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有多少忧思,才能瘦成这个样子,抱在怀里都觉得不真切,像是一个纸糊的壳子,一阵风就能吹走。他一阵心疼,沉默片刻,终归只在她发上吻了吻:“那就不哭,让我抱会儿。晚上我得请衔羽可汗吃顿便饭,还要麻烦你。”
谢忘之应声,双臂绕过他的腰,紧紧抱住身前的郎君,把脸埋进他怀里。五月里衣裳穿得薄,隔着翻领,隐约能听见李齐慎的心跳声,她贴得更近些,抵着他的肩,闭眼时睫毛轻颤,缀在末端的泪珠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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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忘之的忧思一贯来得快去得也快,午后在山坡上哭了一阵,到晚上就好了,着手开始准备小宴用的菜色。
说是小宴,但也不能太寒碜,正好眼下天热,她弃了面饼那种吃下去填胃的,改成放凉的粳米饭,边上拿两只小碗,一份是混着薄荷调制的蔗浆,一份则是磨碎的细盐和盐渍的花瓣,甜咸吃时自己调即可。配菜也多选了清淡的做法,唯一算得上口味重的热菜是道汤,取鲜笋、腌肉和鲜肉同煮,煮出的汤汁清澈,入口却调和了三者的香气,鲜得能吞掉舌头。
不过谢忘之拿捏不准叙达尔看不看得上眼,李齐慎又有没有拿小宴上的菜色示威的意思,等菜上齐,斟酌着开口:“可汗见谅,如今长安城里只这些东西,入不得眼。”
“娘子有心了,多谢。”叙达尔倒是无所谓,顺手舀了蔗浆和米饭调和。几年过去,他的长相没太大变化,只是轮廓稍稍硬了两三分,仍是一双如有忧思的绿眼睛,长安官话倒是说得比少时好,咬字听不出一点别扭的地方。
“能有这些东西就不错了,有什么可挑剔的。”长宁盛了碗热汤,避开里边的肉,只舀了几块笋,“有口吃的,不至于饿死,捡回一条命,比城外的人强得多。”
这话太伤感,好在没人在乎,李齐慎只笑笑,看了对面的叙达尔一眼:“当年一别,之后没再通过书信,没想到这回再见,是衔羽可汗了。”
“说来我也曾和可汗打过照面的,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少时在大明宫里多的是难受的事儿,但快乐的也不少,谢忘之还能想起当时雪地里的一群猫,全靠这位如今的可汗喂着,她信口拈了个话题,“冒昧问一句,可汗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还好。”叙达尔其实不怎么记得谢忘之,但朝她露出个笑,“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算是扯平。”
谢忘之一愣,想想说话的人是可汗,等同于皇帝,一念之间杀人救人,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就没说话。
李齐慎却开口,语气清淡:“可汗杀的人没有救的人多吧?这回救的是长安,算是救了天下万民,可汗肯前来驰援,是仁义之心。”
“我为能救下他们高兴,但他们实际上和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这是帝国的事情,不是回纥的事情。”叙达尔没接这句夸赞,平静地说,“但我杀的人和我有关。我杀了回纥王帐里的很多人,还杀了哥哥和阿爸。”
第107章 嫁妆
谢忘之一惊, 没想到他居然能把这种话大喇喇地说出来,诧异地扭头去看李齐慎。但她边上的郎君神色自若,像是压根不在乎。
长宁也不在乎,不过同食的两人都没搭话,总不能让叙达尔尴尬,意思意思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阿妈原本是栗牟可汗的侧帐, 后来我阿爸杀了栗牟可汗,自己做可汗。哥哥死了, 牛羊和侧帐都归弟弟,阿妈不肯嫁给杀了栗牟可汗的人,但她那时候已经怀了孩子,为了保住孩子,只能答应。”叙达尔说起听来的往事时仍然很平静, 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轻轻动着, 倒是衬得那双绿眼睛里忧思更甚,“其实阿爸应该是骗她的,孩子生下来淹死就好了, 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不过最后生下来的是个女孩, 阿爸就留下她了,就是我阿姐。”
“女孩就能留下?”李齐慎不咸不淡地开口,“我瞎猜猜,在回纥, 即使是可汗的女儿, 也没有继承权?”
“没有。草原上确实有很厉害的女人, 都是寡妇,占的是丈夫的财产,有很多人想和她们结婚,就能获得那份遗产。丈夫的财产可以归妻子,阿爸的财产不会归女儿。”叙达尔解答完,接着说,“我阿姐比我大五岁,中间阿妈给阿爸生过几个孩子,都没有养活,最后就是我。没有别的孩子了。”
“……节哀。”谢忘之低低地说。
“没关系,草原上就是这样,很多孩子都养不活,我能长大只是因为运气好。”叙达尔说,“我来长安的时候八岁,为什么来,诸位应该都知道。来长安城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几位哥哥互相推诿,最后就选了我。”
“走的时候要坐马车,因为路太长了,骑马会磨破大腿。阿妈和阿姐都舍不得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阿妈把帐里剩下的獭子肉和羊羔肉都拿出来,亲手给我做饭,阿姐给我绣了很多东西。”
“她们一直抱着我哭,阿妈说对不起我,她没有胆子去找阿爸,也没有胆子带着我跑,只能让我去长安城受苦。”说到这里,叙达尔想起当年依依惜别的场景,居然觉得有点好笑,“长安城其实很好,真的很好。”
此去长安城,撇开身为质子的胆战心惊,一国之都远胜回纥的草原。长安繁华富庶,无数的客商来来往往,在回纥被当做稀世珍宝的东西,或许在东市的街头摊子上就能买到,而回纥引以为傲的牛马和皮革,同样是市上的货物。
但长安城再好,也不是故乡,没有那两个女人。母亲和姐姐千好万好,哪怕她们的皮肤在风里被吹得微微皲裂,比不上长安深闺里的任何一个贵女。长宁公主府里用的是水沉香,一块可抵等重的黄金,那时叙达尔闻着价值不菲的熏香,念着的却是阿妈和姐姐的怀抱,温暖柔软,带着微微的草腥气。
然而就这一点念想,也被毁得干干净净。
“那天我吃了很多獭子肉,还吃了粟米饭,夜里撑得睡不着,只好出去走走。我想去找阿妈和姐姐,她们住在一个帐里,”叙达尔说,“然后我在帐里看见了我的三个哥哥。”
回纥有回纥的规矩,长安汉人不能拿自己的规矩去揣测,但父亲还活着,做儿子的怎么样也不能深更半夜闯进父亲侧室的帐里。谢忘之预感到什么,舀蔗浆的手一顿,缓缓放下勺子。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露面,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都是猜测,过去的事不能复回。”叙达尔没注意到谢忘之的异样,稍作停顿,“我猜他们不是第一回干这样的事情,但我阿妈和阿姐总归还活着。那晚上他们看见我,就杀了阿妈和阿姐,放火烧了帐。”
殿里没人,端盘子的宫人早就下去了,若是只和李齐慎说话,叙达尔会说得细一点,但同桌还坐着两个女孩,他避开了其中最残忍的部分,没说那些事情都是当着他的面做的,还把他捆起来丢在帐里,就是等着他被活活烧死。
“火烧起来,我救不出阿妈和阿姐的尸体。火势太大,有人来救火,才把我救出去。阿爸大怒,打了哥哥们,但只是因为我是要去长安的质子,如果我死了,就得换个儿子。至于阿妈和阿姐,他不在乎。他说,”叙达尔顿了顿,淡淡地重复当年被称作父亲的人说的话,“女人只是会生孩子的牛羊,不喜欢了就杀掉,再从别的部抢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他轻轻地说,“既然我是不值钱的牛羊生的孩子,那我只能杀了他们,让自己变得值钱一些。”
到这里就全说完了,叙达尔一直很平静,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像是隔了太久,仇恨早已消弭,又像是恨得太深,那些恨意深埋在血肉里,一动就会鲜血淋漓,所以选择不表露。说的人神色自如,听的人却各有所思,谢忘之想了想,选择沉默。
长宁神色不变,信手夹了一筷凉拌的素菜,硬塞叙达尔碗里:“不提这个。吃饭吧,别说这种伤心的事情。”
“谢谢公主。”叙达尔本能地回复,这一应声,又有些少时的样子,仿佛还是那个孤身困在长安城的质子,因为公主垂青得以移居。
李齐慎也夹了一筷子菜,等他入口,小宴就算是正式开始,接下来不会再说话。但他不着急,松松地握着筷子,看叙达尔时眉眼间浮起点笑意:“如今的可汗想来是万金不换。这一趟前来长安,不白来吧?”
叙达尔没说话,沉默地看回去。
“洛阳城已受劫掠,长安城里倒还有些东西。”李齐慎挺大方,只要局势稳定,人口尚在,金帛总会再有,能用钱换一回驰援不亏,“等过几日收拾稳妥,会开库,请可汗自取金帛,粮食还请留给我们。”
叙达尔依旧沉默,片刻后才说:“多谢郡王。”
“不。”长宁忽然说。
李齐慎看了长宁一眼。
“不要自取,由我来挑选。我那边也还有东西。”长宁顿了一下,看向李齐慎,“那会是我的嫁妆。”
李齐慎没答话,挑了挑眉,视线一移,转向叙达尔:“可汗觉得如何?”
叙达尔愣了:“我……”
“怎么,你是不想娶我?”长宁怒了,“还是觉得如今我配不上进你的帐?”
“……当然不!”先前说旧事时一脸平静,这会儿倒让长宁两个问题砸得晕晕乎乎,叙达尔脸上迅速红起来,惊慌地解释,磕磕巴巴,又有点儿少时的样子,“我只是……没有想到公主愿意。我当然愿意的,谢谢公主抬爱。”
长宁不依不饶:“抬爱这词能这么用吗?!”
“……不能吗?”叙达尔彻底懵了。
“行啦。”李齐慎适时打断长宁的欺压,再度夹起在碗里放了不少时间的绿叶菜,“有什么事都再议,再不动筷,汤都要凉了。”
他一动筷,其他人也不矫情,动手开始吃饭。
谢忘之的手艺不错,放在以前那种繁复的宴会上不出彩,做做家常菜却合适得很,食材普通,做法也普通,入口入腹都舒服,也不至于吃不饱。菜色不多,一顿饭下来也没花多久,叙达尔看看天色,迟疑着想和长宁商讨婚事,长宁却让他先回去。
叙达尔依言告别,长宁却没走,让人开了殿门,闷头坐在吹进来的夜风里,一副要当钉子的样子。谢忘之隐约感觉得到长宁和叙达尔应该是情投意合,但她今天说的话又总有些蹊跷,思来想去,终归没问出口,借口厨房有事,退出去了。
她一走,殿里只剩下两个人,李齐慎抿了口新上的茶:“你不该嫁的。草原多苦,这一去就再回不了长安了。”
“也没有别的办法啊。同样是以金帛交换,说是嫁妆,总比开库让人自取好听。”长宁懂他指的是什么,低头看着茶水里舒展的叶子,“你看,我杯里的茶叶都有缺口,外边困顿肯定远胜宫里十倍。这时候你开库让回纥人取金帛,让正在各地阻击叛军的节度使怎么想?还不如这样,至少有个名头。”
“你的婚礼恐怕不会很隆重。”
“这有什么,嫁的人是我,娶的人是他,难不成多花点钱,我们就会变个人?”长宁自嘲地笑笑,“横竖就是这个人了,至少还是我喜欢的,比那些莫名其妙嫁出去的公主舒服得多。”
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来,李齐慎想说什么,转念又觉得算了,他说不出矫情的话,长宁也不爱听,最后出口的又变成了一句调笑:“公主真是大义,一己之力,省了不知道多少金帛。”
“我这个人不值钱,值钱的是我的名号。”长宁看着李齐慎,“你还能把这个名号变得更值钱。”
李齐慎眼瞳一缩,面上却不显:“是吗?”
“长安和成都,离得不远。”长宁起身,“不早了,我再在宫里留着不像话,这就回去了。”
她甩下一句话,不管李齐慎什么反应,立即往外走。
李齐慎没拦她,垂眼看着放在膝上的手,指尖缓缓收拢,像是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握进手里。
第108章 决定
撇开逢年过节跟着李承儆祭祖, 李齐慎正儿八经进玄元殿也就一回,还是因为被太子妃污蔑后心潮难平,得找个地方把恨意生吞下去。所以这回再进殿,在门口看着那些漆黑的灵位还有点新鲜。
他在殿门处站了一会儿,殿里的内侍觉得奇怪,试探着上前:“郡王万安。这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 忽然想来看看。”李齐慎记性好,记得当年上前的是平兴皇帝身边的掌案, 如今却是个面生的内侍,看着还不到二十岁。他随口问,“钟掌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