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今夜就是加封大典了,难道有什么不合师父的心意?
他揣摩紫微真人的意思,左右四顾,这才见到卦台之上留着半阙残卦,池一阳不通此道,但也看得懂卦像。
此卦意为凛冬将至,可此时正值酷暑。
“依徒儿的愚见,瑞王年老德高,与先帝又是亲兄弟,自该叫他安然养老。”
池一阳小心翼翼觑着紫微真人的脸色,只一点星白飘然飞落,落在紫微真人的肩上。
他微微一怔,抬目望去,但见清光澄靛,皎皎星河之中,点点飞霜飘落下来,张嘴说话已经吐出一团白气:“这……这是下雪了?”
紫微真人倏地睁开眼,拂尘一卷,将池一阳扫到一边。
他手中方才捧着的锦袍整个炸开,金丝银丝散落一地。
池一阳大惊失色:“什么人!”
就见天边浓云滚滚,挟风云来,云过之处,霜冻雪落,洒了满天银白。
池一阳刚要问过师父,便微微一怔,他从未在紫微真人的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不论何时何事,师父永远成竹在胸,可此时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犹疑惊愕,这神情让池一阳心中一跳。
难道是玉虚师伯那个徒弟死了,玉虚师伯寻仇来了?
“不周风。”紫微真人喃喃道。
御风术,御八风,艮震巽离坤兑乾坎,一气御一风。
不周之风,坎气所生,万物肃杀。
便是师兄,只怕也没有参悟到这一重。
那云顷刻便到了眼前,方才还只飞霜,此时已是冰雹,砸得石阶乱响。
池一阳挥剑躲避,那日师父与玉虚师伯斗法,震塌了京城房屋,已叫他高山仰止,此时见霜化为雹,心中惊骇难言。
冰雹骤然停了,池一阳抬头望去,就见空中层云递次,似一双羽翅,又似一对铁爪,扑向紫微真人。
云团之中,一道灰影,定定望向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拂尘一甩,不乘仙鹤也凌空而起,与谢玄对视。
谢玄说道:“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惩恶,你是自己死,还是我动手。”
紫微真人紫袍翻飞,闻言低叱:“狂妄。”
“你不肯死,那只好我动手了。”
第113章 破紫微【大修】
“你既不肯死,那只好我动手了。”
须臾之间,风雪大作,苍山皆白。
紫微真人并不将谢玄放在眼里,他纵习了飞星术,也不过短短七日,能成什么气候:“你大逆弑父,今日便由我替天行道。”
谢玄顶心黑雾丛生,恐要入魔,他既然弑父,便再担不得天命,杀他便是执天之行,替天弘道。
谢玄哈哈大笑两声:“狗屁的替天行道!天道如何,施行在天,你算什么东西!”
单掌聚风,一把霜刀在他手中凝聚,挽刀一劈,排山倾海。
紫微真人双目微张,纵身后跃,拂尘挥出,正击在风刀上,银丝擦刀刃即断,只这一刀,便将紫微真人打出一射之地。
紫微真人胸中震荡,强自运气,这才压住胸口翻涌的血气,他张大了双目,盯住谢玄,这怎么可能?
刀刃削山而过,身后山石壁上雕的巨大八卦,被风刀一劈两半。
阳阴割裂。
一时之间斗转山摇,池一阳奔下山去,大声喊道:“敲钟布阵!”
紫微宫道人纷纷提灯而出,骇然望着山顶,却只能看见紫微真人凌在高空,与云团中一团黑影对峙。
大钟响彻苍山,声传数里。
卓一道夜半被寒气激醒,自石牢中伸出手来,掌心一摊,接了满手霜花,他忧心白术,叩响石门把白术叫醒。
白术搓着胳膊茫然道:“怎么……下雪了?”
钟声一震,师徒相顾愕然,这钟是临敌时方才敲响,凡紫微宫道人,不论远近,闻钟声即刻赶来相助。
立观五十余年,这钟还从未响过。
白术急道:“师父你等着我,我去拿钥匙来。”石牢的钥匙在刑罚司内,说着不顾天黑路滑,奔下山去。
大敌当前,紫微宫道众举兵刃集于山脚,想打上山去,助紫微真人一臂之力。
可山间积雪很快便盖过脚背,狂风怒号,积雪成冰,才往上几步,便被风雪阻挡,根本就上不去。
紫微真人强压血气,拂尘一挥,在山前站定,指尖掐诀,拂尘浮至半空,越变越大,拂尘柄向谢玄横扫而去。
谢玄溢不避,反身挥刀,刀柄相撞,山脊震荡。
单手便将拂尘震飞出去,紫微真人操控不及,拂尘钢柄横飞出去,柄端砸在山顶精舍上,压塌了殿宇,砸得山石滚落。
谢玄眉梢一抬,目光挑衅:“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紫微真人虚点拂尘,喝一声:“起。”
拂尘应声拂浮起,飞缠向谢玄,谢玄还记得万根银丝穿肉而过的痛楚,他风刀一卷,刀刃削过,银丝齐根而断。
紫微真人双掌翻覆,根根银丝如满天细雨,经霜化为冰针,齐齐向谢玄射去。
冰针还未飞到谢玄面前,便被风打落,如羽箭般一根一根扎进苍山中,殿宇被冰针穿破。
白术好不容易取到钥匙,还未上山就被风吹倒,他攀着树根上山,口中喊着师父,被落石一击,晕了过去。
紫微真人银发长须被风拂乱,谢玄知道他受了内伤,却不乘胜追击,反而等着紫微真人先出手。
紫微宫道众用黄符法摆起天罡大阵。
紫微真人指尖掐诀,道道灵符浮于空中,纸符灌力,倏地一振,想将谢玄打进大阵之中,将他困于阵内。
谢玄手掌一张,风刀便散作八方风凌冽而去,一点灵光在他指尖萦聚,他随手一点,悬空作符。
天地为符纸,灵光为朱墨。
随手画就,灵光如丝如网,纸符飞来,与灵光符相撞,烧烬化灰。
满天银白之中,一点余灰飘荡,很快便被雪覆住,湮灭不见。
紫微真人连发十二道金符,道道都被灵光符咒所破,竟未能伤谢玄分毫,谢玄翻手一动,山势浮动,天罡阵法上占位的百来人掉入山石缝中。
顷刻阵破,符咒阵法皆无用,这便是飞星术。
易星宿,撼山峦,覆天地。
紫微宫道众如鸟兽四散,奔逃下山,池一阳眼见不好,对徒弟道:“你们守护真人,我去京郊大营找援手!”
说着不顾徒子徒孙,竟率先跑出山门,就在山门前,遇上了闻人羽。
今日中元,闻人羽陪着母亲一同到万善殿放河灯,忽然天象大变,先是飞霜,跟着雪落,御河河面结冰,盏盏河灯冻在河上。
跟着冰雹砸落,满城百姓俱都藏回屋中,夜更未尽,便听苍山钟响。
闻人羽虽脱出道门,但依旧奔向紫微宫来。
刚进山门就见房塌屋倒,山壁上巨大的八卦裂成两半,迎面碰见池一阳,赶紧问道:“师兄!这怎么回事?”
池一阳形容狼狈,生怕逃得慢了,急道:“那姓谢的寻仇来了,我去京郊大营找帮手。”说着一把推开了闻人羽,向山下逃去。
一面奔逃一面想到,师父果然不曾说错,小师弟竟真的回来了,回来送死。
心念至此,脑后被飞石击中,从千层石阶滚落下去。
闻人羽逆着人群往内走,刚走了几步就见三七倒在地上,他摔得懵了,连哭都不会,眼看被人踩踏,闻人羽一把将他捞起抱在怀中。
三七抱住了闻人羽的脖子,这才“哇”一声大哭起来。
闻人羽抱着三七,只见苍山山壁处处刀痕,卦台倾倒,山巅被削去一半,紫微宫殿宇楼台七零八落,道众如丧家之犬四散逃亡。
他惊骇失色,抬头望向天空,云裂天暗,初生之日竟被雪光云气所掩,天边一片殷殷血色。
谢玄看山川崩奔,心中快意,双掌伸出,灵光向他掌心聚拢,指尖轻捻,苍山竟自山巅往下塌陷。
他侧身对紫微真人道:“这才是飞星术。”
言毕一掌打在紫微真人胸口,鲜血喷涌而出,紫微真人长须染成血红色,第二掌破风将至,被当空拦下。
玉虚真人挡在谢玄身前,怒喝一声:“收手!”
黑雾罩顶,魔障已生。
可谢玄并未停手,掌心一催,风刀又聚,一刀向紫微真人劈去。
玉虚真人一面暗叫糟糕,一面拦住刀风,大声道:“你低头看看。”
他手指一点,谢玄顺着所指极目望云,京城四周,方圆数十里内山峦腾覆。
苍山一倒,京城地动,房塌屋倒,火烛照天。
先见,后闻,隐隐听见耳边哭声盈天。
谢玄闻似未闻,小小师父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值得关切,他绕过玉虚,一掌打在紫微真人胸前。
紫微真人横起拂尘一档,对玉虚真人道:“他已成魔,天师道自称御剑乘风,除魔卫道,该你是除魔的时候了。”
他说着,口中涌出血来。
玉虚真人心知紫微真人伤重难活,缓缓摇头:“师弟,世间有因方有果,此因起十六年前。”
谢玄凝刀不发,听玉虚真人道:“修道修心,一证今生福果,二修来劫不堕。他已经重伤,就此停手罢。”
眼见谢玄并没有停手的意思,玉虚真人灵机一动,对谢玄道:“何况小小只是暂失灵犀,她若因你之过受累,灵犀难回,如何是好?”
谢玄第三掌正击到紫微真人面前,耳中听闻玉虚真人的话,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紫微真人。
掌风将要击出,眼前忽现一点绿意,谢玄定睛一看,只见霜雪之中点点绿叶飘来,如雪纷扬。
竟是瓣瓣桑叶,不知从何处飞来。
谢玄掌中巨力倏地一散,伸出手去,摊开掌心,接住桑叶。
小小一枚,落在掌中,叶脉上一点灵光浮起,明明灭灭。
谢玄怔怔盯住,目光一柔。
玉虚真人松一口气:“你带她走遍三山五岳,总能寻回灵犀。”
谢玄握着桑叶,心中一点光明升起,垂手放过紫微真人,不意紫微真人竟趁机横剑刺出,剑身带符,雷电一闪,便要劈在谢玄的身上。
谢玄并未回手,他身前灵光一聚,那一道雷劈到面前又反折而去,竟劈在了紫微真人自己的身上。
紫微真人勉强才能腾在空中,被雷光一击,旋然下落,玉虚真人不忍见师弟摔死在自己眼前,飞身接住,叩住他的脉门,他竟还有一息奄存。
玉虚真人生怕谢玄魔心再起,只当紫微真人已经死了,将他放在山石上。
低头一望,山道之上浩浩荡荡满是兵丁,可他们却止步在山门前,带军将领并不下令杀入紫微宫来。
闻人羽只当师父已死,眼见满目疮痍,抱着三七,缓步爬上山巅,跪在紫微真人面前。
谢玄扫也未扫山道上那些兵丁一眼,飞身掠走,那些兵丁吓得举起盾牌,生怕谢玄击杀他们,谁知他只是凌空而过。
等谢玄去得远了,将领方才下令:“快救国师!”
这些兵丁们这才敢挺进山门,搬梁抬瓦,救治紫微宫的道众。
京城内外一片狼藉,皇宫都受震荡,各藩王本被圈禁看管,皆趁此时机逃生藏匿于京生,后乱已生。
新帝身边的那一班文臣武将,早就不想受制于紫微真人,听闻苍山生变,正中下回。
不等紫微宫徒众伤势痊愈,先取消加封大典,后又颁布旨意,昭告天下,道门反叛,国师已死,新帝下令肃清道门。
一时之间各地道观被围剿清洗,道众有的齐聚一处,共同谋生,有的四散各地,改头换面。
谢玄一去,云开雾去,天色一清。
他回到山谷之中,见小小正坐石洞外,还是那一身青布衣裙,裙上鞋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谢玄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小小的面颊,低头替她拍去落雪。
小小无知无觉,目色空濛,望向山间,似看着洞前桃花,又似看着山中雾霭。
谢玄指尖一转,摘来一枝桃花,放在小小手中,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吓坏了她:“小小不怕,师兄将你找回来。”
第114章 承负【大修】
小小被蝉声吵醒,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坐在竹屋小床上,腮上还有竹枕印子。
屋外有个人正在犁地,小小攀到窗沿边,闻见一阵青草湿泥香,托起竹帘,嫩声叫道:“师父。”
师父回过身来:“小小醒了,渴不渴呀?”
屋桌上有湃过的冰葡萄,师父把葡萄肉都剥了出来,盛在小碗里。
小小迷迷糊糊捧着碗,坐到檐下,看师父忙碌,抿了一颗葡萄肉,师兄肯定是去村外的小河里捉鱼了。
如果师兄也在的话。
竹篱内外都是艳阳高照,可师父没有影子,小小低头看看自己,小手小脚,她也没有影子。
师父笑盈盈的坐到她身边,指着院中的花树告诉她,他新种了甜瓜,来年他们不光有葡萄吃了。
他们坐了很久,天却一直不黑,偶尔师父的身边会响起些声音,细细碎碎不知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