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菜蔬没什么花活儿,萝卜、菘菜、葱都去老皮,只挑嫩的切细丝,这是生菜盘。熟菜则有摊鸡蛋、炒豆芽粉丝、炒豆腐丝之类。
然后便是各种肉,经典的酱肘子、猪肚儿、熏鸡、酱肉,乃至猪耳朵猪脸不一而足,都切丝,摆在盘子里,谁爱哪样儿,自取便是。
吃的时候,把两张饼揭开一些,里面抹上面酱,放葱丝、萝卜丝,放各种肉,放鸡蛋、豆芽菜,卷成一个卷儿,便可以张嘴开啃了。1
这样的春盘一推出,便受到了热烈欢迎。一食案的盘盘碟碟,五颜六色,香气扑鼻,普通人家,谁吃过这样讲究、堪称奢豪的春盘关键,所费不贵,毕竟猪肉便宜。更关键,它是真的好吃啊,本来只是过节应景的东西,竟然成了真正的美味。
这春盘从立春头一日推出就开始热卖,过了立春,还有不少闻风来尝鲜的;开始还是在店里吃,后来又有不少要外带或外送。一直卖到过上元节,算是稍微阻了一下,但沈韶光觉得,节后还会不断有人来吃,毕竟进了二月、三月,真正的春季菜蔬下来,那时候的春饼才真好吃呢。
“那时候的菘菜萝卜就不行了,换成春韭鸡蛋,菠菜粉条,肉丝荠菜,如果再加上顶花带刺儿的小胡瓜,这样的春饼……”沈韶光一边做包汤圆,一边跟阿圆畅想。
阿圆咽口口水,接话儿道:“这样的春饼我能吃八九张。”
沈韶光:“……”
沈韶光看看阿圆的腰身:“阿圆啊,你可曾听过‘二三四月不减肥,六七八月徒伤悲’的话”
阿圆干脆地摇头:“没有!”
身后一声“嗤”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于三。
阿圆想了想,“等吃过了这有菠菜、小胡瓜的春盘,我再减。”
沈韶光点点头,有个日期就行。
身后凉凉的声音:“等胡瓜下来,你吃的就是‘夏盘’了,六七八月怕是伤悲定了。”
阿圆气鼓鼓地瞪于三一眼,不说话。
其实刚才是沈韶光说溜了嘴,在后世,黄瓜实在是顶容易得的东西,每次吃卷春饼,必有的。
沈韶光回头警告于三一眼,说笑话哄阿圆开心,“其实春天也有胡瓜,只是不易得而已。说前朝的时候啊——”
只要一说“前朝”,这就是小娘子要讲古了,阿圆、阿昌赶忙竖起耳朵听,便是于三也放轻了手里的动作。
“有一年元正的时候,圣人要吃胡瓜,派宦者出去采买。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儿买去嗯,就恰碰见有一个人在东市拿着两根胡瓜在卖。宦者大喜过望,便问索价几何。那卖瓜的道:‘五十两银子一根,两根要一百两。’”
阿圆阿昌都张大嘴巴。
“那宦者嫌贵,夏天的时候,两文钱买好几根。那卖瓜的道:‘既然嫌贵,就不要买。我自家留着吃。’说着便真个咔嚓咔嚓把其中一根吃了。”
阿圆和阿昌的嘴张得更大,阿昌喃喃:“五十两银子就这么吃了……”
“宦者着急了,怕他把剩下一根也要吃了,连忙拿出银钱要买,却哪知那卖瓜的又涨价了,剩下这一根就要一百两。”
于三翘起嘴角,早就知道小娘子说话有机关,果然……
“宦者又嫌贵,那卖瓜的道,‘既然嫌贵——’听了这话音儿,宦者连忙给了他银钱,买了那根硕果仅存的胡瓜。” 2
阿圆阿昌哈哈大笑,于三也笑起来,低头接着做丝笼饼。
这个时候,上元节还不是元宵一统天下的时代,各个人家吃的有肉粥、面蚕、丝笼饼,也有火蛾儿、玉梁糕、油之类。煮的粥、蒸的糕、炸的饼,各种食物乱战。
已经这么乱了,就不怕更乱,汤圆必须也要出来刷一波存在感。沈韶光便包了最经典的黑芝麻馅儿汤圆,并把它推荐给上元日来吃饭的食客们。
本朝人对甜食有偏爱,大多数食客对汤圆接受良好,比如林少尹。
上元日三天放夜,不闭坊门,全城狂欢,“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这样长时间大范围的士庶万民狂欢,治安是个大问题。
每逢这个时候,京城便金吾、京兆等多部门联动,争取不出现大纰漏——至于谁家婢子与人私奔、谁家进了小贼丢了点银子之类的,却是难免的。
林晏作为京兆少尹,是主要负责人之一,连着值了两日班,第三日终于可得休息休息。本来想着在家陪祖母——江太夫人年老体衰,腰腿又不好,冬天出不得门,出来看灯是不能够的。
但太夫人却一定要赶他出来,“上元节出去走一走,禳除邪魅,祈福健身。”
祖母一颗拳拳疼爱之心,林晏不好违逆,便笑着答应了,想着出来在坊间转一转,应了景儿,便再回去陪祖母。
坊内看灯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因这已是第三日,好些人在附近已经逛烦了,便都纷纷扩大了撒欢范围,比如去安福门看踏歌,去崇仁坊附近看百戏。
不至于摩肩接踵,林晏倒还真逛出点趣味来。站在街头往前看,沿路花灯火树,猜灯谜的士子,婢子簇拥的女郎,拎着灯笼奔跑的小童……良辰美景,繁华安乐。
略走几步,便看见沈记酒肆。
林晏缓步走过去,抬头看沈记门前挂的花灯。灯只是普通的鼓形灯,上面贴的华胜却很新奇,竟是馄饨、玉尖面、烤鸡、肉串等等的图案。
林晏不禁莞尔。
撩开门帘进屋,便听得沈小娘子正笑道:“这个叫美人圆子。您看这皮子又白又软,多像漂亮小娘子的脸”
带着小孙子来吃小食点心的老妇人笑起来,“这个名字取得好!”
沈韶光也不过是逗趣罢了,若万一哪个诗人吃了这“美人圆子”,写诗赞颂一下,从此后代形容美人多了个“肤若汤圆皮”的说法……那就罪过了。
听见门响,抬头,沈韶光微笑打招呼:“林郎君上元吉祥。”
沈小娘子堪称温婉的笑容,门口活泼的华胜、“美人圆子”的名称,很好地诠释了何谓表里不一。好在林晏已经有些习惯了,也微笑道,“店主上元吉祥。”
“林郎君要不要尝试一下我们的糯米圆子芝麻馅儿,又甜又香。”
林晏点头:“也好。”
汤圆好熟,一会便端上了桌。
林晏拿羹勺舀出一个,轻轻咬开,果真味道不错,很是好吃。
坐在更靠里面的祖孙吃完了往外走,“阿婆,这位郎君也吃美人呢。”
“不是美人,是‘美人圆子’。”老妇人教导孙子。
“什么是美人”
“这店主小娘子就是美人。”
小童点头:“小娘子好吃。”
正收拾碗筷的沈韶光:“……”
咬了一半汤圆的林晏:“……”
算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沈韶光端着碗筷拿回后厨去洗。
林晏有些不自然地看一眼沈韶光的背影,把勺中剩下的半个白皮黑馅汤圆放进嘴里,唇齿间又软又甜。林晏喝口汤,神色自然下来,就这表里不一法儿,确实有些像……
沈韶光洗完碗,端了一个小盒子出来,里面放着些滚的元宵。见林晏把小碗汤圆吃完了,“多日未见太夫人,不知一向可好这是些生糯米圆子,一样的馅儿,只是做法略有不同,请带回去给太夫人尝尝。”
林晏谢过沈韶光,想跟她说她父亲那些书的事,但话题实在突兀,这样的年节间,提及那些伤心事,林晏有点不知如何开口。
沈韶光挑眉,随意寒暄道:“今日坊里人少,都去安福门看踏歌了。林郎君怎么没去看看”
沈韶光猜测,以这位沉闷的性子,八成是个宅男,所以不爱动弹,当然也可能是社畜加班狗,这种全城狂欢日,他这京兆少尹且闲不住,保不齐加了几天班了呢,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估计是不爱再往人堆儿里扎。
“坊里的花灯就很好。”林晏微笑道。
沈韶光点点头,突然笑问:“当日在安福门,郎君为何放过我我当时还只当要被送去洛阳了呢。”
沈韶光原先觉得他可能是怕惹事怕蹚浑水,后来通过接触,特别是上次听了李相公与这位林少尹的对话,知道他在还官小位卑时竟做过与自己这世的父亲相类似的事,那便定不是胆小圆滑的性子。
当然,他运气好,也或者,恰因为官小位卑,没惹恼皇帝,没惹来杀身之祸。
不管怎么说,之前的推测就站不住脚了,刚才提到安福门,沈韶光便突然想问一问。
林晏抿抿嘴,“圣人放宫人出宫是德政,是要少些后宫怨念,女郎颇有谋略,某为何不成全女郎”
想了想,沈韶光笑了,对他一福,“多谢林郎君顺天应势,宅心仁厚。”
这谢词,虚中有实,实中带虚,若传奇中高人们的春风拂柳掌。林晏笑起来,不知这样的口齿是从小如此,还是宫中历练的。
既然说到了安福门的事,林晏也便接着道,“新年扫尘,在宅中找到些令尊的书。什么时候,我让人给女郎送过来。”
沈韶光惊讶地抬眼,点头道谢,刚才活泼的神色却沉寂下来。
林晏想安慰她两句什么,到底不相熟,且失亲之痛,非两句浮浅之辞可解的,但这时候站起离开或说些别的,又不合适,便只好静默相陪。
于三、阿圆、阿昌从外面回来,一掀帘子便看到这副景象,灯光下,萧萧肃肃的郎君,形容俊俏的小娘子,静静地相对而坐。
今天小娘子还调笑说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呢。于三再瞥一眼林晏,倒也人模狗样的……
“小娘子,那灯楼足有好几丈高,得有数百盏灯……”阿圆兴奋地嚷嚷。
沈韶光扭头笑问:“真的据说有灯轮,可以转的,真的吗”
第48章 春日食春蔬
别人出去看灯带回来各种灯,自家孙子出去看灯带回来一包糯米圆子。
面对祖母打趣的目光,林晏抿抿嘴,垂眼微笑道:“出去逛了会子,饿了,便去沈记垫补了点吃的。沈店主很客气,让我给阿婆带几个回来尝尝。”
江太夫人揭开盒盖子看看,有些好奇:“甜的”
看着祖母孩子似的表情,林晏笑起来:“甜的,芝麻馅儿。”然后招呼仆妇去给祖母煮几个吃,“晚间只尝尝吧。恐怕不好消化。”
不大会儿工夫,仆妇便用托盘端了一小碗元宵过来,里面只有四个圆子,庖厨往汤里放了一点桂花蜜,闻起来就香甜。
太夫人拿勺舀出一个,轻轻地吹一吹,咬破,里面流出浓黑的馅儿。
慢慢吃完,江太夫人点头,“又甜又糯又香,也只有沈小娘子那样心灵手巧的美人儿才能做出来。”
美人儿……林晏轻咳一下,微笑点头:“是。”
“不知道你以后娶的新妇于这鼎鼐调和之道通不通,若能有这沈小娘子五成的手艺,你就有福了。”
林晏微笑一下,垂下眼。
江太夫人想了想却又道,“不过你没长一条灵舌头,日常吃什么都差不多的样子。若娶个擅割烹之道的新妇,人家端上一碗精心烹制的鱼翅羹,你却如吃粉丝子似的吃了,问你味道,你只道一个‘好’字……未免太过委屈人家。”
林晏抬眼,对上祖母有些嫌弃又有些为难的目光,不由得抿起嘴,却又无奈地笑了。
江太夫人也笑起来,伺候的仆妇们也笑。
仆妇阿素跟了江太夫人多年,在主人面前很有脸面,当下笑道:“太夫人怎能这样打趣郎君郎君只是不似有的小儿郎那般油嘴滑舌罢了。”
江太夫人笑着点头:“他便是这点儿吃亏,闷葫芦似的。好在有张好面皮,能凭这个骗个小娘子回来。”
仆妇们又笑着劝太夫人。
外面传来更鼓声,林晏站起身,“时候不早了,阿婆早些歇着吧。”
江太夫人点头,“你也早点睡。”
林晏再行礼,退出去。
身后隐隐的说话声:“太夫人就是担心太多,我们郎君一时俊彦,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很不必愁娶新妇的事。”
“……若能娶个性子活泼些的,两人性子互补圆缺倒也好……”
性子活泼……林晏脚下一顿。
“阿郎慢走。”廊下守夜的仆妇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