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怀愫
怀愫  发于:2019年09月20日

关灯
护眼

  她总有一种感觉,呼延图还跟在她身后。
  偶尔休憩,总会立刻悚然四顾,似被狼盯准的猎物,知道危险就在身边,可不知它何时出现。
  越是往北,越是寒冷,走了一天,也未见到能歇脚的地方。
  天越来越暗,口鼻间呼出一团一团白雾,胡大娘摇了摇明珠的手,点了点怀里的虎子,他已经半天都没醒过了,得找个地方给他灌些热汤。
  远处有间大宅,走近才知是座荒废的道观,新帝下令肃清道门,澹王的兵丁所过之处,见观便毁,这些道士就是在肃清中活了下来,也都逃命去了。
  明珠扶着胡大娘进门,殿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十几个人正在殿中烤火取暖,神台都劈了当柴烧。
  明珠松了口气,人越是分散,越是安全。
  她找了个角落安置胡大娘和孩子:“我去找点吃的。”
  道观后有膳房,米粮早就空了,她找到一只砂锅,用竹筒来净水,背着弓箭进了密林。
  已经十好几日不曾吃肉了,今天怎么也得捉只野鸡。
  跟着呼延图的时候,每天都有肉吃,还从来不知饿肚子的滋味,可这十几天里明珠已经知道,能吃饱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呼延图抱着胳膊站在树梢,看明珠伏在树下,她开弓架箭,牢牢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两只野鸡。
  他知道她十几天没吃肉的,人饿瘦了一圈,偶尔有些热食还得分给一老一小。
  是她活该,是她自己找罪受。
  天色太暗了,明珠看不清楚,一箭射出祈求能中,要不然今天就只有饿肚子了。
  那两只鸡扑棱着高飞,似被箭射中,倒掉下来,明珠急奔过去,从草丛中拎出鸡来,捏着脖子却没见到木箭。
  木箭钉要树杆上,根本没有射中。
  呼延图站在树上,手间捏着薄石片。
  明珠到底还是把鸡拎了回去。
  这只鸡焖在锅里,加一点盐,炖出一锅鸡肉鸡汤,满殿都是香味。
  观中十好几人个个闻香咽唾沫,可明珠这么个小姑娘能捉到野鸡,说明身手了得,倒不敢贸然抢她的。
  有个妇人拿了碗来想盛一碗,明珠刚要给她,又按住锅盖:“你拿什么来换?”
  她用半锅鸡汤换到了面饼盐巴。
  天更晚些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带进来一阵寒意,外面下起雪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三十多人挤在殿中,一时无人说话,下雪之后路就更难走了。
  睡到半夜,胡大娘推醒了明珠,拉着明珠手去摸孩子的额头。
  他浑身似块烧热的碳,似这样死在半路的孩子,这十几日来明珠见过许多,他们无医无药,病了便只有扔在路边。
  明珠冒雪到道观后殿找药房。
  药房也早就空了,没找到药,她拆下帐幔抱回去给虎子取暖,看他连呼吸都越来越艰难,咬牙站了起来,环视四周。
  呼延图的身上,有药。
  明珠知道他在殿中。
  她寻了片刻,站到一个人身前。
  这人阖眼养神,抱着胳膊坐靠在墙上,明珠过来他分明已经察觉,可就是没有睁开眼睛。
  她蹲下身来:“给我治风寒的药。”
  眼前人倏地睁开眼,幽幽火光下,目色隐隐泛绿:“你怎知是我?”
  他又换过一付面貌,不再是中年汉子,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
  明珠两只手紧攥成拳:“你给我药,我就告诉你。”
  呼延图挑眉笑了,他走到胡大娘身边,摸了摸虎子的额头,看舌苔摸脉搏,这才给了他一颗药,用温水服下。
  明珠一直等到虎子呼吸平稳,才松了口气。
  “说罢。”自进殿以来,他没有泄露过形迹,孤身一人的也不止是他,她又是如何确定的?
  明珠深吸口气,对呼延图道:“你的身上,没有味道。”
  混在人群中自然不显眼,可难民身上多少都有味道,只有他干干净净,难道这种时候他也每日沐浴?
  明珠想到他偷偷洗澡的样子,皱皱鼻子。
  说完她躺回胡大娘身边,胡大娘目光中似有疑问,明珠不知如何作答,说这人要杀她,似乎并不是。
  这人对他……图谋不轨,可路上两个月了,他想做些什么,有的是机会。
  她只好把眼紧紧闭上,好像并不那么害怕呼延图了。
  呼延图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微一诧异,便听见檐上雪块滑落的声音。
  立即拉起明珠:“走,有人来了。”而且是大批人马。
  明珠想甩开他的手,可腕间被她紧紧攥住:“你!”
  刚说了一个字,人便被卷抱起来,从后殿绕出去,逃到山中。
  明珠还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她以为呼延图对她欲行不轨,对他又踢又打,最后一口咬在他后颈上,便是这样,他也没将她放开。
  爬到半山,才把她一下扔到雪地上,他知道她为何反抗得这么激烈,冷着一张脸捏住她的下巴:“冰天雪地我可没兴致。”
  说完松开手指。
  明珠胸膛不住起伏,又气又羞,手撑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捧雪,一把扔了过去,扔得呼延图满头满身都是冰碴。
  眼看呼延图脸色凶恶,倾身上前,她又扔出一把雪,砸在呼延图的脑袋上:“你好色无耻!”
  话刚说完,传来行军声,声音越来越响,震得松上积雪簌簌落下,官道上有大队人马往道观中来。
  明珠脸上一红,这才知道呼延图并没想非礼她,可转念又想,阿绿不知为她值过多少次夜,说这人好色无耻,半点没错。
  大军进入道观,天色未明,明珠看不见那军服是红是蓝,甲胄若是红色便是大昭国军,若是蓝色,才是澹州兵马。
  她“呀”了一声:“胡大娘和小虎子还在殿中!”
  天色微亮,透过晨光能看见这些兵士的肩上绑着红布巾,不是澹王的人马。
  那些兵士将难民赶出殿外,可出来的只有女人,男人都被留下充军,哭声响彻山间。
  里面没有小虎子和胡大娘。
  明珠紧紧攥着拳头,一付要冲下山去的模样。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还当她长进了,知道用鸡汤换必需品,谁知她又惦记起不相干的人来。
  “你……能不能把他们也带出来?”明珠倏地气壮。
  “我好色无耻。”
  明珠深吸口气,甩下呼延图,往山下去,被呼延图一把扯住:“你去找死?”
  明珠伸手推开他:“不用你管。”
  说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要下山去,雪花落在她发间肩上,她冻得鼻尖通红,可目光坚毅。
  “我去。”呼延图脚尖一点,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浅浅脚印。
 
 
第124章 未亡
  呼延图伸手环住明珠,明珠飞脚踹他,呼延图身子一侧,闪避过去,对她道:“他们马上就会上来。”
  似是印证他说的话,果然有一队兵丁带着弓箭走到后山,他们既然在道观中扎营挡雪,那总得给主帅打些野味回去。
  这个天气,喝点酒,炖些肉,等雪停了,这只军队才会离开。
  明珠不服气的瞥了他一眼,乖乖跟他上山,被他带到后山的石洞中。
  石洞小口壶身,里面还藏了几袋粮食,壁上刻着经书,是道士们面壁清修之所。
  “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
  “来时还未下雪。”积雪掩盖了山脚到达石室的小道,他们藏在这里暂时安全。
  “你在这儿等着。”呼延图,走到洞口,微一停顿,“别出去找死。”
  明珠自然不蠢,她知道呼延图是在告诫她,让她这会儿别想着要跑,若是落到大昭军队的手里,不论知不知道她是郡主,都一样糟糕。
  明珠目送他远去,不敢烧柴点灯,就在屋中空等,也不知胡大娘和小虎子怎么样了。
  殿中逃难的妇人,略有颜色的,都被留下侍候军中将领。
  胡大娘容貌被毁,本该被赶出殿外,但那些兵士一脚踢倒了她炖汤的砂锅,汤虽喝尽了,锅底还结着一层鸡油。
  兵士一下按住她:“你去做几个精致小菜,给将军下酒。”
  胡大娘抱着小虎子,被赶去了灶房,她把小虎子背在身上,蒸腊肉软饼,等兵丁捉来山鸡炖汤。
  呼延图从山上望向道观,成百上千人,将道观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这么闯是闯不进去的。
  呼延图目光转回山上,那一小队人出来打猎,正好下手。
  他剥了个兵士的衣裳,逮了只松鸡,一个营这许多人,便不易容也认不出他来,明目张胆进了灶房,见灶房有人,便给胡大娘打下山,褪鸡毛。
  灶房离后堂很近,时不时便有女子惨叫声传出来。
  等这大队人马离开,那几个女人也活不成了,乱世人命如草芥,死了便死了。
  后堂一叫,胡大娘便捂住小虎子的耳朵,她蒸好了馒头,先塞了一个给呼延图,冲呼延图眨眨眼睛。
  她认出呼延图了,她以为呼延图是明珠的同伴。
  只是灶房中还有别人,她便假装不识,借着递馒头的时机,点了点灶边水桶。

  趁整个军营的人吃饭时,她假装去打水,抱着虎子,来到井台边。
  呼延图早就在那里等她,心中还道,这个女人倒很聪明,知道给自己找机会,将她一路带回后山石洞。
  胡大娘快到石洞的时候,忽然伸手一指。
  呼延图顺着她指尖望去,白雪之中一丛红山茶。
  茶花经霜不凋,反而越开越艳,她见呼延图不明所以,摘了一朵塞到呼延图手中,示意他把这个送给明珠。
  呼延图沉了脸,哪会伸手去接花,把胡大娘和小虎子带回石洞,在洞中升起火来。
  明珠一把的住胡大娘,胡大娘把手中还结着冰花的山茶递给她。
  明珠捏着花朵,眨了眨眼。
  胡大娘又指指洞口,示意是呼延图送给她的,呼延图正趁着大雪掩盖行迹。
  那些军士只知逃走了一个丑脸妇人,这么大的雪,没一个人出来找寻。
  明珠一松手就要把花给扔掉,胡大娘拉了拉她,替她把花放到桌上,她以为他们是小情人吵架。
  山洞里升了火,红光照得洞中一片暖意,也照亮了洞中石刻经书。
  胡大娘掏出个布包,里面装着面饼腊肉,递给明珠,明珠吃了一半,分给呼延图一半,他掀掀眼皮,看也不看,他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胡大娘并不介意,她把小虎子抱在怀里,轻吟歌谣,明珠就坐在她身边,托腮听着。
  这只歌谣是胡大娘第一次哼唱,她不能说话,便从喉咙中发出音调,曲调绵长,无尽悲怆,她一面拍哄虎子,一面低哼。
  明珠从未听过,可她听了片刻,便低头拿衣袖抹抹眼睛。
  呼延图本来靠墙,调子一起,他先是一怔,跟着浑身颤抖,定定望向胡大娘。
  他离开母亲的时候已经七岁了,这十多年来,他牢牢记住母亲的容貌,也牢牢记着这支歌谣。
  胡大娘用黑布蒙着脸,只能蒙住眼睛下方的伤痕,她额间鼻梁也有刀伤,伤愈之后,疤痕如蚯蚓一般盘在她脸上。
  呼延图走到火堆边,明珠望向他。
  见他双拳紧握,战栗不止,身子往后缩了缩了:“呼……呼延图,你这是……怎么了?”
  歌声戛然而止,胡大娘身子往后一仰,似被人迎面痛击,跟着目中热泪涌出,张嘴“呀呀”两声,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呼延图伸出手去,指尖碰到胡大娘的面巾,瑟缩凝滞。
  胡大娘解下了面巾,她脸上,少说也有十七八道刀痕,划得没有一块好肉,嘴唇外翻,鼻梁断了又再接过。
  呼延图呜咽一声,一把撕开了面具,用衣袖胡乱擦拭,露出本来面目。
  胡大娘一看见他的脸,便认出儿子,大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摸到他额上的刺字,外族奴隶才有的刺字。
  胡大娘“啊”一声张开嘴,呼延图见她口中断舌,如遭雷击。
  他倏地立起,似一阵风般,离开了石屋。
  明珠追了出去,可呼延图跑得极快,他掂着刀,奔到道中,乱斩乱杀,顷刻间就杀了十好几人。
  明珠在树林前停下脚步,怔怔望着,既想阻止,又不知该如何阻止。
  很快前殿的军士也都杀了过来,呼延图背上身上不知被砍了多少刀,他整个人好似疯了一般,符咒毒针一把一把甩出去,
  明珠惊惶失措,双颊满是泪水,她身边一道灰影闪过,胡大娘把小虎子放在她怀中。
  拾了一把刀,冲进杀阵内。
  眼看母子二人力竭被擒,天边突然卷起一道风,那阵风绵绵而来,拍散了围在呼延图母子身边的兵丁。
  其中一个叫嚷起来:“是谢玄!是谢玄!”
  明珠这一路自然听过谢玄谢魔头的名声,他们把谢玄传得神乎其神,说他能摇山倒海,说他能寒暑倒转,还有的说他掌着十万妖兵。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