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红——明开夜合
明开夜合  发于:2019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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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聿城离席去外面打电话,门廊外雨势滂沱,电话没接通,再打周昙的也是这样,“嘟嘟嘟”长鸣让他莫名难安。
  直到晚上十一点,周昙打来电话,来不及说清前因后果的焦急,让傅聿城赶紧去一趟医院,“……梁芙出事了。”
  暴雨让崇城交通彻底瘫痪,声势之大,似要把这座不夜城连根拔起。怎么坐在酒吧里和朋友畅谈的时候浑然不觉。
  傅聿城羞愧于自己的毫不敏锐,为什么不坚决一点,周昙打不通那就打给方清渠,打给梁庵道,打到剧院去……总有一个地方能探听到梁芙的下落。
  医院病房外已经围满一圈人,眼熟的不眼熟的。在这种情况,傅聿城跟最不愿见的章评玉打了个照面,然而对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知道今天不是发难的时候。
  梁芙躺在病床上,过多的关注让她不胜其烦。傅聿城赶到的时候,正撞上她发脾气,让所有人都走。
  梁庵道小心翼翼求个赦免,梁芙把被子拉上盖过头顶,说你也走。
  最终他们都没走,守在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得到什么指令才能散去。还是梁庵道主持局面,让大家都先回去。
  傅聿城当然没走,哪怕今天梁芙气得要拆病房,他也要见上她和她说过话才安心。
  候了一会儿,傅聿城尝试进去跟梁芙说话,章评玉瞧她一眼并没有阻止。
  梁芙在哭。
  人缩在被子里颤抖,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掰开攥进自己手里。
  她自浅绿色的被单里露出一只眼睛,仿佛被清水浸过的玻璃珠,看着傅聿城哽咽着说:“……我想吃奶油小方。”
  是崇城特产,淡奶油,放进嘴里就化了,一点也不甜腻。他们小时候都吃过,双百分的奖励,或是生日那天的加餐。
  于梁芙而言,那时候开胯拉筋,痛到昏厥,哭着坚持下去的信念,就是梁庵道开车来接,经过红宝石的店面。她盘腿坐在车里吹冷气吃蛋糕,梁庵道问她痛吗,要放弃吗?她说不,不要放弃。
  傅聿城蹲在床边,不知道怎么拿捏语气才能让她不那么难过,她只有这点愿望,可他满足不了,整个被雨倾覆的城市也满足不了,“……天一亮我就去给你买。”
  可是她的这一晚这样长,等多久才能到天亮呢。
  她咬着唇痛哭,直到傅聿城坐上床沿,几乎是强硬地把从床上扶起来,手臂环过她的肋骨,把人抱进怀里。
  方才在门口,周昙告诉他。
  暴雨让舞团老化线路短路,那时候一班演员刚从练功房出来,下楼梯时灯灭了,好几个人踩空摔倒。梁芙走在最前,摔得最严重。
  严重到,以后她或许还能跳舞,但一定跳不了32圈“挥鞭转”了。
  医院总是有点儿暮沉的恐怖气息,然而说白了这只是一个修复创伤的地方,和修理厂没有两样。并未有心恫吓世人,是世人有欲望才有忧怖。
  最后梁庵道和章评玉没拗过傅聿城的执着,答应让他留下来陪床。
  更深夜阑,亮灯的走廊里只偶尔有护士走动。傅聿城拧灭床头的灯,坐在折叠椅上,毫无困意。在药物的帮助之下,梁芙已经沉沉睡去,也终于将拧紧的眉头放松。
  好像还是不久前,躺在病床上的那人是他,而她还有心同他开玩笑。傅聿城看着,她让撞跌擦出血痕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伸出手指帮她擦掉。
  梁芙在梦里走过好长的路。
  黄昏扫银杏叶的的街上,一双圆头红色小皮鞋的脚停在橱窗外,净透的玻璃窗里,悬挂一条白纱的裙子,与过往所见那些裙子都不一样,它只是挂着的样子,就优雅如同天鹅凫水。
  那双圆头小皮鞋穿过门进店,再走出来时换成了缎面的足尖鞋。它磨损得飞快,一双两双三双地换,从训练教室跳到比赛舞台,跳到万人瞩目的大剧院。
  它穿过剧院的后台,和不染尘埃的皮鞋打过照面,也和许多和它一样的足尖鞋打过照面。它听过灯光璀璨最热烈的欢呼,但最值得铭记的,还是那些指甲劈裂流出的血。它曾经包裹过一双伤痕累累的脚,痛到热泪盈眶也要继续起舞。
  梁芙睁眼看见的是一只塑料袋,印着红色的“红宝石”三个字。如今包装材质日新月异五花八门,只有这家还固执保持原样。
  没有看见人,梁芙抓着床两侧拉杆试图坐起来,吊起的打了石膏的腿让她的尝试落空。
  她躺着,有些沮丧地等了片刻,洗手间门打开了,傅聿城抹着脸上的水珠走出来。他看她一眼,把床摇起来,再把蛋糕递到她手中。
  和外包装一样不变的,还有味道。
  她默默吞咽,喉间裹沙,忍不住要哽咽。从前吃为了鼓励自己不放弃,现在吃却是为了说服自己,可能这一次要放弃了。
  傅聿城声音沙哑:“梁老师和师母一会儿就到,昙姐也说要过来,还有你们舞团杨老师。”
  梁芙不说话。
  她知道人人都期望她说一句“我没事”,可是她现在还说不出。
  梁芙默默吃完了那方蛋糕,那滑腻口感还留在喉间。她咳嗽一声,傅聿城递上水瓶,凑近时她才看见他眼底倦色浓重。
  “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等他们来。”
  便又是沉默。
  傅聿城的陪伴让她很好受,她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周昙为什么喝酒独独要找傅聿城,因为不被人安慰的感觉很轻松,放肆沉溺于难过也仿佛不那么可耻了。
  没过多久,梁庵道、章评玉和杨老师都赶过来了,差不多前后脚。傅聿城不放心走,但得先回去把自己拾掇一下。
  关上门,杨老师神情严肃,“阿芙,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但是老师希望你好好回想一下,昨天晚上,停电的时候,你是……自己踩空的吗?”
  杨老师微妙的一霎停顿里,有很深的意味。
  梁芙明白她想说什么,这样的架势,只要她指认出一个人,一定会被允以“公道”。



  然而,正是如此,她不能滥用公道,因为,“……是我自己踩空的。”
  想过了,无数次。
  她也多想把这桩飞来横祸推给某个具体的人,好让此刻自己的痛苦冤有头债有主。然而,灯灭的那一刹那,直至她滚落到楼梯最后一阶,这期间,她确信没有任何人在背后推过她。
  杨老师这一问显然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团里有人在议论,昨晚上站在梁芙身后的,是谭琳。谭琳也摔了,但只是轻微的的崴伤,只要休息两周就能照常上台。
  动机、下手时机和脱身条件,都挺符合阴谋论,无怪乎杨老师将信将疑。她在团里待了几十年,这些腌臜并不是第一次。她只期望,这次事件是桩单纯的意外,不然就一次毁掉了两个人,一人如日中天,一人还在冉冉升起。
  这件事,杨老师是另一种痛——多年打磨而成的一件作品,选料和工艺都是一流,它价值连城,合该迎接万人叹慕,却被疏忽和巧合摔碎在地。这种痛心,如出一辙。
  章评玉急切道:“你确定吗阿芙?你再好好想想?”
  梁芙微闭上眼,“我确定——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想休息了。”
  三人交换个眼神,最后杨老师说,舞团一定会对她进行赔偿,也会对老化线路进行改造,楼梯间加装应急灯,台阶贴夜光指示条……
  都是亡羊补牢的措施,可那头无辜的羊已经死了。
 
 
第29章 夜奔(02)
  那道篱笆立在别墅前院,经一年多的时间,让藤葛爬得满满当当,各色蔷薇胡乱授粉,杂出变化多端的颜色。暮夏时节,绿藤红刺,疯长的还有院里杂草。
  梁芙蹲在地上拔草,胶鞋手套全副武装,头上扣一顶海滩旅游常用的草帽,帽檐下素净的脸上沁出汗珠。
  屋里章评玉喊,她应了一声。提上塑料桶,把杂草倾倒进垃圾桶里,一边脱手套一边回屋。
  梁碧君坐在客厅,章评玉在给她斟茶。梁芙打声招呼,冲个凉出来,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
  章评玉挽上提包,对梁芙说道:“招待好姑姑,我去趟公司,晚上回来吃饭,让万阿姨把我昨天弄回来的虾给蒸了。”
  章评玉掩上门,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即刻就驶远了。
  梁芙去冰箱里去拿出昨天没吃完的栗子蛋糕,端过来在梁碧君身旁坐下,往她茶杯里看一眼,泡的应是碧螺春。抢过来抿一口,“啧”一声,吃过蛋糕的舌尖只尝到苦。
  梁碧君审视着她。
  梁庵道夫妇觉得梁芙状态有些微妙,然则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商量之下,决定让梁芙一贯信赖的姑姑过来一趟,多聊两句,问出她未来的打算也是好的。
  “去过舞团了吗?”
  “去过啊。”她吃着栗子蛋糕,语气有点儿满不在乎。
  因她受伤,交流项目得换上另外的人顶替,为了服众,选定了周昙。排出的剧目不能更改,团里几个演员公平竞争,最后谭琳被临危受命。
  谭琳《吉赛尔》首秀,艳惊四座,业内发新闻用的标题是“后梁芙时代的新星”。团里正是用人之际,时势造人,谭琳证明了自己,那扇鲜花簇拥的大门,正式对她敞开。
  这些事儿她没刻意打听过,但总有各种渠道推到她面前,想避也避不开。
  “试过跳舞吗?恢复情况怎么样?”梁碧君知道她一直在做复建。
  梁芙捏着勺子,把碟子里剩下的蛋糕一点一点搅碎,笑说:“我准备当老师去了。”
  梁碧君愣了一下。
  “接杨老师的衣钵,星火相传,你觉得怎么样?”
  梁碧君拧着眉,“你是不是放弃得太轻易了?”
  梁芙仍是那副没有所谓的表情,“我也不是非得跳舞啊——对了,你猜我昨天收拾房间,发现什么?”没给梁碧君“猜”的机会,她丢下勺子起身,往楼上去,“我拿下来给你看。”
  前几天梁芙去过团里了。
  那天是演出日,泰半演员都要侯在剧院,团里几乎没人。梁芙去的时候谁也没惊动,直奔练功房。路上被几个工作人员和面生的新演员撞见,他们好奇打量她,但无一人敢上前去打招呼。
  熟练穿好足尖鞋,热身,压腿……基本动作做下来都无碍。医生说她复建效果不错,建议看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紧跟着加高难度,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整面墙镜中的自己,以右脚为支点,双手端起,扯动身体,旋转。
  因前面一切顺利而生出的喜悦心情,一霎被脚踝传来的剧痛撕得粉碎。她摔坐在地板上,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难过,而是茫然,好像一只明明已经飞到半空的气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被拽了下来。
  她不信,不服,抚着脚踝缓解,再试,再摔,再试,再摔……
  那天,她一直捱到剧院那边演出结束时才离开。人恍恍惚惚,上了出租车才发现自己把足尖鞋穿了出来。团里是有规定的,那鞋只能在练功房里穿。她把鞋脱下,两只叠放,发泄似的拿带子把它们捆得死紧。出租车经过雨后积水的浅坑,她扬手想把鞋扔出去,却又在最后一秒收回。她赤着脚下了车,从小区门口一路走回公寓,把那双鞋随手扔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梁芙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单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枕头下方的日记本捞出来。
  日记本是硬壳,封面印刷幼稚图案的卡通图案,有些年代的东西了,翻开来纸张脆黄,很多字迹已经洇灭模糊,残留的是拿碳素钢笔写的那些。
  梁芙蜷腿坐在沙发上,献宝似的指着那比小学生还要幼稚的字迹给梁碧君看,“喏。”
  十岁的梁芙有宏愿,爱做梦,上课不听讲,从杂志里剪下漂亮贴画,一张是舞裙,一张是婚纱。她立志做世界上最好的舞者,和最幸福的新娘。
  梁碧君眉头拧得更紧,“梁芙……”
  “我准备跟傅聿城结婚了。”
  梁碧君是很少生气的,她年过不惑,明白生气除了把事情推向更难解决的糟糕境地,于事无补。她对婚姻和爱情已然没有执念,也不认为自己适合做母亲,但对梁芙她有超越姑侄情谊的宠爱。
  梁碧君捺着火气,“我认为你现在最好不要这么草率。”
  “我跟傅聿城认识也快两年了,交往一年多,我不觉草率。”
  梁碧君把日记本合上,凝视梁芙,“一事不顺就拿另一事做避风港,你这种逃避行为,把小傅当什么呢?”
  “你认识我们团的杨老师,她年轻时也是蜚声业内,结婚后退居二线做老师,带出我这样的学生。她能走的路,我不能走吗?”
  梁碧君再也忍不住,“你才多少岁!二十三!不满二十四!你要过那样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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