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城穿正装,衬衫西服三件套,看得出来领带精心搭配过,头发也认真打理过。他把手里拎的东西递给梁芙,难得有些拘谨,往屋内瞥一眼,低声问:“梁老师和师母回来了?”
“我爸回来了,我妈应该还有一阵。”
进屋傅聿城同梁庵道打招呼,两人学校里常碰面的,今回却有些尴尬,端坐沙发两端,寒暄几句,多半都是关于傅聿城工作方面的事。
没多久,梁碧君也下班赶过来,气氛稍有缓和。
傅聿城同梁碧君打过照面,一直没深入交流,这回多聊了些,涉及自身家庭情况,一一阐明。
这些梁碧君都听梁芙提过,但听傅聿城自己讲又是另一种感受。今天既被梁庵道点名过来做军师,少不得审视意味多些。在她看来,傅聿城这孩子不卑不亢,也挺真诚。由是,她更觉得梁芙的决定仓促又草率。
梁芙一直挺热心在厨房帮忙,时不时出来聊会天,穿针引线。
菜烧得差不多了,时间快到六点,章评玉还没回来。梁芙打个电话过去催,章评玉说公司还在加班,得等等。
这一等,就从六点等到了七点半。
章评玉进屋,径直往浴室走,让梁芙布菜,自己洗把脸就能开饭了。
这顿饭,傅聿城吃得有点儿难受,章评玉礼貌过了头,让他很有些无所适从。无论是挑起话题,介绍菜式,还是讲一些鞭辟入里的职场哲学,都热情得恰到好处——以他导师的夫人,绝非以他女朋友母亲的身份。
章评玉是很讲体面的人,这顿饭她原本就不想吃,要不是梁芙出事之后,家里凡事诸多放纵忍让,这个饭局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作为体面人,她自然能用体面的方式让对方如坐针毡。
至于傅聿城预想中关于他家庭背景的诸多挑剔,对他与梁芙交往一事的诸刁难,压根就没发生。
单看表面,简直称得上是和乐融融。
梁芙也看出来了,一顿饭过去,聊得都是不痛不痒的片汤话。她费那么大工夫说动章评玉吃这顿饭,可不是想看他们表演外交辞令。
“妈,”梁芙放下开蟹的剪刀,“我准备跟傅聿城结婚了。”
梁小姐不懂迂回,一句话水、雷似的砸得沉沉死水泛起波澜,除她之外,剩余四人都诡异地沉默了。
是傅聿城先开口,接过她的话梢,坦诚心迹,表明态度。
梁碧君和梁庵道在认真听,认真研判,章评玉却只顾低头拆蟹,直到傅聿城说完,她才笑着抛出一句,“小傅,师母听出了你的诚意,可师母觉得,诚意不能只嘴上说说。未来如何如何,谁也说不准,我们公司年初拟的计划目标,在有制度保障之下都有完不成的情况。”话也就到这儿,不点明,点明就俗了。
傅聿城提前准备的几句表决的话不好再说,否则跟凭空放卫星一样。当即噤声,没有自取其辱。
是梁碧君打了圆场,扯开了话题。她看梁芙还要增添火力,看去一眼,使个制止的眼神。
饭局上,关于婚事的交锋,就这么不到三分钟。
后来桌上菜都撤了,端上蛋糕。
梁芙双手合十闭眼,脸上映着荧荧烛光,玩笑似的笑问,“我要是许跟傅聿城结婚的愿望,能实现吗?”没等人回答,她就睁眼,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了。
等蛋糕撤了,再端上茶,这顿没有任何建树的生日宴会也算接近尾声。傅聿城做最后挣扎,寻个空当想同章评玉谈一谈,结果章评玉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小傅,其实在我们家,大事都是梁芙她父亲拿主意。有什么事,你直接跟他说吧。”
她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往屋里大钟看一眼,“你们宿舍几点关门,赶得及吗?”
逐客令下得这么明显,傅聿城只好站起身,跟梁庵道和章评玉辞别。
梁芙起身出去送他,梁碧君往市里去,正好捎他一程。
这晚傅聿城和梁芙都有出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之感,当大人摆明了态度拿你当不屑交谈的小孩儿之时,一点办法也没有。
傅聿城见梁芙有些沮丧,便安慰道:“找个时间,我会单独找梁老师谈一谈。”
“找他没用,他跟我妈是一伙儿的,”梁芙瞧一眼驾驶座上的梁碧君,“姑姑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梁碧君淡淡道:“别拉我下水。”
送走傅聿城,梁芙返回屋内。万阿姨在收拾打扫,梁芙拽着章评玉往书房去,“妈,我跟你谈一谈。”
“正好,我也得跟你谈一谈。”
梁庵道感觉要两军开战,想去凑个中立国的热闹,被章评玉一眼瞪回去。
门一阖上,梁芙开门见山,“刚才在饭桌上您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梁芙,先斩后奏谁教你的?昨晚跟我说只喊傅聿城来家里吃顿饭,临席上突然变卦,干什么?逼宫?以为有外人在场我不好翻脸?”
梁芙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您也知道我跟您说正事只能用逼宫这一套?”
“我告诉你,结婚这事,你想都别想。我现在是懒得管你,你要识趣,早点跟他分手。”
“不是,”梁芙笑了声,“您还做把我塞进哪个权贵之家的美梦呢?那也得别人瞧得上我啊。”
章评玉脸色一沉,“梁芙,你别跟我撒泼拱火。我跟你表明过态度,我对傅聿城本人一点意见也没有,你找任何一个如他这样家庭条件的,我都不可能答应。”
“我要是偷偷跟傅聿城领证,你们管得着吗?”
“户口本在我这儿,你怎么领证!”不久前,梁碧君提醒过她,说依照梁芙的性格,极有可能做出偷户口本结婚的这种事,她便留了个心眼,将户口本锁进了保险箱里。正因为梁碧君透过风声,所以今天在席上梁芙抛出这枚重磅炸弹,她一点不觉得意外。
“您话别说得太绝对。”梁芙笑得几分狡黠。
章评玉一愣,立马拿钥匙去开立在书柜下方的保险箱,户口簿还真不在里面了,“你怎么拿出来的?东西放哪儿去了?!”
“您别管了,肯定没丢。”
章评玉一时怒气上涌,“梁芙,你要是敢走这一步,我就敢一辈子不让你进家门!”
梁芙背着手,轻轻巧巧转个身便要往外走,“六……七年前您说过同样的话,也没吓到我,现在我更不见得要怕您了。”
章评玉追上去,忍不住要动手,一直在门外观察局势的梁庵道立马将夫人一拦,拽回书房里,和声和气安抚。
“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的错我的错!”梁庵道低声下气,“……但是要我说,傅聿城不见得是个多差的选项。”
“你变节倒挺快,搁战争年代那就是个‘梁精卫’。”
梁庵道一点儿不生气,把章评玉按到书桌的椅子上,耐着性子跟她分析,“我知道你一直属意清渠,可方家不停地给清渠相亲,摆明了没这个想法。”
“方家小门小户,好意思挑三拣四。”
梁庵道附和着也谴责方家两句,“……后面的话,你可能不爱听。阿芙现在这个糟糕状况,事业停滞,心情也一直起起伏伏。你让她跟傅聿城分手,再打起精神去找个合你心意的佳婿,不太可能。”
章评玉明白他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施恩别人就得回报?凤凰男的故事没少见吗?别到时候你帮了人家,人家还反咬你一口。”
“那就由着阿芙闹?那时候她吃家里的用家里的,都差点没闹上天,现在经济独立了,怎么管得住她。”
“那就纵容她?”
“我只想她开心点儿,她也就跟小傅在一起的时候还有点生气。”梁庵道叹声气,“这五个月来,别的时候你见她真心笑过吗?”
梁庵道知道自己这个溺爱女儿的毛病没少遭人诟病,可他与章评玉打拼半生,不就求一个能护得孩子幸福周全?
章评玉沉默下去。
她记起不久前有一次送梁芙去复建,梁芙不让她旁观,打发她去外面等。她很担心,忍不住绕去复建室后面,扒着玻璃窗偷看。就瞧见复建医生一离开,梁芙便蹲在地上,头埋进双臂之间——她从小真觉得难过,而不是想找人撒娇的时候,便会这样背着人哭。
后来,复建课程结束,梁芙从教室里出来,面对她的时候,又是惯常那副没心没肺的表情。
“我跟碧君想法不一样,我觉得阿芙去当老师,然后组建一个家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成了家,担了责任,会慢慢有所收敛。傅聿城和她的相处我瞧在眼里,还是傅聿城忍耐迁就居多。她这样性格,再找个门第比她高的,事事压她一头,以后日子怎么过?”
“就非得是傅聿城?”
“她就喜欢这个,你有什么办法?”梁庵道觑着章评玉的神情,小心翼翼替自己学生说了两句好话,“我一家之言,你听听就罢。以我对傅聿城的了解,他答应结婚,那一定是做好了准备的。”
梁庵道见章评玉神色似有松动,趁热打铁道:“我会劝说阿芙,别这么着急,婚期能往后推就往后推吧,我都松口了,她肯定也会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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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夜奔(06)
梁碧君往后视镜里看一眼,傅聿城坐后座上很沉默。大抵他察觉到她的动作了,立即从几分颓丧的状态里打起精神,挑了个话题,不让气氛冷场。
梁碧君在心里判断,假以时日,倘有事业傍身,傅聿城这人一定能进退合度游刃有余,毕竟在章评玉那不动声色的压力之下,还能维持体面,既不唯唯诺诺,也不过分殷勤,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
“这顿饭,是不是吃得挺难受?”梁碧君笑了声。
傅聿城对梁家一家人印象都挺好,哪怕是章评玉。当其位,很多事不能意气用事。易位而处,他完全能理解章评玉的做法,自己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喊两句口号就能哄走养了二十四年的女儿,这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
傅聿城也没否认,笑说,“来之前我有心理准备。”
“阿芙从小性格如此,想要的东西,一刻也等不得。结婚是大事,是该审慎些。”
“我明白。”
“梁芙跟你说过,她准备留团当舞蹈老师的事吗?”
傅聿城顿了一下,“……没有。”
梁碧君了然,“她这几个月的状态,大家都不敢过多询问。结婚的事,也是她主动提的?”
傅聿城笑了笑。
“……阿芙做的决定,我看是很难更改的。你梁老师把她宠成要风得雨的性格,现如今再出面干涉她的选择,已经晚了。所以你也别担心,到时候一定是他们妥协。今后,你多担待阿芙……”她顿了顿,没把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倘若遇到什么困扰,可以来找我。”
梁家别墅里,梁庵道哄好了章评玉,又上楼去找梁芙。
敲门进去,他家闺女正趴在床上翻杂志,他走过去,拉出梳妆台前的椅子坐下。
“你跟我妈达成攻守同盟了?”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火力收着点儿啊。”
梁芙笑了声,歪着头打量梁庵道。他年过半百,一种岁月沉淀而出的温文儒雅,年轻时候则是另一种玉树临风,听章评玉说,那时候他刚做讲师,院里院外的女学生能把整间阶梯教室堵得水泄不通。这位旁人眼中威严和随和并存的法学院教授,在家里却没有摆不起半分架子。
“阿芙,你做这个决定不是心血来潮?”
“当年你跟我妈不也是交往了两年就结婚了吗?”
“我们那时候不一样……”
“嗯,你们是奉子成婚。”梁芙笑嘻嘻道,“……好歹我是走正规程序呢。”
两句话说得梁教授很没面子,“我们是订过婚的……说你,别往我们上一辈身上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