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说:“林叔叔早上做了饭菜,在电饭煲里。”
苏起下楼一看,电饭煲保温着,里头蒸了米饭和两小碗菜,青椒炒肉丝,炝炒圆白菜。
苏起端上去,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又收了碗筷下楼。
梁水说:“你别碰。放水池里,我明天早上洗。”
苏起没听他的,麻利地把碗筷洗干净了。
再上楼,还没走到门边,就听梁水在跟谁讲话,语气很冷:“你不是很厉害的律师吗?我话早就说前头了,我妈妈坐牢时间越短,你能拿的钱越多。”
苏起屏气听着,隐隐约约听见他听筒里对方的声音:“……找人了……但你要适可而止……他们……给钱……别威胁……上头的……把他们扯进来……对谁都不好……”
梁水说:“我有分寸。这不是威胁,只是提醒。要是我妈妈判得太狠,那就来个鱼死网破。”他冷笑一声,“到现在这样了,我怕谁?”
苏起打了个寒噤,轻缓地后退下楼,感觉他们通话差不多了,才砰砰砰踩响楼梯往上跑。
推门进去,梁水早已放下电话,平静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冷厉。
苏起耸耸肩膀,说:“我还是把碗洗了。”
他看她一眼,脸色缓和了半点,仍是僵硬,说:“天要黑了。你早点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说:“我在这儿陪你吧。”
他默然半刻,别过头去,看着别处,说:“住我这儿不好。你妈妈会说的。”
苏起低头许久,起身拎书包,说:“那我明天来看你。”
梁水没答话,苏起莫名心慌,竟怕他拒绝,赶紧提着书包要走,他却盯着她的书包,问:“里面装的什么?”
书包塞得满满的,看上去很沉。
“哦。我在给高三的学生做家教,印了很多错题集和资料。”她拿出厚厚一摞复印件来。
梁水盯着那摞纸张看,神色难辨。
苏起忙说:“也不用现在,留着以后……”
“你拿这些来干什么?”他突然打断,抬眸看她,眼神直而锐。
她被他眼神刺到,莫名害怕,低声:“我怕你万一用得上——”
“哗——”的一声,他将那摞资料一掀,习题集哗啦啦甩出去,散落茶几地板上,订书针撕破了书页。
苏起吓了一跳,惊骇地看向他。
窗外寒风呼啸,刮着木窗扇叶撞击窗棱,砰砰直响。
屋内寂静无声。
梁水脸色冷硬,靠进沙发靠背,忽冲她笑了一下,竟又是那散漫松垮的模样了,他说:“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打算读书了,等我妈妈的案子审完,我就去深圳打工。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苏起错愕:“水砸,你——”
“怎么?”梁水问,“觉得我离你会越来越远?没办法。我们走的路不一样。”
“你可以读书啊!”
“读什么?你知道我上次考试多少分吗,你就让我?”他讽刺一笑,“哦不对,我上次考试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这半年就没摸过书。”
苏起立在原地,面容苍白。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一直比较喜欢成绩好的男生,欧阳李,吴非,路子灏。我要不是趁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她霎时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发泄吧,你想找事吵架那就吵,但把路造扯进来你是不是有病?”
他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忽不做声了。
北风穿堂,这冬夜冷得钻心刺骨。
日光灯照得彼此的脸都白得虚幻了。
他凝望着她,望着,眼中水光一闪而过,低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
“清华,”他说,“茱莉亚,北航,你们都好。都好。”
“水砸你别这样!”她失声尖叫,道,“说这些话你自己不难受吗?没事的,水砸,真的,你坚持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突然将脑袋扎下去,用力而缓慢地摇了摇。他手撑在茶几沿上,狠狠抓着,抓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少年低垂的头颅只是摇着。
终于,他抬头,眼眶红透了:“七七,我已经坚持很久、很久了。我身体素质比人差,我就靠努力,靠加练,靠拼命来补,结果呢?……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一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张了张口,刚才冷硬不屑的面具撕开,只剩血淋淋的绝望,他抓起一份资料,抖了一下,“这些东西,你给我学十年!我也不可能上清华,上北航。”他扔下资料,拍了拍他的左腿,“靠它也不行了。没用了。废了!”
他突然起身将拐杖砸在地上!
苏起心如刀剜,颤声道:“就算读书不好那又怎么样?人又不是只能读书,我也还是会——”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了。”他迷茫,痛苦,失望,决然道,“我不想等到那天。越走越远,你一看到我,就是累,就是负担。”
“不会的。你别这么想!”她急得要哭了,“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因为我没有!”他猛然道,他深吸着气,想要控制住情绪,却是徒劳,“如果你说我丑,我不会在意,我知道自己什么样;但如果你说没本事,我只能忍着咽下去,因为我就是个废物!”
“我还是让我妈妈失望了。”他说完,忽然笑了下,笑得眼中泪光闪烁,荒谬至极,“果然啊,我果然是他的儿子!”
仿佛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那一句话如重锤砸在苏起头顶,她怔在原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将她席卷,一如此刻蔓延的寒气。她的心冷得透不过气来了。
窗外,北风似鬼般哭嚎着,仿佛下一刻要将这阁楼的屋顶掀翻。
油毡布起落着,门框窗棱猛撞着,阁楼摇摇欲坠,正如此刻两个要碎裂在冬夜里的少年。
她望着他,
他亦凝视着她,
那熟悉的脸庞在虚白的夜灯下竟已不真实了。
“七七,”梁水开口,“我最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你了,拖你的后腿,就像——”他眼圈红了,湿了,终于将他心底最深的羞惭和耻辱挖了出来,“像我爸爸一样。他当年走的时候,可以头也不回;但我不行。如果我也是那样像个废物一样失去你,我宁愿死。”
她明白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上去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她低着头,就那么站着,执拗地抓着他的手。
他指尖触动了一下,却没有回握住她。
窗外,夜色更浓了。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就彻底黑了。
终于,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会调整的。没事,过几天我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又说:“你也要好好的。先把伤养好,知道吗?至于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真的。我也还是会一直支持你的。你要是难过想找人说话,也要找我。”
话说完,也不看他,她匆匆抓起书包逃了出去。开门的一瞬,北风涌进来,吹着千纸鹤帘和满地的纸张翻飞。
梁水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要抓什么,人本能地想追过去拉住她,但他没有。
下一秒,门砰地关上,她的脚步声仓皇而凌乱地下楼,穿过客厅,飞速踏在巷子里,远去。
终于,没了一丝声音。
只剩那停不下来的寒冷江风,在窗外呜咽悲鸣。
梁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直到右脚麻木了,正要坐下,忽瞥见门缝里卡着三四条千纸鹤门帘。
她刚才关门太匆忙,不小心夹到了。
他扶着沙发跳过去,打开门,冷风吹得他眯起了眼。千纸鹤门帘肆意翻飞。有几只断了脖子从绳上掉落,吹在地上滚了一遭。
梁水一瘸一拐挪过去,捡起,那是只粉色的纸鹤,翅膀被撕断了,裂开了口子,看着很可怜。
他不舍得把它扔掉,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出透明胶带,想把它粘起来,却见里头似有笔迹。
他将那只断了翅的纸鹤小心拆开,就见破败的正方形纸上写着一行字:
“水砸,我喜欢你。^__^”
圆珠笔的字迹早就晕开了,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长河,才终于飞落他面前。
梁水怔怔盯着那一行字,心忽然像被利刃穿过。
风吹日晒,三年又四个月过去了。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足足十秒,忽手脚并用爬冲到门边,一把将那门帘全扯了下来。钉子木屑涂料灰尘扑扑坠落。
寒冷冬夜,北风呼啸。
穿堂风如洪水般倒流直灌,他冷得直打哆嗦,他手忙脚乱心急火燎却小心翼翼拆开一只千纸鹤,就见又是相同的一句话:
“水砸,我喜欢你。^__^”
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少年的唇角委屈地瘪了下去。
寒风将他的手指冻得通红,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将那张纸揣进口袋,疯了般继续拆着剩余的千纸鹤——它们的线断了,颜色褪了,翅膀折了,脖子拧了,一只只死在了这寒冷的冬夜里。
泪水源源不断滚落,他再也压抑不住,闷声哭了起来。
他不肯停下,抹着眼泪,一只只地拆:
“水砸,我喜欢你。^__^”
北风刮过巷子,呜呜干嚎,仿佛人哭,仿佛鬼叫。
“水砸,我喜欢你。^__^”
风吹着纸鹤满地卷,他狼狈地跪地去捞,已是哭得肩膀直颤,浑身直抖。
“水砸,我喜欢你。^__^”
视线早已模糊,一切都浸在水光里看不清了。
五百只纸鹤,五百句——
“水砸,我喜欢你。^__^”
五百只千纸鹤神形俱灭,他心里苦得要渗出血,痛得像千万根利箭穿过。
“我要不是趁着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没事。过几天我就会好了。”
他抓着那堆花花绿绿的纸,将头埋在双臂里,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夜深巷空,无人得闻了。
第71章 纵然此时候情如火(2)
跨年夜,宿舍里黑灯瞎火,静悄悄的。
苏起侧身缩在被子里,脑袋埋在哆啦a梦的脚边。
宿舍门推开,灯突然打开,刚参加完院系新年晚会的室友们回来了,带着喜悦的节日气氛——
王晨晨:“太好玩了。没想到我们系的男生都那么搞笑。”
薛小竹:“2班男生跳的兔子舞笑死我了。”
方菲:“苏起班那个江喆居然会拉小提琴,哎,会乐器的男生忒帅。”
薛小竹:“对吧,我也觉得他很有魅力。他今天还问我苏起怎么没来。”
王晨晨:“哎,苏起那么会跳舞,今天没能表演真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人家正跟男朋友甜甜蜜蜜呢——”方菲一扭头,惊了一道,压低声音,“苏起回来了?睡着了吗?”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王晨晨也小声:“睡着了吧?”说着关了这边的一盏灯。
薛小竹纳闷:“她不是回去跟男朋友跨年的吗?”
“不知道啊。”
“嘘。”
她们以为她睡着了,都不讲话了。
苏起闭眼躺在床上,不知多久,楼外有男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10——9——8——”
要跨年了。
更多的学生一起笑着喊:“3——2——1——新年快乐!”
“2008年!你好啊!”
奥运年,终于来了。
但苏起很清楚,南江巷的七年之约不会实现了。
室友们熬过零点才睡,疲乏了,睡得格外沉。
薛小竹晚上饮料喝多了,夜里两三点被尿憋醒。她迷迷糊糊爬下床,却见苏起坐在书桌前,开着电脑,戴着耳机,在看哆啦a梦。
她抱着双腿蜷在椅子上,屏幕上,大雄正在嚎啕大哭,而胖胖的可爱的机器猫从口袋里变出竹蜻蜓哄他开心。
薛小竹小声:“怎么半夜看机器猫啊?”
苏起塞着耳机,没听见。屏幕的光影在她脸上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