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军官的身上,仿佛有着一种由内而外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没多久,全营上下就对他唯命是从,十分敬重。
这几天,聂载沉见官兵渐渐适应了训练强度,先前白成山订购的那一批军械也陆续到货,就按照计划,开始进行战斗姿势和武器操作的训练。
比起枯燥的基本项目,这两项是官兵期待已久的,所以练得更加起劲了。
今天一个上午,白家的小公子阿宣都泡在营房里不肯走。他起先看士兵操练,后来聂载沉组织士兵技能比拼,他就来了劲头,钻进去夹在一堆大人中间,大声呐喊助威。聂载沉见他皮是皮了点,但挺懂事,士兵操练的时候,也只乖乖地在自己给他划定的范围里远远地看着,不会贸然出来干扰,加上目前武器也都不配实弹,不会有危险,也就随他了。
到了中午,阿宣还是丝毫没有回城的意思,聂载沉问了声和他同行的阿生,得知出来前曾告知过白府管事小公子的去处,只好作罢,吩咐伙夫另外烧两样肉多些的菜,送到自己住的屋里让他吃饭。
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又正当午,屋里虽然开了窗,但地方小,还是又闷又热,如同一个蒸笼。阿宣却仿佛丝毫不觉热,反而兴奋得很,一边扒着饭,一边叫聂载沉教他怎么和人打架。
“聂大人,他们说那些本事,都是你教他们的?你赶紧也教教我,怎么和人打架!上回学堂里有人欺负人,我打抱不平,没想到打不过,还被人揪住了辫,要不是我的一帮好兄弟及时赶到,那天我就丢大脸了!可把我给气死了!”
聂载沉哭笑不得,让他先吃饭。
“聂大人我跟你说,这个打架是一定要学好的!我明伦表叔就是不会打架。我看他是别想娶我姑姑了!”
聂载沉的手微微一顿,但没开口问什么。阿宣却是兴致勃勃,自己打开了话匣子:“就是几天前我爷爷过寿的那个晚上,聂大人你当时怎么不在,没看到我明伦表叔和顾公子两人打架,真的太可惜了!我表叔喜欢我姑姑,想娶她做老婆,顾公子也喜欢我姑姑,也想娶她做老婆,我姑姑却只有一个人,那怎么办?只能打架了!谁赢,谁就娶我姑姑……”
阿宣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天晚上的一幕。
“我表叔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只会乱冲乱撞,根本就打不过顾公子,我都要急死了。过了一会儿,我爹我爷爷他们就来了,把我表叔给弄了出去,我爹还替我表叔给顾公子赔罪呢。”
“我看,我以后是要叫顾公子姑父了。他比我明伦表叔会打架!”
阿宣最后这样下了一个论断。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放下自己的碗筷,给阿宣打了一碗汤,微笑道:“快些吃吧。”
阿宣肚子确实饿了,刚才又说了一大通的话,更是口渴,于是把汤拌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饱肚子后,那股兴奋劲也过去了,人就渐渐发困,趴在床上,很快呼呼睡了过去。
聂载沉怕他睡这里中暑,于是抱着送到后营一处荫凉通风的干净地方,让白家男仆阿生在一旁陪着,自己回了前头。
午饭过后,营中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几个士兵坐在树荫下休息,有人在抽烟。看见他过来,立刻上前,殷勤地递上一支香烟。
聂载沉摆了摆手,让士兵继续休息,自己回到住的屋里,躺在那张铺了一张席子的狭窄硬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能在数九寒冬的雪地里空腹连续跋涉三个日夜,也能在酷夏的烈日下长途奔袭而不知疲倦。这样的天气,于他而言也不算如何。无论身处何地,需要的时候,他能很快就睡过去,以补回消耗掉的体力。
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早上的训练强度确实过大,此刻他感到炙燥不已,完全无法休息。
这个地方,从他到来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不适合自己。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还是在保证效果的前提下,再加快些进度,完成之前答应白成山的事,然后尽早回去为好。至于后续的细化训练,如果白成山需要,他会推荐更适合的人来代替自己。
聂载沉下定了决心,慢慢地吁出一口气,终于觉得内心平静了下来。
短暂的午休一结束,官兵就自动集合列队,开始下午的集训。
聂载沉在校场上,亲自给官兵示范快速冲刺的要领。
烈日当空,汗水在他的面脸之上凝结成点点细密的小水珠,不停地滚落。
他讲解完毕,将手中的步,枪交给近旁的一个营官,让他带着小队模仿冲刺。但营官竟不遵指令,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和周围的士兵一道,全都扭着头,在看自己身后的方向。
聂载沉有些不快,略微皱了皱眉,循着众人视线,也转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吓了一大跳,也立刻明白巡防营的官兵为什么突然齐齐走神了。
白家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来了,不但来了,还直接入营。
她穿了条蓝色的洋装长裙,裙子几乎曳地,裙摆随风飘动,撑着把古城里头回见的小阳伞,就那么亭亭地立在校场边上。在头顶灿烂的阳光之下,明丽耀目,不可方物。
难怪指令突然无效,官兵全都走神。
就在自己回头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不但如此,还冲着他招了招手,娇声娇气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载沉!”
“聂载沉!”
周围官兵再次齐刷刷地转头,视线落到了聂载沉的身上。
天气炎热,聂载沉却顿时冷汗直冒,眼看她似乎就要迈步朝这边走来了,不再犹豫,立刻把手中的步|枪交给边上的营官,吩咐继续操练,说完转身,自己朝着前头而去,疾步来到了白锦绣的跟前。
“白小姐,这里是校场,你来做什么?”
白锦绣笑盈盈的。
“今天我代刘叔给你们送凉饮。大桶的刚才已经叫人抬去伙房了,等下休息的时候,就可以分发给士兵们……”
她说话的时候,聂载沉又转头,飞快地看了眼身后。
官兵因为他刚才的那一句话,现在全都投入了训练,但显然,个个心不在焉,一边操练,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这边。
汗不停地往外冒。这回是热汗了。聂载沉感到自己后背的衣裳,被汗水浸得像是刚掉进水里爬出来似的。
“谢谢白小姐,你……”
聂载沉正要说自己送她出去,不料她指了指一只放在她脚边地上的看起来像是小食篮的东西。
“不过那些绿豆汤和酸梅汤都不好喝。天气那么热,你帮了我爹那么大的忙,操练那么辛苦,我实在是心疼,所以特意给你带了碗和他们不一样的凉饮。你跟我来……”
她说完,略略弯腰,用优雅的姿势提起食盒,迈步就朝他住的那地方走去。
聂载沉吃了一惊,起先还有点发懵,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没了反应,等终于回过神,他下意识地再次飞快转头,望了眼校场上的巡防营官兵,赶紧大步追了上去。
“白小姐!白小姐!你别这样,大家都在看着!”
他恨不得立刻把她弄出去,却不敢来硬的,只能跟在她的边上,不停地低声劝说。
她的双眼却望着前方,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他的话,继续朝前走去,很快就来到了他住的那间平屋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去。
聂载沉实在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倘若说,一开始他还有点懵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有点明白了过来,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白小姐,我知道我让你不高兴了,全是我的不好。你别和我计较,你先回去可以吗?”
他苦笑着,语气已经带着恳求的意味。
“对了,阿宣小公子在后营荫凉的地方睡着了,你去看下……”
白锦绣眨了下眼睛,笑得愈发甜蜜了:“你真细心,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你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她将食盒放在聂载沉住屋中的桌子上,纤手打开盒盖,从一只小冰桶里端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盏,取了盖子,示意他看:“喏,水果冰盏子,各色切好的鲜果,加入刨得细细的绵冰,还有牛乳,路上我怕化了,外头特意用冰桶冷着的。你快吃吧!”
碗盏的最上头,还放了两只娇红欲滴的樱桃,煞是好看。
聂载沉没动。
她索性自己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果肉送到他的嘴边,动作亲昵得很:“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吃呀!再不吃,碎冰就都化了呢!”
她的举动和语气,就像是一个在撒娇的小妻子。
聂载沉心跳得厉害,再次扭头看了眼身后。透过开着的门窗,见不远之外巡防营的官兵正在探头探脑,脸都红了,躲开她送到自己嘴边的调羹,赶紧自己端起桌上的那晚水果冰盏,几口就吞下了腹,连樱桃的核都没吐。
“白小姐,你回去可以吗?”他放下碗盏。
她却又转头,开始打量他这屋里的陈设,仿佛她是第一次来,摇了摇头,说:“这条件也太简陋了!天气又这么热,让你睡这样的地方,我会心疼的。明天我就给你送床新的凉席过来……”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白小姐,是我错了。算我求你,你回去好吗?”
现在聂载沉几乎是在低三下气地恳求她了。
白锦绣看着他满头热汗的脸,笑眯眯地从随身的一只小包里拿出一张纸,朝他展开。
“你看这是谁?”
聂载沉看了一眼,立刻就认了出来,画上的人像竟是自己。不但如此,他还是赤着上身的。因为是张半身像,画面只到他的腰腹之下就戛然而止了,但因为画面上那种呼之欲出的充满了澎湃力量的肌体线条,反而给人一种他当时似乎正全身赤裸的感觉。只不过,画面里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聂载沉一下又懵了。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到了自己的这个样子,然后画出这幅画的。但凡见了这幅画的人,毫无疑问,都会生出一种感觉,他要是没有真的在她面前这么赤身过,她是不可能将他的身体画得这么逼真的。每一处肌理的走向,都是如此的精准,充满了表现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白锦绣一晃,避开了他的手。
聂载沉抬起视线,看着她,迟疑了下:“你……”
他原本是想问她到底怎么画了自己的,忽然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傍晚的一幕,仿佛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过来。
那天天气也很热,他刚结束了一天的训课,感到很热,见坐骑也浑身是汗——男人对于战马或者类似于战马的东西,譬如钢铁汽车,天生或许就有一种爱感,所以他就骑马来到河边,让马匹下水的同时,自己也脱了上衣,顺便濯洗了一下。
他记得当时发现她的时候,她解释了一句,说她是在那里画风景的。他还以为是自己误闯入她的画面,打扰了她。
现在看起来,她当时在画的,应该就是这幅画。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看着她,顿住了。
对面的白小姐却显然分毫没有在意她那会儿有没有对他撒谎,把画收了回去。
“就算你把这幅从我手里抢走毁了,我很快也能再画一幅出来。你说,我爹要是看到这个,他会怎么想?”
汗水再次不停地从聂载沉的额头滚落。
“白小姐,你听我说,我真的很同情你的处境。但是这样真的不妥。你是个大家闺秀……”
“我给闺秀丢脸了,是吧?”
白小姐突然变了脸。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不耐烦地打断了,笑容也消失不见。
“聂载沉,我告诉你,除非我的麻烦彻底解决了,否则你别想好过,就算你现在跑回广州,你也休想置身事外。我认定的事,不达目的,我是不会罢休的。”
“我最后问你,你到底干不干?”
聂载沉沉默了。
屋里又闷又热,空气仿佛黏成一坨浆糊,叫人几乎无法呼吸了。
白锦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聂载沉以为她终于还是放弃了,有点不敢置信,擦了擦汗,急忙跟了出来,想先送她出营,不料她却快步走向不远之外的那群巡防营官兵,停了下来,说道:“你们谁是这里的营官?”
营官知道她是白家小姐,刚才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招手叫聂载沉,还进了聂载沉的屋,仿佛是给他送吃的,聂载沉随后也跟她进去,两人看起来关系很不简单,弄得士兵无心训练个个张望。营官怕影响不好,正在赶人,忽见白小姐出来,点名要见自己,急忙跑了过来,点头哈腰:“白小姐好!鄙人便是营官,姓李!多谢白小姐不辞劳苦亲自送来凉饮,兄弟们都十分感激!”
白锦绣点了点头:“劳烦李营官,把你这里年龄二十以上,二十五以下,体健貌端的人的名单整理一份,尽快给我,我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