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突然改了口吻,院中诸人纷纷看向她,穆国公上前一步:“母亲……”
老夫人瞪他一眼,若是早听了她的,留子去母,就将闻人已养在正房中,两兄弟虽非同母也似亲生,又如何会出今天这样的事。
“这是家事,又非家事,将戚氏母子分别关押,把事情问明白,上疏给圣人,请圣人定夺。”说完她对闻人羽道,“小道长,可还满意么?”
至多也不过如此。
闻人已扒住老夫人的腿:“祖母!”不敢置信他们竟真的要将这事报给朝廷,倘若真的报给朝廷,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老夫人垂眉看他,只说了两个字:“何必。”
何必这样心急。
说完柱着拐杖要走,穆国公紧跟在后:“母亲,母亲不可如此,阿已的前途,国公府的名声……”
老夫人身边的下人婆子已经将戚氏架起,连带闻人已都被扶起来带离小院,一个打扮得十分朴素的婆子向闻人羽禀报:“老夫人吩咐收一处干净屋子,请夫人暂居,公子和两位小道长请罢。”
闻人羽将母亲驮起,跟着仆妇到了园中湖畔的院子,里面果然收拾的干干净净,他将母亲扶到床上。
那婆子带来两个小丫头,由就她们照顾大夫人的日常,还给小院送了些吃食来。
闻人羽替母亲施针,谢玄扯扯小小的袖子,作了个口型“卓”,他们是来找卓道士的,连姓卓的一根毛也没看见,反而闹了这么一出,姓卓的已经回了紫微宫。
谢玄心里拿闻人羽当半个朋友看,朋友遇上了这种事,丢下他就走,不够义气。
他迈步进屋,提醒闻人羽道:“你就真留下来了?万一他们反悔了怎么办?”
闻人羽替母亲掖掖被子:“我不能替夫人决定,等她醒来,由她自己决定。”
大夫人方才眉头紧皱,昏迷之中也甚是痛楚,银针轻捻,她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呼吸也安谧了。
闻人羽收针站起,对小小和谢玄道:“叫你们瞧见这些,实在……”
谢玄按住他的肩:“你想不想喝点酒?”
厨房送来的都是素菜,俱是闻人羽吃惯了的,谢玄拿眼一扫,满桌清清白白,不是豆腐就是双菇。
他摆摆手:“这种时候还吃什么清菜豆腐,拿几坛酒来,什么烧鸡烧鸭子的,只管拿来。”
小丫头飞快吩咐厨房,没一会儿东西就送来了,一桌之上一半是鱼肉荤腥,一半是素食豆腐。
小丫头嚅嚅禀报:“这两坛是素酒水,是专给公子预备的。”
谢玄拿过一坛素酒拍开封口,往闻人羽怀里一塞,又拍开一坛莲花曲,这才闻见一股酒香气,他先自灌了一口酒,把酒坛子一搁,撕了半只烧鸭子,扔给豆豆。
豆豆不吃,它抬起头看着谢玄,见谢玄不理它,又去看小小。
小小摸摸它的脑袋:“那东西暂时还不能吃。”她点点床上的大夫人,“要是再有东西来害夫人,你就别客气。”
豆豆用尾巴卷起半只烧鸭,拖到大夫人床边,张口大吃起来。
小小也觉得饿了,她嫌酒味太辣,盛了两个鱼圆慢慢吃着,还给谢玄也盛了一碗:“别空腹喝。”
谢玄拿起碗,几个鸽蛋儿大的鱼圆往嘴里一倒,大嚼吃完。
闻人羽看他们在他面前这样自在,反而好受了些,他捧着酒坛迟迟不饮,喃喃说道:“他们……竟然不怕。”
闻人已身边跟着灵体,可从老夫人到穆国公,都没拿这当一回事。
他本以为,穆国公府将他送到紫微宫修道,是有向道之心,如今看来,不过是拿他当叩开紫微宫宫门的门环罢了。
谢玄看他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替他夹了筷素,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大口喝酒,可闻人羽连酒也喝不得,只能喝这甜糖水。
闻人羽举杯要饮,又将素酒放下,拿了一坛莲花酒,光是闻一闻酒香便觉得心中舒畅许多,找杯子要倒一杯,扫了一圈也没见到。
“就这么从喉咙口往下灌,那才痛快呢。”谢玄见他自己破戒,挑了挑眉头。
闻人羽学着谢玄的样子,举起小坛倒了一口,呛得满面通红,辣意从喉咙顺到肚中,呛完之后,竟真觉得心中痛快了些。
于是闷声不响的往嘴里灌了大半坛子。
谢玄一把按住他的手,就见他面颊飞红,通身酒气,这才半坛人已经醉了。
他人醉了,倒不胡闹,只是一双眼睛越发显得明亮,定定看着谢玄:“我连母亲也护不住,又何以修道济苍生呢?”
问完开始念经,从《太上》念到《救苦》……
谢玄小小对望一眼,谢玄把半只烧鸡一放,架起闻人羽,把他送回房中去,一路走一路乱七八糟的安慰他:“想修道就修道,你不想修就不修,又没人逼迫你。”
闻人羽听了,定定看他一眼,竟然闭嘴不念了。
等谢玄把闻人羽架到床上,吁一口气要离开的时候,就听见闻人羽嘴里喃喃“桑姑娘。”
谢玄本来转身要走,脚步一顿,回到床前:“你说什么?”
闻人羽半天才睁开眼睛,又盯着谢玄发愣:“桑姑娘……你跟桑姑娘……真好。”
谢玄笑了,还替闻人羽拉了拉被子,留下一只纸鹤,关上了房门。
谁知闻人羽并没再闭上眼睛,他扶着床柱坐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出湖心小院,纸鹤就在后头一路跟着,他也不管。
拉了个下人问闻人已关在何处。
下人抖抖索索指了个方向,原来戚氏母子就关在戚氏的小院中。
闻人羽走到院墙边,脚尖一店,翻墙进去,除了院门口有守卫,这院子静悄悄的,伺候丫头全都拘了起来。
闻人已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父亲来了,急急扒住门框,待看见是闻人羽,他便冷了脸:“兄长来,是来看我的惨样?”
闻人羽见他关在锦绣屋中,桌上还有吃有喝,原来这样就叫惨样。
闻人已见他还是这会冷清的模样,心中怨毒,哼笑一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紫微宫那个老头子,登堂入室,对父亲说家中有一个孩子该入他的道门。”
这是闻人羽自小就知道的事。
“父亲欢喜得发疯,当时家里有两个孩子,你我出生不过就差一日。”
但闻人羽被抱了出去,成了紫微真人的弟子。
“是父亲选了你,若是他选我呢?我便是你如今的地位,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张超然世外的脸,你若真的超然,怎么处处用着国公府的银子?还叫人到道门中侍候你?世子之位为你悬空?就连澹王府都送了礼来,还想让你当王府的女婿!”
“你占着这么多便宜,你凭什么?就凭你早一天生?就凭你命好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
家中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细细一想,家中人除了问好之外,什么话也没同他说过。
闻人羽看向这个与他有七八分相像的弟弟,对他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说着转身离开,袖中那道黄符到底不曾拍出去。
第79章 富贵障
穆国公紧跟在母亲身后,老夫人扶着婆子的手,进屋便靠在榻上,婆子替她垫上软枕,又奉上茶来。
老夫人年老少觉,自来喝的茶都十分清淡,但今日不同,她眼皮一掀:“不要这个,沏一杯酽茶来。”
穆国公在屋里转了一圈,气得面皮紫涨,指尖发抖:“畜生!畜生!这畜生是想将国公府的脸面全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他说完便对老夫人道:“母亲,绝不能把这事儿捅出去。”
老夫人阖上眼,不说不动的躺在软枕上,直到丫环又送了茶来,她喝上一口,觉得精神稍振,这才放下茶盏,冷眼睨着儿子:“那你有什么办法?”
穆国公语塞,他当然没有办法,闻人羽那么坚定,软硬不吃,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望着母亲,躬身道:“听凭母亲定夺。”
老夫人冷哼一声:“听我的定夺?你要是早听我的定夺,哪有今日之事,大好的前程都是叫你自己败坏的!”
这一口怨气憋在心中多年,到今日总算一吐为快。
“你早二十年听我的,便不该纳那个下贱玩意儿,可你少年得志,刚坐上国公爷的位置,里里外外都有人奉承,娘的话也不爱听了,可你到底是我的儿子,既然求我,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
说得穆国公面上尴尬,低声道:“娘,这都是旧事了。”
老夫人还没说完:“或者你十四年前听了我的,将阿已送去紫微宫,阿羽留在家中,由嫡子承家业,庶子得清名,可你舍不得,舍不得那女人掉眼泪。”
“毁了一门亲,得罪了澹王府,好,你主意这样大,我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还要处处替你打点周旋。”
当年紫微真人说有他有一徒儿在国公府中,老夫人便想将闻人已送去紫微宫。
可戚氏听见了消息,拦住穆国公又哭又求,说她这辈子便只有这点指望,若把这点指望也夺走,就是要了她的命。
“我想着你跟阿羽他娘总能再有孩子,先将阿已养在衡娘膝下,总是亲兄热弟。可你又舍不得衡娘教导你那眼睛珠子,恨不能拿她当后娘看待。怎么样?一个下贱种子教出来的,是什么好玩意儿!”
“怎么?你今儿倒不敢疼她了?”
穆国公紫涨的脸皮渐渐转红,他四十多岁的人,便在朝中也有脸有面,却垂手在母亲这里听训,自从二十年前当上国公,母亲再未这样训斥过他。
老夫人连声冷笑:“这许多年你抬举她,把个妾都叫成二夫人了,如今倒要听我的定夺了?”
穆国公满面通红,低声哀求:“娘,不论如何,这也是家事。”
“何况……何况阿羽早就不拿自己当国公府的人了,咱们家往后还要靠阿已才行。”
这一句话,说动了老夫人。
出了这件事,老夫人心中也不满意闻人已,可除他之外,穆国公府就再没有别的男丁了。
她一想还是觉得闻人已愚蠢至极:“蠢钝的东西,不说衡娘死了,就是我死了,你难道就敢扶她为正?你敢么!”
穆国公还当真不敢,在宅中再宠爱,那也是家事,戚氏出身太低,怎么能当国公夫人。
“这事不关阿已的事。”
老夫人本来已经气顺,听这一句又喝骂起来:“蠢货蠢货!这么看他倒真是你的种。”
骂也无用,眼前总得支应过去。
穆国公看母亲的脸色,就知道她有办法,他原来是偏爱戚氏,后来是偏爱小儿子,闻人羽又是这付油盐不浸的样子,只有靠小儿子才能成袭家业了。
老夫人大骂一通,心中气顺,这自然是家事,所以她才说要上疏给圣人,圣人病重,哪还有精力看这些东西。
又给了阿羽交待,又全了脸面。
老夫人渐渐气平:“只要人没出门,就有法子,你与衡娘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总有情分,你到她跟前,磕头请罪也好,端茶递水也好,总要将她的心劝回来,再不济,她难道就不替儿子想想?”
老夫人抬抬手,又饮一口茶:“澹王府送了礼来,赤霞郡主听说还未许配人家。”
她这么多年挂心的只有一个儿子,盼着儿子能回家来,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的日子,把这条路摆到她眼前,她有多少苦,都能咽得下。
穆国公一时踌躇,这许多年,也只有闻人羽回来的时候,他们二人才同处一室,连话都少说,又要怎么转圜。
想问母亲,又怕再挨训斥。
老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大有深意:“你放心,上至皇后下至贫女,女人为着儿子,总是能忍的。”
穆国公出了正院,先去戚氏的院落,去看闻人已。
就见闻人已坐在屋中,桌上饭食一筷未动,他立时心疼起来:“阿已天大的事也要吃饭,你放心罢,我已经想了法子。”
闻人已看了穆国公一眼,穆国公从未在小儿子脸上见过这种神色,蹙了眉头:“阿已,你这是怎么了?”
闻人已猛然回神,赶紧站起:“知道父亲为我奔走,儿子哪里吃得下去,虽不是我的过失,可二夫人到底是我亲娘。”
穆国公立刻满意了,觉得这个儿子才真是孝顺:“你只管用心读书,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只是你母亲……”
闻人已立即拜倒:“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我的前程,求父亲给母亲一条生路,哥哥要打要杀只管冲着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