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芙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
“没听见。”
梁芙走过来,收回桌上的东西,口红、化妆镜、墨镜……傅聿城按住她往包里塞东西的那只手,看她一眼。
像下了戏还没出戏的女演员,那惶惑还留在她眼中。
傅聿城笑意很淡:“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梁芙只是摇摇头,不解释,甚至谎话都懒得编。
傅聿城站起身,把自己买的那束花往她怀里一塞,“我去外面等你,收拾好了赶紧下楼吧。”
到了车上,梁芙才终于恢复平日状态,从后座拿出礼盒,给傅聿城展示今天收到的生日礼物。
傅聿城似听非听。
梁芙似是觉察到了,收好礼盒,把搁在中控台上的花束抱下来,笑着问他:“从机场过来这么匆忙,还特意给我买花?”
傅聿城瞥了那花一眼,平淡地说:“路上碰见花车,随手买的。”
傅聿城和梁芙到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等吃过饭,傅聿城去陪梁庵道聊天,梁芙则是在书房找到了梁碧君。
她将书房门掩上,走到梁碧君身旁,倚靠着书桌。
梁碧君大堆的工作邮件要处理,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怎么了?”
“姑姑,我问你一件事。”
梁碧君看她神情有些焦灼,便将笔记本阖上,看着她。
“当年,你跟我爸妈,到底知不知道卫洵的下落。”
梁碧君讶异,“……这不是你的逆鳞?今天怎么突然提起来了?”
“姑姑,你回答我。”
梁碧君冷静地注视着她,“这话我说过无数次了,不论你信与不信,当年我们没有胁迫过卫洵。在他不告而别之前,你爸找到过他,跟他见过一面。关键是,你敢去问你爸卫洵收过他的钱吗?”
“……我只想问,你们知不知道后来他的下落。”她今晚在二楼看演出,在一楼的内场区,看见了一个和卫洵极其相似的人,追出去却没找到。
“不知道。死了或者活着,和现在的你还有关系吗?”梁碧君站起身,双手扣住梁芙的肩膀,低声劝诫:“梁芙,那时候是你说的,要证明给我看,离开舞台你一样能过得很幸福。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提起卫洵?你把小傅置于何地?”
梁芙抿着唇,不吭声。
梁碧君目光渐冷,“看来我说的没错,你不是想证明自己会获得幸福,你只想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甚至你想通过证明选择傅聿城的正确性,来反证在卫洵这件事上你也没有错。”
“这完全是两码事!我是爱傅聿城才跟他结婚。”
梁碧君静静看着她,目光怜悯,“我让我哥带你去见心理医生,他说不用,他说,你这样自信张扬的人,不用担心。阿芙,你现在,真有那个时间去爱一个人吗?你是不是……太忙了?”
忙着当老师,忙着上那些无聊的家政课,忙着告诉所有人,她的婚姻有多幸福,多完美。
梁芙似觉得聊不下去了,挣开她的手,转身便走。
梁碧君没追上来,冲着她的背影说道:“梁芙,讳疾忌医是治不好病的。”
梁芙已走到门口,开门之前,她转身笑说:“我没有病。以前和现在,我都是最好的。”
这晚,到家是在凌晨。
两人舟车劳顿,洗完澡倒头便睡。
睡到半夜,傅聿城起床喝水,却发现梁芙不在卧室。出去找,她人躺在沙发上,沙发旁落地灯开着,拧到刚刚能视物的亮度。她手臂垂下,手机跌落在地,屏幕还亮着。
傅聿城把手机拾起来,往屏幕上看了一眼,一个微博主页,粉丝数和关注数都是个位数。他没点进去看,将手机锁定,伸手要去推她肩膀,瞧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动作一顿。
最后,他将手机搁在沙发扶手上,坐在木地板上,静静看着灯下的睡颜,不染铅华,分外无辜。
傅聿城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自己觉得如此无力。
许久,他站起身,假装自己也睡得迷迷糊糊,将梁芙叫醒,催她去房间睡,以免着凉。
等梁芙回房睡着,再难入眠的傅聿城从一旁床头柜上拿过自己的手机。说到底,他挺难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打开微博,输入方才一瞥之下的那个账号。
点进去翻了几条,他确定这是梁芙的小号。
因没什么人关注,这小号就是她的树洞,发了许许多多意味不明却又消极沮丧的内容,它们共同垒砌一座千疮百孔的沙塔。堆砌沙塔的孩子并不开心,因为一小时之前,她刚刚更新了微博,说:“害怕被观众看到难看的哭脸,所以小丑戴上了微笑面具。”
·
梁芙办公室在六楼,与剧场临近,天一黑,就能瞧见剧场的玻璃窗一扇一扇亮起来,观众陆陆续续进场。
曾经,这是她在演出之前最喜欢的环节之一,只是那时候是在二楼的休息室,没有这样俯瞰全局的绝佳视野。
响起敲门声,梁芙应了一声,谭琳推门而入。
梁芙转头看她一眼,把手机锁定揣进外套的口袋里,背倚着窗台,“什么事?”
“陈主任说下周会有一个大的赞助商过来拜访,希望我们到时候出面接待。”
“我就算了吧。”
谭琳面有难色,打量着她,“……梁老师,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这话她像是憋了很久,不吐不快。大抵上回记者招待会上,梁芙任性提前离场的事,还是让她有所介怀。
梁芙笑了声,“你是我的学生,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我跟陈主任说过,以后这种事我都懒得出面了。他答应过我的,你就把的话回复给他,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说。”
“可是……”谭琳还在做最后的争取,“那人是点名想要见你,他说是你忠实的观众,此前一直默默支持没有打扰。如果你不出面的话,他就会撤销对舞团的捐款。”
梁芙极不喜这样的情感绑架,但事关舞团运营,也很难意气用事。她拧眉,转过目光眺望窗外,“下周几?”
“周三。”
“知道了。”
谭琳看她一眼,“那我去做上台准备了,梁老师。”
“晚上演出加油。”
谭琳关上门,下楼回到二楼的休息室。她与团里两三个骨干共用一间房间,坐下补妆时,旁边休息的演员便问她:“说动梁老师了吗?”
谭琳“嗯”了一声。
她笑说:“她挺难打交道,辛苦你了。”
谭琳没做声,凑近镜子,拿化妆棉沾去眼睑下方蹭上的一点睫毛膏,听那演员又说:“新老交替,后浪推前浪是正常规律,曾到过高处的人,反而挺难接受这个道理。不是人人能像杨老师,能放下妄念,真心成全别人。”
“你别这么说,梁老师对我也是倾囊相授。”
“是吗?”她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周三恰好是梁庵道和章评玉的结婚纪念日,对这个日子,章评玉看得比生日还重。
白天梁芙如常上班,到了舞团,碰见宣传部的陈主任步履匆匆,才想起今天有个什么劳什子的会面。
陈主任指着楼梯,让她直接去三楼会议室,说那人已经到了。
梁芙推开会议室的门,一人坐在会议桌近门的位置,转过身来,平平直直地看着她,“梁小姐,你好。”他瞧着约莫三十多,接近四十来岁,面容周正,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生意的,但有一种平和沉稳的气质。
这人,梁芙见过。
过往演出,他总坐在第一排,中心靠右的第三个位置。她只在演出谢幕的时候,才能有空往台下看一眼,次数多了,就记住了这个从不上台献花,亦不去后台讨要签名的特殊观众。
骤然于这种场合之下碰见,梁芙诧异,片刻心中乍然涌现的竟是无端的惭怍。
这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梁芙往名片上瞧一眼,他叫作陆松云,前面缀着一个CEO的名头。
“作为观众,在台下欣赏舞蹈即可,原不该贸然打扰,请梁小姐原谅我的失礼。”
“陆先生请坐,我给您斟茶。”
梁芙少有给人端茶倒水的时候,连茶水室里茶叶放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是经人指点寻得了半罐云雾茶,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她奉上这盏茶烟缭绕的热茶,在陆松云对面坐下,双手交握放于会议桌上,难得的忐忑,像是疯玩一暑假忘了写作业,面对老师盘问的学生。
显然是陆松云吩咐过,并没有人前来会议室打搅。门开半扇,门外寂静,这个时间,演员都在练功房吧。
陆松云喝了一口茶,便将那茶盏放下,仿佛也只是在履行程序一样,“梁小姐,不跳舞了吗?”
“……跳不了了。”
“那真是遗憾,我等了两年多,一直在期待梁小姐重返舞台的那一天。”
“抱歉,让您失望了。”
陆松云看着她,神色里有几分遗憾,但并不咄咄逼人,“原谅我再多问一句,是完全无法登台,还是……”
“陆先生最喜欢我的哪一出剧目?”
“我是俗人,大抵还是最喜欢《天鹅湖》。”
“起码《天鹅湖》,我跳不了了。”梁芙坦然道,面对这样一位真诚的观众,她无法不坦然。
“或许,梁小姐考虑过试试别的舞种?”
梁芙摇头,固执地说:“不是芭蕾,就没有意义了。”
陆松云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说,年轻人总是容易将话说得绝对。但他是有风度的人,不会擅自指导他人的人生,“我听说,梁小姐在团里当老师。”
“是,您要会面的谭琳,就是我的学生。”
陆松云缓缓摇了一下头,“谭琳的演出,我也看过,虽然你是她的老师,但你们的风格并不一样。请原谅我说得直接,我无法欣赏她目的性过于强烈的演出风格。今年,我照旧还会赞助,但明年的情况我无法保证。没有梁小姐的舞台,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梁芙让这句话弄得喉头发梗,“……我理解您。谢谢您这些年的支持。”
陆松云站起身,那盏茶还在飘着浅浅的热气,“工作缠身,我就先告辞,不和谭小姐会面了,请代我向她致歉。”
梁芙将陆松云送到楼梯口,他走在前,又突然转过身来,“离开舞台,梁小姐如今过得幸福吗?”
梁芙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即让脸上堆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我已经结婚了,现在很幸福。”
陆松云瞧着她,依然是那样平平直直的目光,她却在一瞬间无地自容,笑容快要挂不住,勉强支撑才没让自己目光闪躲。
陆松云的车在停车场,临上车前,陆松云说:“愿我们下次重逢,你在台上,我仍是你的观众。”他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信封。
等陆松云的车驶远了,梁芙将那信封拆开,一张泛着黄的纸片。
脑中立即响起那一年谢幕时的掌声,想起那时脸上的汗水滑落滴在锁骨上,舞台灯光耀眼,她看向座无虚席的观众席,因喜悦而心脏涨痛。
那是她十八岁时首演《天鹅湖》的门票,让人细心地珍藏了八年。
傅聿城下班,去舞团接梁芙去梁家吃饭。
傅聿城瞧出梁芙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似在勉力应付这喜庆气氛似的,连送给父母的结婚纪念礼物都落在了办公室。
回去车上,傅聿城伸手,将她的手指轻轻一捏,“怎么了,看你好像今天兴致不高。”
梁芙别过头,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没有,今天有点累。”
傅聿城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松开她的手,握紧了方向盘。
寒流侵袭整天,窗外是呼呼风声,衬得车里更静。
到家,他们洗漱之后就睡了。
傅聿城睡到半夜,无端惊醒。伸手往旁边一摸,被子里是空的。
他把手机捞过来看时间,未解锁的屏幕上有一条提醒,他偷偷关注的微博小号更新了。
点进去看,两小时前发布的微博。
那个不开心的孩子,不再执着,把那千疮百孔的沙塔一脚踏翻。
她终于放弃委婉,直接了当的一句话:“这可能不是我要的生活。”
如果有一瞬,傅聿城觉得人生荒唐,大梦一场,殊无意义,那一定就是在此刻。
早在半年前,当他站在高楼上,远观那不能被证实的一幕之时,他仍然觉得,不必捕风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