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阖着花苞分层叠瓣,次第绽放。
有个画师站在窗前看见,连连呼唤童子取纸笔来,几笔勾勒出小小长裙环佩,手执花枝的模样。
第二个入城的是谢玄,他剑眉星目,俊朗非凡,身后背着一长一短两柄剑,手中松松拎着缰绳,入城几步,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谢兄弟!”
谢玄回头一望,看见大胡子坐在酒楼上,身边已经摆着七八个酒坛子,谢玄一直想要见他,可有大事要办,抽不出空来。
抱拳道:“胡大哥,欠你一顿酒,我还记得!”今日不喝,总有来日。
大胡子哈哈大笑:“我请你吃酒!”
京城中开道门大比的赌盘,赢面最大的就是小小和谢玄两个人,他们二人横空出世,既非奉天观,又非紫微宫,虽有个玉虚真人徒弟的名头,可据说只有十五六岁。
赔率虽高,但少有人花大钱压在他们俩身上。
大胡子第一好酒,第二好赌,喝了酒就要赌一把,刚得了穆国公的赏银,见酒楼中下签的人都押在闻人羽身上。
他很气不过,趁着酒劲,把全部身家押了谢玄小小。
要赌便赌一把大的,押谢玄第一的时候,想到谢玄对他师妹万分上心,干脆押小小第一,他怕是城中下注最多的。
紫微宫一人都没入列,城中下注的都输了个精光,大胡子这一把赚得足,给他说媒的媒人把门坎都踏破了一层。
谢玄拱了拱手算作告别,大胡子那些同僚纷纷问他是如何识得榜眼的,大胡子一高兴,把全桌的酒都给请了。
再走上一程,抬头望去,宫门就在眼前了,谢玄目力极佳,将眼前景色与心中图画一一应对。
小小忍不住回身,看了谢玄一眼,谢玄冲她笑了笑,安抚她不必害怕。
到了宫门口,被兵丁拦下:“还请各种仙长下马步行。”
果如谢玄猜测的那样,他们身上背的刀剑都要上缴,不许带进皇城中去。
谢玄笑眯眯道:“我这剑是桃木的,总能带进去罢,沾一沾皇家贵气,往后斩妖除魔,事半功倍。”
兵丁看了眼长官,长官接过剑去,看果真是桃木的,这才放行。
余下那些几个奉天观的,似是早就料着了,根本就没带兵刃出来。
谢玄知道奉天观有自己的事要办,两边互不涉便罢,可进入宫城,每行几步,都觉得在被人窥探。
他察觉古怪,就愈加留心,越听脚步声就越是不对劲。
奉天观那几个人还没走到转弯处,便放缓了脚步,仿佛知道要从这里穿行而过,他们显然十分熟悉宫中的道路。
他们一面走,一面还偶尔问问宫中的路,引路太监躬身作答,可脚步却透露秘密。
待将人引到云梦泽玉台畔,谢玄趁落座之机,凑到小小身边,压低声音道:“宴非好宴,见机行事,咱们也许不必大动干戈就能脱身。”
小小微微点头,这宫城这么大,他们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起炉焚香,用卓一道的那滴血找师父。
天色一黯,云梦汉中便点起盏盏水灯,自玉台上望出去,分不清是水灯还是天灯,点点莹光照亮玉台。
既是七星宴,便该由圣人出面点七星。
天都黑了,圣人却迟迟未曾驾临,谢玄与小小寻机走脱,一直在饮素酒水,想找个更衣的借口离开宴席。
而奉天观那几个,竟连素酒水都不碰,筷子沾沾素食,等得越久,就越是肃穆。
满座七星之外,还有宗室女眷,分坐在玉台一南一北。
明珠远远看见小小,举起一只红灯,冲她打招呼,小小只当没有瞧见,一杯又一杯往袖子里倒素酒。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能找师父的时间不多了,谢玄使了个眼色给她,她便对身边的宫人道:“麻烦你,我想更衣。”
宫人将小小带入静室:“我替仙长宽衣。”
若是罗衣锦袍沾上气味,未免不雅,小小摆一摆手:“不必。”
等那宫人转过身时,她一道灵符贴上,宫人瞪着又眼,不动不动的定在那儿。
小小赶紧解下身上的罗袍,将纸扎人儿取出来,谢玄本欲研究紫微真人将仙鹤变大变小的法术,谁知此术就写在卓一道那本密札中。
纸人由小变大,有一人那么高,小小走到纸人面前,剑指注灵,自额间抽一点灵光注入符咒,再将符咒贴在纸人后心。
纸人肌肤发丝慢慢有了活气,只是目色还是两轮死黑,小小将脱下来的罗袍套在纸人身上,从袖中抖出小纸人。
大的这个只是形似,神不似,而小的这个就聪明机变得多。
将小纸人塞进大纸人袖中,小小喃喃念道:“九星顺行,元灵散开,心神丹元,令我通真。”
咒术一毕,纸人眼轮一转,小小分自己一丝神识入注,让纸人行动如她,虽不能言,起码能挨过这场宴会。
小小翻身跳上房梁,指尖风刀一把揭下宫人后背的符咒,符咒顷刻化为飞灰,宫人一个恍惚醒了过来。
纸人小小碰了碰她,微微一笑。
宫人“哎哟”一声:“仙长已经好了,该让我侍候才是。”说着提起灯笼要往外走。
小小只要等她们离开,再跳下去与谢玄汇合便可。
谁知宫人才打开门,就有一道红衣人影冲了进来:“小小!我方才一直同你打招呼,你都没瞧见我!”
竟是明珠带着阿绿来到静室。
小小蹙了眉头,明珠已经握住了纸人的手,摸上去冷冷的,滑滑的,略一触碰,纸人便将手抽回去。
明珠也不在意,小小的手一向是很冷的,她拉住小小的袖子:“你陪我一会嘛,咱们都好久没说过话了。”
小小摇一摇头,明珠噘起嘴来:“我知道你得了魁首,高兴的晚上都没睡着觉,你见我怎么这样冷淡?”
“阿绿”与“小小”一照面,便知道眼前这个不是真人。
他这辈子炼魂剥皮,眼前是人还是“物”,一眼就能知道,立在明珠身侧,用目光在整个屋中搜寻一回,虽没找到小小的藏身之处,却知道这是他们二人故意为之。
“阿绿”嘴角一翘,目光都闪烁起来,这两人想在宫中干什么?
他软语道:“郡主,圣人就要点七星了,还是让小小姑娘回宴中罢。”
明珠恍然:“你害怕了,是不是?别怕,圣人身子一好脾气也好了,一点也不吓人的,你放心罢。”
说着自入静室更衣,阿绿并未跟在身后,她假意伸手替小小整理袍衫,往纸人身上贴了一道符咒。
若说方才这纸人只有七八分相似,这道符一加,立时就像个真人,站在人身边,还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喘气。
呼延图虽不知道小小谢玄要唱一出什么戏,但一想便是对皇帝不利,那他就为这场戏添一个彩。
做完这个,看了看明珠,得找个什么地方把她安置好,他也有事要办。
小小好不容易等到明珠离开,这才从房梁上跳下来,谢玄已经在山石后等了她许久。
“怎么这样晚,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碰见明珠了。”小小匆匆说完,取出香炉,在香炉中插进一根香,她深吸口气,望向谢玄。
谢玄从怀中取出瓷瓶,将卓一道的一滴血,滴到了小小掌心中。
那滴血离不久,存在瓶中,色泽暗红,滴到小小手掌中,仿若一颗朱砂痣,小小将血滴凝于指尖,缓缓伸起。
香顶火星一燃,化作一缕红烟。
“三魂去处显踪迹,七魄追聚来复明,急急如律令!”
那道红烟倏地升空,往一片宫室飞去,谢玄一把搂住小小,御风而起,趁着夜色,追寻红烟而去。
红烟飘飘渺渺,飞丝一般在夜色中游弋,宫中少树少花,谢玄不得不升高飞空,才能不被四方望火楼中的兵丁看见。
只见红烟钻入一处宫室,谢玄立即跟着落地,那道烟直钻进紧闭的宫门去了。
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凤鸾宫”。
谢玄一怔,这是先商皇后的宫室,师父怎么会在这儿?
此处宫门紧锁,无灯无烛,院中乱石荒草,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
小小谢玄对视一眼,齐步上阶,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宫门上斑斑驳驳,有黄符朱砂的痕迹,墙上门上廊上处处皆是。
谢玄走到这里,突然胆怯,指尖还未碰到门环,便蜷了蜷了,竟不敢伸手推门。
小小目中忽然流下两道清泪,她一下伸手捂住耳朵,谢玄急问:“怎么?”
小小哭得喘不过气来,谢玄把心一横,一脚踹开了大门,就见正殿之中摆着一口红漆木棺。
第101章 红兜衣
殿门一开,一股阴气扑面而至,分明七月,殿中却雪片纷卷。
谢玄一把扶住小小,从怀中掏出符咒,贴在她额间,口念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符上朱砂红光微闪,念到第三遍时,小小才缓过气来,眼泪收住,连连喘息。
这地方阴气太重了,谢玄有六毫命火护身,自然无碍。
可小小本就神魂虚弱,受这么重的阴气冲撞,一双眼睛就先受不了。
“你怎么样?”
小小抬起袖子抹去面上泪水,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耳膜中哭声渐弱,她摇摇了头:“我不要紧,咱们进去!”
谢玄挡住她:“我先进去察看,你在外边接应。”
他怕那口棺材里,躺着的人是师父。
殿中倏地一亮,似暗夜雷光劈闪,两人齐齐望去,就见殿边两排红烛,一枝接一枝的自燃起来,“噼啪”几声轻响,谢玄本能伸手去挡。
拉着小小退后两步。
烛火自己点亮,可殿中一人都无,谢玄站在门边扫过一眼便皱起眉头。
方才无灯无火看不分明,此时却瞧得明白,棺木前红线墨线结成线阵,团团环绕,根根线上都缀着八卦木牌,顶上三花齐聚,两短一长,花心却是倒转阴阳。
小小泪眼鳎颤着声道:“这……这是用来镇尸的……”
镇着棺中人永世不能超生,三魂七魄永远都被封在棺木中,又用线阵聚阴气,不知究竟是在养尸,还是在镇尸。
谢玄闻言心中一凛,又强自镇定,四下一扫,松一口气,握住小小的手道:“你看地上这些符咒。”
满地吹浮着碎符纸,有的还能瞧出红黄,有的早已经褪色,谢玄用脚尖碾碎符屑,又点了点棺木:“最外头那层是新的,里面层层叠叠都是旧的。”
旧符失去功效,便散碎在地,屋中门窗紧闭,他们一开门,风涌进来,自然吹得满天都是,既像雪花,又像是清明中元,为赦孤魂洒出去的纸钱。
只是纸钱是用来慰亡灵的,而这些却是用来镇魂魄的。
“那……要不要开棺看一看?”
谢玄摇摇头:“不可,今日时辰不好,不能轻易开棺,咱们再找找,是不是那烟去错了地方?”
正殿只有一口棺材,内殿中却珠围锦绣,像只是处处都落满了积灰。
小小在屋中搜寻,绕过琴台时,指尖轻擦琴弦,“筝”一声,她眼前恍惚,整个屋中点点浮光,有一女子正坐在窗前。
一身杏色衣裳,手捻针线,膝上摆了一只绣箩,箩中有一件没缝完的红兜。
浮光一散,那女子的身影便也散去,小小眨眨眼睛,以为是方才眼睛受阴气冲撞,这才出现幻像,她怎么会瞧见过去的事。
可再走两步,就踢着了那只绣箩,小小低头拾起,里面果然有卷成一团的红兜,绣着五蝠仙桃,是祈求小儿长寿多福之意。
谢玄打着火折过来,他什么也没找到,看小小拿着一团事物:“这是什么?”
小小摇摇头:“我也不知,我看见个女人,正在绣它。”
谢玄随手接过,将红布摊开,仙桃已经绣成了,五蝠还未绣完,有一只金蝠翅膀未成,他才想把这东西塞回去,便停住了手,凑到火前细看。
这东西师父也有一件,仔细收藏着,他问过一回,师父便说这是捡着他的时候,他身上穿的。
“要仔细收着,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谢玄从没在意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弃儿,都是弃儿了,母亲留下的东西又有什么要紧?就连离开村子的时候,谢玄都没把那个包袱带出来。
乍见旧物,心头一震,将红兜翻过,角落处,果然绣了一朵祥云。
小小看师兄手中不住摩挲这半个红兜,心知有异,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谢玄强笑一声:“无事,咱们再到前殿找一找。”随手便把红兜塞进怀里。
两人绕了一圈,又回到正殿。
一入正殿,小小便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在他掌心中写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