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不知老道的厉害,他却知道,老道士是他师父紫微真人的师兄玉虚真人,道号听上去飘然出尘,性子却与师父南辕北辙。
紫微真人庄严肃穆,玉虚真人却随性散漫。
一个登金阙,一个游江湖,二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点肖似的地方。
闻人羽还是幼时见识过玉虚真人的厉害,他的名头满京城无人不知。
玉虚真人听说京城玉馔楼内藏着百坛陈年美酒,特意进京,每坛要尝一小碗。
可他穿得破破烂,小二岂肯拿酒招待,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将玉馔楼窖藏的百年好酒都倒进护城河里。
施完法术却也不跑,笑嘻嘻对小二道:“我请全城人吃酒。”
被馔香楼的人押到紫微宫来要帐,闻人羽那时刚拜入门下,师父牵着他的手见客,听说此事,额间青筋猛跳。
闻人羽当时还是稚童,纵是父亲也没有这般严厉,吓得他一声都不敢出,偷偷找朱长文,央求他把自己送回家去。
紫微真人虽铁青了脸色,也还是付了酒帐,那百年酒香飘入皇城,整整十日不散。
师父曾说师伯年轻时最怕麻烦,收个徒弟防碍他四处喝酒,到想收徒弟又找不到资质出众的了。
他肯传谢玄一套道术,那谢玄便是资质极佳了。
谢玄拿起那把折断的桃木剑,龇牙咧嘴,这是师父的剑,师父一向是十分爱惜的,平日练剑也不许他用,还是他们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把这把剑从墙上取下,带出来的。
这下完了,估计一二百下手心是不能让师父消火了,是不是得打一两千下?
谢玄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伸手搓了搓,摇头道:“怎么能让老前辈吃亏。”
玄门道术各有所长,但都只传本门,不传外人,老前辈愿意用道术来赔他这把剑,他却不能真的占人这便宜。
老道士听得一噎,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这小子平时看着机灵,怎么这会儿竟转不过弯来了。
闻人羽淡笑一声:“小兄弟,师……这位前辈术法了得,他既肯教你……”
“没你这个小崽子什么事儿,我这是还帐用的。”老道士半点不客气,张嘴就打断了闻人羽说话。
拉着谢玄一定要赔他,谢玄没了奈何,心中又确实好奇,想看看他用什么来换。
二人约定,等老道把一套道术教会了谢玄,就算赔了那把剑。
桃木剑一折两断,一段不知失落何处,只有剑柄那一截还在,谢玄将它仔细包起来收着,这一夜过后,他们又身无常物,只能等到商州,再给小小添置衣裳了。
夜色褪去,天刚蒙亮,营中几人早早收拾好东西,从林中找到几匹逃散的马,谢玄与小小一骑,预备离开这林子,去往商州。
郑开山满面颓色,对谢玄道:“万兄弟,你到镖局分号找我,咱们九死一生,总要摆个宴席去去晦气。”
镖局的生意经此断送,可郑开山并没说丧气话,他虽不通道术,但谢玄敬他为人处事,点头应承:“好,郑镖头有此雅兴,我一定奉陪。”
几人刚走到山林边缘,就见那逃走的疯子守在马前,他离了密林,又有了镖师的样子,竟还收拢了两箱货物,箱上插着龙威镖局的镖旗。
郑开山一时无言,走上去拍拍他的肩:“兄弟,走罢。”
疯子究竟是装疯还是真疯,他已经不想计较,换成是他,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被鬼影夺人皮,作人俑,也会举刀相向。
疯子又回复到温和的状态,咧嘴笑着看向郑开山,手中舞动镖旗,口中呼呼喝喝。
仔细听来,他口中呼喝的是龙威镖局的号子“龙威虎啸,请江湖朋友借道。”
诸人刚从密林中出来,阳光照映在白石路上,正有重见天日之感,便看见疯子摇晃着镖旗,昂首走在最前面。
纷纷互望一眼,胸中那点欣喜之意散尽了。
小小还在醉中未醒,谢玄让她靠在自己怀中,骑马进了商州城,城门口还贴着他们俩的缉书,朱长文下马上前,取出名牌。
守城兵丁恭敬放行。
闻人羽忍耐一路,到了城门口终于道:“小兄弟……”
“我姓谢。”
“谢兄,桑姑娘的毒性未除,不如跟我们一同去驿站,我也要将缉书撤回。”闻人羽一面说一面拱手。
谢玄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一来是闻人羽会解毒,二来是他们还未恢复名誉,不能住店,三来便是呼延图只要稍作打听,就知道他们逃了出来,必会来取下半卷飞星术。
孤身在外,到底凶险,等小小的毒治好了,再作再打算。
谢玄点头答应,闻人羽心内刚有喜意,又赶紧念了两句清心咒,告诫自己,这既是赔罪,也是还桑姑娘的人情。
老道本不想跟着闻人羽,但他穷得叮当响,看看谢玄和小小也是一样,去了驿站有酒有肉,不吃白不吃,他也不必人问,大摇大摆就跟在闻人羽身后进了驿站。
驿站里分几间小院,院中有车有马,还有女眷。
朱长文替谢玄几个安排了一间小院,满面歉意对谢玄道:“谢兄弟,对不住了,正院那几位是与我们一同出行的贵人,并非是道门中人。”
他面有倦容,提到贵人时,脸色还有些尴尬,显是那贵人,连他们也惹不起。
谢玄心中了然:“你放心,等治了病,咱们自会走的,不会到前头去惹麻烦。”
朱长文再次拱手,让驿站的人预备食水,让他们好好休息。
谢玄喂小小吃了一枚解毒丹,又给她擦了手脸,让她躺在床上歇息。
小小眨着眼睛,她胳膊上的疼痛好了许多,身上黏乎乎的,这些天来都没能好好洗个澡,对谢玄道:“我想沐浴。”
谢玄立即出门找驿站小吏,这些小吏,平日都是侍候官员的,手上没钱,极难使动,可闻人羽特意照拂,那小吏客客气气的担了热水来。
“这澡桶是新置办的,干净得很。”
谢玄拱手道谢,想着不能欠闻人羽的人情,还得赚些钱财。
他替小小倒好热水,又摆上皂豆,守在门边:“你要是力气不够,就唤我。”
小小等关了门,才散了头发,解开衣裳,躺进浴桶中去,温水浸润过肌肤,不由得呈出口气来。
谢玄不能在屋里呆着,豆豆却没防碍,它会游水,看见浴桶里盛满了水,开心得摇头摆尾,努力游到桶沿上。
伸出尾巴尖儿,往水中探了探,整条蛇都竖了起来,抽回尾巴尖,飞快游到床上,在枕头边盘成一团。
把烫着了的尾巴竖得高高的,好让风吹凉些。
小小被豆豆逗笑,洗干净头发,擦得半干睡回床上。
豆豆还翘着尾巴尖,小小替它吹了两口,它这才“嘶嘶”着把尾巴卷起来。
闻人羽带了银针来替小小逼毒,谢玄领他进去,屋内水气氤氲,小小头发半湿着躺在枕上,脸色素白,发似乌木。
闻人羽赶紧垂下眼眸,不敢多看,取出银针,对准穴位,轻捻针尾,一扎一弹,银针震动,小小蹙起眉头。
她肤色白得透明,冰雪也似,脉下一点黑意隐隐现现,待将毒血逼至指尖,闻人羽取出银刀:“桑姑娘,且忍一忍。”
割破指尖,挤出毒血
谢玄心疼不已,摸摸她的头:“师兄立时就替你买糖蝴蝶去。”
小小乖巧点头,飞快将手臂缩回被中,她知道医者父母心,师父替人瞧病,便不拘男女,只问病症,可别人碰她,她总有些别扭。
扎针割指,难免肌肤相碰,闻人羽原来是思无邪,沐浴之时被小小看见,也不觉得什么。
此时思有邪,明明轻触即放,也须得默念一段清心咒。
谢玄送他出门去,闻人羽走到院门边问:“谢兄,山穴之中那个符胆,可是你画的?”
谢玄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山穴,待想起来点点头:“不错,是我画的,怎么?”
他到此时也没觉得这多么了不起,看闻人羽郑重其事,问道:“怎么?”
闻人羽摇一摇头:“无事,谢兄的道术叫人佩服。”转身出门,走到廊下,想起师父书房中那付偈语。
“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和朱。”
原来这天下,除了师尊紫微真人之外,还有人能画先天符。
作者有话要说:老道:说赔我就赔,赔一送一
小小:等一只糖福蝶
第56章 糖蝴蝶(捉)
逼毒之后,小小很快乏累,她眯眼躺在软枕中,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谢玄取出黄符,叠成纸鹤,让纸鹤守门,去市集给小小置办衣裳鞋袜。
还未出驿站的门,就见院中贵人的侍女捧着白玛瑙碟子,中间摆了几个玲珑小粽,用彩色丝绳扎起,送到闻人羽的院中。
谢玄一算日子,明儿便是五月初五,端阳节了。
他嘴角一弯,笑了起来,他们小时候是很爱过端阳节的。
还不到端阳日,师父便会去镇上买来彩绳彩线,编成长命缕,供在老君像前,持受香火,等到端阳那一日,一早就把他们俩叫到院里。
用雄黄调酒,在他们额上画个“王”字,再给两个小徒弟系上长命缕,三人一道分食粽子。
谢玄会带着小小去河边,捞小鱼虾米,带回去给师父拌韭叶,做五毒菜,还会炒盐酥蚕豆,师父叫它雄黄豆。
师父的甜粽子也裹得极好,里头要搁甜枣蜜豆,有一回还用江米蘸蔗浆给他们吃。
村中小儿若是来经过,师父总会笑眯眯的给他们两个。
如今师父不在,小小受伤,他更要替小小结一个长命缕,系在手臂上。
谢玄刚到池州时以为池州已是富庶,到了商州一看,才知道天外有天,商州有船舶码头,水上商道四通八达,门楼铺子尽皆奢华,连街上行人的衣着打扮也讲究得多。
将要端阳节,街上的铺子人家都悬起艾草,小贩担着担子卖各色粽子,甜的咸的
谢玄先去了成衣铺子,给小小挑了两身衣裳,一身淡雪青,一身青竹色,想到小小的鞋子又旧又破,不能再穿了,又到鞋铺给她买鞋。
看了才知道原来女孩的鞋还有这许多式样,光是缎面绣花就有各种花色,各种图案,谢玄站在鞋铺前一只一只细看。
他生得英俊,站在那儿买女鞋,女客过来都掩嘴而笑。
谢玄浑然不觉,只不知道小小喜欢什么样子的,她还从没穿过花鞋子。
伙计一看谢玄挑了这个看那个,他站在那儿,面嫩的姑娘媳妇都不敢过来,赶紧招呼他:“客倌要买多大尺寸的?”
这可把谢玄问住了,他还不知道尺寸。
随手拿了只鞋子在手里,在手掌中比一比,告诉伙计道:“要这么大的。两双,一双浅紫,一双竹青。”
伙计笑了:“那您要什么花色的?”
谢玄拿不准是挑个花的还是绣的叶的,穿在小小脚上,没甚差别,全都好看。
旁边一位女客笑了:“雪青的那双绣花,竹青的那双绣果,可不就有花有果了,取个好意头。”
女客和伙计都以为谢玄是来替小媳妇买鞋子的,大男人挑得这样细,可见小夫妻恩爱得很,这才替他出主意。
谢玄笑了:“多谢。”
伙计把两双鞋子细包起来,说道:“客倌,隔壁绒花铺子买绒花送粽香囊,您带着我家的东西去,多送您一只。”
谢玄本就要买香包彩绳,挑了一团五彩线绳,又买了酒、肉和甜咸粽子,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走到了糖画摊子上。
过节的时候小儿手里都有闲钱,一只糖画一枚钱,摊前小儿排了长队,叽叽喳喳等着卖糖画的给自己画糖人。
草扎垛子上插着形形色色的五毒,蝎子蜈蚣盘在竹签上,是端阳节里卖得最好的图像。
谢玄人高马大,站在孩子堆里,轮到他时,他摸出个钢板来:“我要一只糖蝴蝶。”
卖糖画的拿小勺一勾芽糖,往炉里添了一把柴:“好类。”勺子吶下就勾出一只蝴蝶来,粘在竹签上递给谢玄。
谢玄怕蝴蝶晒化了,急步回到驿站,把糖蝴蝶插到小小的床头。
小小还睡着,被子盖到下巴,神色安谧,睡得极香甜。
他把衣裳鞋子放在小小床头,捧着两坛子雄黄酒到隔壁的小院找老道士。
老道士架着腿儿,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手边已经倒了五六只酒坛子,正与大胡子两个人划拳吃酒。
他是道门中人,却跟闻人羽朱长文几个说不到一块,只有大胡子合他心意,拉来一起喝酒吃肉。
肥鸡鸭子拆得七零八落,凉亭地上吐了一地的鸡骨头。
大胡子自忖酒量出众,这会儿喝得满面赤红,抱着酒坛道:“道长说的那个猴儿酒,当真如此甘美?”
老道士也有五分醉意了,摇着脑袋:“那是自然,我等那猴儿许多日子,好不容易它才把酒酿成了,被我一口气喝了个尽,一群猴子追着我跑,胡子都差点被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