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竹上完厕所回来,见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叮嘱一句早些睡,爬上床去,摁开手机一看,夜里三点半。
2008年的第一天,苏起在宿舍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已是下午四五点。
时值冬季,窗外天色昏暗,室内也是一片阴沉惨淡。她呆坐在床上,忽有种隔绝人世的孤独与悲凉。
但她终是从床上爬下来,收拾好自己,去食堂吃了一大碗煲仔饭,再去教学楼上自习。
北方的风很大,竟像南江的江风,吹得她骨头都疼了。路上的同学飞速奔走,说着什么今年气温反常。全国各地都将迎来罕见的“极寒”之冬。
他们四个都是冬天生的,今年都要十八岁了。
三号那天,“一路风生水起”q群里给李枫然发生日祝福,梁水没出现——他的qq很久没上线了,头像一直是灰暗的。
qq名仍是那句“苏七七你欠我的一块钱什么时候还”,头像也没变。苏起点开看,那是他俩在酒店卫生间镜子前照的。
照片里,苏起一身白t,对镜举着手机,梁水一身黑色情侣t恤,从她背后搂着她的腰,低着头,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看不见脸,那姿势却暧昧温软极了。
她还看着,李枫然私聊过来:“声声说,你们?”
苏起回:“嗯。分开了。”
许久后,他说:“别难过。”
苏起回:“不难过。”又说,“恭喜你,成年了。”
今年果然是严寒,气温一天一天地下降。
七号是林声生日,苏起远远给了个祝福:“恭喜成年。”
到了十号那天,梁水过生日。
苏起心乱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在过零点的时候给他发了条消息:“水砸,生日快乐。天天开心哦。^__^”
他很快回复过来:“鞋子收到了。很喜欢。”
她打字:“脚好些了吗?”
“好多了。别担心。”发完,他又很快补了一条消息,“我每周都去做两次治疗。”
“那就好。”
“不用担心我,”他说,“七七。我没事。”
苏起握着手机,还想跟他说点儿什么——
听说南方雪灾了?
是不是很冷?
晚上睡觉不要冻到。
空调有用吗?加电热毯吧。
声声说,你小姨找到关系了是吗?好像案子可能有转机?
但一行字打出来又删,删了又打,最终,没再多说。她将手机上的大头贴挂件拆下来,丢进了抽屉。
冷空气一波波来袭,门户网站每天的弹窗新闻都是南方雪灾的持续恶化和波及区域。苏起想着长江边那摇摇欲坠的巷子,不知它是否捱得过这个冬天。
北京同样寒冷,冷得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只能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每天不是上课就是自习,夜里也学到十一点才回,累得没有任何思考空间,倒头就能睡。
到了周末,她依然坚持着复印家教资料,留着寒假回去给梁水。
她始终有种直觉,等他熬过这段时间,还是会选择读书的。
有天在图书馆自习,程英英给她打电话问家常,说:“马上要成年了,想要什么礼物?妈妈给你拨款。”
苏起没有想要的,说:“你给我一千块钱吧。”
程英英说:“你这小鬼。”
苏起:“给不给嘛?”
“给。缺钱了吗?”
“没。你给我我可以攒着嘛。”
放下电话,她望着窗外的冬夜,有些惆怅。小时候拼命想着要快快长大,如今一晃,竟就要成年了。
回宿舍后,她在校内网上写下一条状态:
“突然不想长大了,有点抗拒这个生日。小时候很期盼,以为这会是个特殊而郑重的日子,如今一想,不过是再平凡的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毫不起眼,毫无意义。所剩的,不过是‘你再也不是孩子了’的悲哀。”
小时候想长大,临到时间的门口,她却想永远当小孩子了。
状态发出去,他们班一堆男生安慰送花,江喆留言说:“只要童心在,永远是少年。”
她生日那天是周日,路子灏说晚上过来陪她吃饭庆生。
两个北京的舍友回家了,薛小竹去参加老乡聚会,苏起一人在宿舍上自习。
下午三点多,手机响了,是林声:“七七,生日快乐呀。”
苏起放下手中的笔,笑了笑:“谢谢。”
“你在干嘛呢?”
“宿舍自习呢。”
“这么勤奋。生日准备怎么过呀?”
“路造说晚上一起吃饭。”
“哎,我想起去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跟路造还有你一起去吃的麻辣烫。”
那是高三时候的事了,如今忆起,仿佛过了许久:“好想吃家里的麻辣烫啊。寒假回去吃吧。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25号,你们呢?”
“我们26号。”
“我在家里等你一天。”林声说,“七七,你要开心哦。”
苏起忽就沉默了。
林声说:“我看见你在校内发的状态了,七七,每个年龄都是很美好的。每一天也都有每一天的惊喜。真的。你从小到大就是最开心幸福的苏七七,知道吗?”
苏起扯扯嘴角,还是没做声,她那头也停了话语。
这时,门上响起敲门声。
苏起说:“我去开个门。”
林声笑:“好呀。”
话筒里头的声音忽然有了回声,苏起一怔,立刻拉开门,就见一只巨大的毛绒熊玩偶冲她晃了晃,林声的笑脸从熊背后探出来:“生日快乐!”
苏起惊叫:“你怎么来了?我的天啊!”她又叫又笑,将那只熊抱过来,“天啊!林声你这个死家伙!”
林声蹦进来,笑道:“我昨天晚上坐火车来的。想给你个惊喜。”
“你这惊喜也太大了!啊——我疯了你这个家伙!”
“见到我高兴吗?”
“当然高兴了!”苏起把熊放到床上,一转身,林声给了她一个大拥抱。
她蓦地一怔。
林声抱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别难过。七七,会好的。”
苏起眼睛微湿,用力点点头,又低声道:“期末考试周跑过来,你也是……”
林声耸耸肩:“我觉得我来了,你心情好了,你考试至少每科高五分。”
苏起噗嗤笑:“太少了。十分吧。”她看她冻得鼻尖通红,给她倒了杯热水。
林声从兜里抽出纸巾擦鼻涕,一张火车票掉出来。
苏起捡起一看,上海到北京的硬座,14个多小时。她舍不得花钱买卧铺,买的半价学生票,竟坐了一晚上过来的。
她将票还给她,说:“声声,你来了我心情好多了。”
林声捧着热水,笑:“那就好。”说着,摸了摸苏起的脸。
苏起说:“看来你还是爱我的。”
林声白眼:“你现在才知道。”
苏起哈哈笑。
林声到了,路子灏也很快过来,还拎了个大蛋糕。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家海底捞。
林声道:“我在上海都知道海底捞超火,今天当见识了。”
苏起说:“就是太贵了,穷学生吃不起。我也是第一次来。”
“来来来,免费的先吃上!”路子灏端了几盘子西瓜、海带丝、圣女果过来当零食,也不急着点菜。
苏起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声声要来?”
路子灏笑:“给你惊喜嘛。”
苏起轻白他一下,又问:“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
“27号。”
“那我等你一天,一起坐火车回去呗。”
“还不知道那时候火车能不能走呢。很多地方封路了。”路子灏说,“南方雪灾越来越严重。我妈说今年冬天家里冷得要死,雪厚到膝盖了。”
苏起一时没说话,咬了片西瓜。
果然属于夏季的水果,冬天吃着竟不觉清甜,而是透心的凉。
林声说:“上海超级冷。每天晚上睡觉跟受刑一样。北方好好,有暖气。”
苏起说:“谁叫你当初不来的,冻死你。”
林声说:“白眼狼,我千里迢迢跑来看你,你就想冻死我?”
苏起笑,又道:“要不点菜吧,五点半了。”
对面两人不答,看向她身后,同时一笑,苏起正纳闷呢,一双手伸过来蒙住了她的眼。那双手修长,轻盈,带着淡淡的男生的香味。
苏起呆了呆。
路子灏笑:“猜猜谁来了?”
苏起抓着桌子,惊道:“不要告诉我风风来了?”
蒙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他嗓音清和:“生日快乐七七。”
李枫然微笑看着她,眉眼如画。她尖叫着跳起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也来了?!”
“给你过生日啊。”
“要不要这么隆重啊,还从美国跑回来。”苏起忙往里头坐,给他挪位置,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落座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小盒子:“成年是大事。”
他也看到了她发的那条沉郁的状态。
苏起欣喜:“我能现在拆开么?”
他点了下头。
苏起打开盒子,是一条玫瑰金的手链,链子上一颗小小的红色四叶草。她并不认得那个牌子,由衷赞叹:“哇,真好看。”
“现在要戴吗?”他问。
“好呀。”
她把手伸过去,他拿起那条细细的手链,环住她的手。女孩的手腕细细的,他的指尖不经意从她肌肤上掠过,他屏着气息,很认真地把那小搭扣扣好。
苏起收回手,晃着手上的链子。鲜红色的四叶草小坠,衬着她白皙的细细的腕子,漂亮极了。
“真好看。”
李枫然说:“祝你天天开心。七七。”
苏起微收了笑,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李枫然笑笑,忽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又递给林声同样的盒子,说:“给你补上。”
“谢谢李凡。”林声亦是同款的手链,不过是白色的。
路子灏拍一拍大大的蛋糕盒子,说:“这是我送的礼物,比他的大。”
苏起笑起来。
路子灏道:“而且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礼物。”
苏起好奇了:“什么?”
路子灏说:“陪伴。”
“……”苏起噗嗤笑,“不要脸。”
路子灏嚷:“你说说,你买电脑买书买小桌板是谁帮你去扛的?还有买衣服也是,这都不算的啊,啊?!”
苏起不跟他争:“行行行,算算算。”
路子灏拆着蛋糕盒上的彩绳,说:“都到了,点蜡烛吧。”
苏起笑容微收,不自觉回头看了眼门的方向。
李枫然看了她一眼。
盒子拆开,是个很漂亮的奶油蛋糕,缀着蓝的黄的红的紫的粉的鲜花,中间站着一个漂亮的花仙子,上头写着:“苏七七十八岁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路子灏插了十八根细细长长的蜡烛,点燃了,伙伴们给她唱了生日歌。
“许愿吧。”
她闭上眼睛,许了愿望,睁开眼,呼呼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林声问:“许的什么愿望?”
苏起说:“考试考第一。”
路子灏:“切,一看就撒谎。”
苏起不理他,切开蛋糕。
吃完蛋糕,火锅也上菜了,大家边吃边聊着各自近况。李枫然今年要准备独奏会了,林声现在兼职在画插画,路子深和苏起仍是在各自繁重的学业里挣扎。
一顿饭吃完,路子灏结了账。
李枫然说:“你们要不要去酒店住?”
林声道:“卧聊吗?”
苏起说:“可以啊。”
路子灏:“别告诉我又得睡地上。”
李枫然:“两张床。”
出了火锅店,冷风扑面。苏起缩起脖子,道:“妈呀好冷。直接去酒店吧,我不回宿舍了。”
路子灏道:“回吧。我想去买牙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