫头上飞过去,稳稳落在屋脊上,眨着小豆眼吱吱喳喳叫着,仿佛在诉说什么。
李诫好像觉察到后面有人,回身望了过来。
连下两天的风雪丝毫没有渐弱的迹象,成团成片的碎玉琼花漫天飞舞,白茫茫中,殿宇楼阁、红墙黄瓦都不甚清晰,唯有越来越近的那一抹倩影,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眸中。
“瑀儿……”
大半个月以来,李诫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次。
他刚动了下脚,就见赵瑀如一只轻盈的春燕,连跑带跳,在即将滑倒的那一瞬,扑进了他的怀中。
李诫双臂紧紧抱着她,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颈处,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赵瑀用力环住他的脖子,揪心似的疼,在他耳边喃喃道:“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隔着棉袍,都觉得你骨头硌得慌。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好歹注意下自己的身子。”
李诫又笑了下,轻轻放开她,“我没事。”
“还没事……脸上瘦得快没肉了,眼睛都哭肿了,看看那两团青紫,你多少时间没睡觉了?”赵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着,你何曾这么狼狈过……”
李诫用大氅裹住她,半抱半扶,“我们去西厢房说话。”
赵瑀忽发觉他们站在甬道上,立时脸皮发烫,好在此刻大臣们散了差不多,倒免去不少尴尬。
李诫把她领到一处空房子,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此次没有炭火取暖,索性撩开衣服,摁在心口上捂着。
赵瑀急忙缩手,“我不冷,把衣服系好,冻着可不得了。”
李诫胳膊环着她不叫动,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道:“好容易见一面,我呆不长,马上就得去灵堂,咱们好生说会儿话。”
赵瑀便不挣扎了,悄声问道:“停灵二十七日,你一直都要在宫里吗?”
“过了头七就回家。我这里一切安好,你不必挂念。有几句话,你帮我带给张妲,叫她和三爷说,不要自请就藩,一定要留在京中。刚才三爷想要提这事,让我打岔岔开了。”
赵瑀不明白,“为什么?虽说现在不强令亲王就藩,可齐王和皇上生了间隙,又有人想拿他生事,让他离京不是更好吗?”
“不好!这就坐实了皇上刻薄寡恩的名声。”李诫目光霍地一闪,刚才略显疲倦的神色霎时一扫而光,双目炯然生光,已是提足了精神,“先帝爷叫我保住他两个儿子,我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皇上刚刚登基,帝位未稳,而三爷主动留在京中,那些兄弟不合、反目成仇的谣言就会不攻自破,这是对皇上最大的支持!”
赵瑀稍一琢磨,立时醒悟过来,“齐王释放出善意,皇上定会领情,反过来也是保护齐王自己,对不对?”
“嗯,我本打算和三爷念叨念叨,但他好像和我赌上气了,见了我扭头就走!”李诫苦笑道,“他比我还大几个月呢,真是小孩子脾气。”
“不是越大就越懂事,有时候人要摔一跤,过个坎儿,才能真正长大。”赵瑀安慰道,“你放心,话我一定带到,妲姐姐也十分担心齐王,肯定会说服他。”
外面陆续有人走动,北面传来阵阵嚎天动地的哭声,李诫向外看了一眼,叮嘱道:“我要赶紧过去了,你也回去,别叫人挑出错来。”
他亲亲赵瑀的脸颊,起身整理好衣服,拉开门,风雪一拥而入,他的斗篷“呼”地在风中展开,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他回头笑道:“瑀儿,当初喜欢上你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不叫你受丁点儿委屈,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你起歪心思,要给你一世荣华!这话,我一时一刻也没忘。”
赵瑀倚门而立,望着他在雪中越走越远的身影,嘴角弯弯,虽不敢大笑,眼中的暖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大殿门口,齐王也匆匆奔向灵堂,张妲似乎刚和他分开,脸上还带着莫名的惆怅。
看见赵瑀过来,张妲不禁向一旁看了看,“诶?表哥什么时候走了……瑀儿,你小心点,他看你的眼神让人瘆得慌。”
赵瑀怔了下,随后笑笑,“他奈何不了我们,不要管他,我有话跟你说。”
她把李诫的话细细说了一遍,“……事关身家性命,务必要说服齐王。”
这一年多下来,张妲对赵瑀已是极为信服,忙不迭点头道:“放心,我就是撒泼打滚,也会把王爷留在京城。”
时过午牌,半日的哭灵下来,任谁也疲惫不堪,赵瑀扶着周氏,一步一滑从太阙宫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可累死了,腿都跪麻了。”
周氏也累得够呛,“哎呦,原来诰命夫人真不是那么好当的,比我干一天农活还累。”
婆媳俩小声嘀咕着,赵瑀不经意间瞥见,张妲中途拐了个弯儿,悄悄去了东偏殿。
那是齐王歇脚的地方。
赵瑀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第二天再见面时,张妲凑过来说:“我说动我家王爷啦,他不走。”
赵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说动他的?莫不是真撒泼打滚儿了吧?”
张妲忍不住噗嗤笑出来,随即用手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掩饰过去,白了赵瑀一眼,“我家王爷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和他分析利弊,他自然就听了。不过我没提你家大人的名字,我怕他恼,等往后他的心结打开了,我再和他说实话。”
其实就算张妲不说,齐王也知道是李诫的主意。
他抓了个空子叫李诫出来,面无表情道:“我谢你了!”
李诫揉揉酸涩的眼睛,淡淡回他两字,“不谢。”
齐王气急,“你好大的谱儿,还叫王妃从中传话,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些弯弯绕她那脑瓜子根本想不到,准是你小子的主意!”
这话勾起李诫几分好奇,“您知道是我的主意,怎么还听了?”
第136章
李诫一句话问住了齐王。
是啊,同样的建议,从张妲嘴里说出来,他为什么就没翻脸?
那个女人是怎么说的……
齐王似乎又看到张妲杵在面前,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什么滋味,你不愿意将自己的母亲想得太坏。母后对你很好很好,不管别人怎么看,在你心里,她从来都是最爱你的人……”
“父皇宠爱你,但万里江山的分量更重,武阳亲近你,但她更喜欢权势。只有母后,她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
“帝位……便是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那是无上的威仪荣光,一句话就能左右人的生死,天下万民,朝臣宗亲,别管是谁,见了你都要跪下!你在最高处,看着所有人臣服脚下……这种登顶的感觉,没有几个人可以抵抗得住!”
“但是母后从根本上就错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头上。她用错了手段,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走了极端……”
“其实你也明白的对不对?你一直怄气,是因为无法接受母后的死亡……更无法接受,她是因你而死。”
最后一句话,张妲说的很轻,却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齐王的心上。
自从母后死后,他心里隐隐觉得,如果自己更强势,让母后听自己的,或许她不会走这条路。
如果自己能力更强,盖过二哥的锋芒,或许父皇会选自己做储君,那母后根本用不着替他争夺。
终究自己太无能,平白葬送了母后的命!
这种无可化解的自责愧疚,化成周身尖刺,排斥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无理取闹,张妲却看出他的痛苦。
这傻丫头,大概一直关注着他吧。
自己也不是孑然一身……
齐王眼神发飘,脸上要笑不笑的,对面的李诫看了,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三爷,您老发呆发了一刻钟,想什么好事呢,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齐王一怔,下意识去抹嘴角,马上喊道:“哪有哈喇子?你小子少拿本王找乐,哼,媳妇儿娶进门了是吧,可不是你求着本王撑面子的时候!”
他有心情和自己斗嘴,李诫便知他的心结已解,虽不知张妲是怎么劝解的,但好歹目的达成,自己也终于能缓口气!
头七一过,李诫回到家,舒舒服服洗过热水澡,摊着手脚躺在自家暖炕上,长长吁口气,“还是家里好啊。”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细细擦干头发,柔声说:“明儿还去宫里吗?”
“嗯,先皇停灵二十七日,还得商议下葬的事,这些循着旧例,倒不难办。”李诫皱皱眉头,“我发愁的是赈济粮,因这场民乱,几个大省今年都没什么收成,偏今年冬天又长又冷——看这雪就没怎么停过!”
“别皱眉,竖纹都长出来了。“赵瑀揉着他的眉心,“天灾人祸,老百姓也真是苦,昨个儿我去齐王府,王府街竟然都有要饭的!往年别说要饭的,就是小商小贩都不让往里走。”
“西城还算好的,东城那边更多,都知道那里商贾云集,有钱人多。什么乞丐流民,一窝一窝的,赶都赶不走。”李诫深深叹息道,“京城都成这个样子,其他地方可想而知,赈济粮必须要足量、及早调拨下去。二爷……皇上,刚登基就碰到棘手事,也是难啊!”
看他忧心忡忡,赵瑀不免心疼,忙捡着几样趣事哄他开心,“你不是纳闷张妲怎样劝的齐王么?昨天我特地问了,她说……”
赵瑀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说齐王就是个要糖吃的孩子,给他讲大道理行不通的,须得给块糖甜甜嘴,让他知道有人一心一意挂念他。”
李诫也笑起来,仰起头,伸手抚上赵瑀的脸颊,“这个法子好……瑀儿,甜个嘴儿吧。”
温暖的烛光染红了赵瑀娇靥,恰似一块美玉莹莹生光,看得李诫又是一呆。
等他回过神来,心上人的唇已然贴过来。
李诫啜住她的唇,轻轻的,吮了又吮。
似甘露,似琼浆,那是人间无上的美味,摇人心扉。
京城接连几场大雪,临近年关,总算晴了天。
这天是送丧的日子,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先帝的灵柩,去往灵寿山帝陵。
袁福儿自请守陵,皇上准了。
李诫一同送葬,临别时,袁福儿和他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和先帝的性情大不相同,与你也没有先帝那般深厚的情分,老哥哥多嘴提醒你一句,慎言慎行,无过便是有功。”
李诫怔怔望着踽踽独行的袁福儿,心里一阵空明,说不出什么滋味,直到双脚冻得发麻,才慢慢折返。
残雪连陌,映着阳光,发出白花花的光,刺得人眼疼。
御书房,景顺帝看着户部的折子,眉头紧皱,脸冰得可怕。
“国库就这么点儿银子?”
户部张郎中小心答道:“连年的水患,一年多的民乱,还有两场国丧……国库真的是捉襟见肘,最多三万两银子买粮,多的,真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