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烫的眼泪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叶青水生气地说:
“你不要说了。”
谢庭珏平静地说:“他的墓,就在你阿婆旁边。每年你扫过你阿婆的墓,也会看到他。他的墓前有一颗枇杷树,因为有段时间你很喜欢吃枇杷,他希望你能看得见。”
叶青水眼前一黑,眼泪轰地一下子砸了下来。
十八岁那年,她刚刚怀了孩子,害喜吃不了饭,偏爱吃酸溜溜的枇杷。
谢庭玉带了一包枇杷回来,“水丫现在也是娇气的姑娘了!”
叶青水吃完后把果核小心翼翼地埋了下来,种在院子里。
“这种树晦气,拔了吧。还有,枇杷哪里是这样种的?你这样发芽率很低的……”谢庭玉言语里透露着无法抑制的嫌弃。
他又在借典故和她比喻了,叶青水听得懂,那句话叫做……“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故事说的是相爱的夫妻,两人阴阳两隔,丈夫悼念亡妻久久难忘。
“可是我喜欢吃。”叶青水闷闷地顶了回去。
当年嫌弃它晦气的人,死后却把它栽在了墓前。
每年清明,叶青水给阿婆扫完墓,无名墓边的枇杷年年成熟,果实累累。
偶尔扫墓扫得累的时候,她们会在树底乘凉纳阴,摘颗果吃。托了这棵树的福,她们会顺便把旁边的无名墓也扫一扫。
但是几十年了,叶青水从来都没想过里面埋着她最惦记的人。
当年惹得多少姑娘丢了心的青年、那个能把她气得掉眼泪的人,寂寞地在那里躺了几十年。
他躺在那里,孤零零地,一定很冷,墓前杂草荒芜,清明也再无后人祭拜。
叶青水哭得哽了起来。
谢庭珏说:“他说……叶青水认死理,如果知道他死了一定会想不开的——”
叶青水捂住耳朵,哀求地说:“你别说了……”
“别说了——”
“我不信。”
叶青水飞快地跑了,天气太寒冷道路都被冻住了,很滑,她踉踉跄跄地摔了一跤。
谢庭珏过去把她扶了起来,递给她一块手帕。
却看到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腿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这是你编出来的,骗我的,对不对?”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可以骗我。”
“他就是一个负心汉,他喜新厌旧、眼高于顶,他回到首都以后会有对象,会有儿女,活得好好的……”
叶青水的脑袋仿佛在被人疯狂地拉扯,抽抽地发疼。
她摔跤跌倒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的身体流出来,那时他已经走了。
她抱病在床,夏天捂出了一身的疮,那时他刊登了离婚的消息。
她病好去找他,路费花光了她的积蓄,最后在学校里找到他,那时他让她回家。
春天苦,夏天热,冬天冷,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越来越好、他步步高升,他又怎么可能是埋在杂草堆里寂寂无名的白骨。
叶青水哭得没有声音,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哈哈地喘气声从喉管里发出。
谢庭珏喉结滚了滚,艰难地开口:“告诉你,不是让你难过的。”
叶青水擦干了眼泪,声音沙哑:“Я люблю тебя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问问庭玉。”
叶青水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屋子。
谢庭玉打开房门,看见叶青水满脸的泪痕、苍白的脸色,他很意外。
楼道暖黄的灯光下,她身上满是点点痕迹,头发软软地盖在额头,湿漉漉的,眼角发红,她的手里提着他的外套,此刻正用着一种难过得近乎悲恸的眼神看着他。
一股火气忽然从心里谢庭玉的心底腾了起来。
“他和你说什么了?”
叶青水拉住他的袖子,“Я люблю тебя什么意思?”
谢庭玉原地愣住,过了几秒,他沉默住了。
叶青水坚持不懈地再问一次,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崩溃的意味,“什么意思?”
“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谢庭玉嗫嚅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耳背渐渐地红了起来,清隽的面庞涌上窘迫。
刚说完,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他手脚无措地给她擦着眼泪。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句话?原来你一直不懂它的意思……对不起,如果他真的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我会帮你讨回来的。”
“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告诉我好吗?”谢庭玉有些紧张。
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今晚之前,谢庭玉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在她心里,他的形象如此糟糕。
叶青水会那么介意他以前说过的话。
恍惚间,叶青水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谢庭玉第一次说起这句话的画面。
那天谢庭玉又去知青点上了一堂课,散学后几个女知青一直围着他,几个有文化的人凑在一起谈天论地,口吐文章。
叶青水在门外等了很久,等到飞鸟归山、夕阳落下。
她等得哭了。
“你哭什么?”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笨,我没有何芳那么聪明、没有孙玲玉那样漂亮、没有周婷婷那么有文化。”
“是啊,你确实笨。Ялюблютебя”
叶青水看着眼前的谢庭玉,他皱着眉头问:“谢庭珏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眼泪如同决堤。
过了好一会儿,谢庭玉才说:“水儿不哭,哭得我心都乱了。”
谢庭玉用大手捧起她的脸,低头俯视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轻声说:
“Я люблю тебя”
过了好一会,她止住了哭声,谢庭玉才笑着说:“把脸哭肿了明天见那些亲戚要闹笑话的,我去打盆水,给你洗洗脸?”
谢庭玉很快离开了房间,到楼下打了一盆热水上来。
他拧了一把热毛巾,动作温和地擦着她的脸,他深邃的目光犹如大海一般的温柔、宁静。
谢庭玉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们之间确实存在很多问题了。”
他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的结合确实是因为一场意外而起的,刚结婚那段时间我对你态度不算得好。如果我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说出来,我会尽量改正。”
谢庭玉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叶青水,一字一句地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心把你当成妻子对待,共度一生。 ”
叶青水揪着手里温暖的毛巾,谢庭玉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让人感到安定的力量。
让她渐渐地从往事中拔出,正视他、面对他。
叶青水张开嘴,嘴里溢出沙哑至极的声音:“嗯。”
淡淡的笑容渐渐地溢上了谢庭玉的脸,他眼角微微弯起,“我知道水儿也是喜欢我的。”
叶青水发出浓浓的鼻音,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哼哼地说道:“最讨厌的也是你,我要离婚。”
说完这句话的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段不光彩地开头、阴差阳错结束的婚姻,一直都是她的梦魇。
叶青水一直渴望着重新开始,开始走出大山、开始认识自己、当她回顾几十年前的婚姻,重新审视自己、以为自己已经认清它的时候,却又有人指责她:“不对,当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既然所有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这段婚姻也应该重新开始。
在法律上,她本就仍是一个未婚姑娘。
叶青水冲他眨了眨眼睛。
谢庭玉的眼皮子跳了跳,叶青水愉快的表情并不能感染他,他握着她的手好声好气求饶:“不能离婚,为什么要离婚,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水儿你说——”
这一夜,叶青水仿佛流掉了一生的眼泪,浑身的水分都流掉了。
这会儿一放松,她的脸上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沙哑地道:“两点了,我们睡觉吧。”
谢庭玉看了眼时间,确实也不早了,他极力地摁下心里的苦楚,洗漱过后也上了床。
他躺在她的身边,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抱入怀里。
“天气冷,我比较暖。”
不过前段时间一直抗拒和他亲密接触的姑娘,只发出了沙哑的“嗯”,粉嫩的面庞陷入他的臂弯,安静地睡着了。
她、没有再拒绝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喜悦一点点地爬升,谢庭玉放下了心。
黑暗中他注视着她柔软的身躯,纤细的腰线,鼻尖带着她独有的淡淡的馨香,只觉得心软得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我就知道,水丫是爱我的!
平生君:离婚!离婚!
玉哥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第070章
次日,凌冽的寒风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响,室内却温暖如春。
叶青水迷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近在迟尺的容颜,仿佛跟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似的,她伸出手正欲摸摸他的脸,想看看他这么多年有没有被地下的白蚁侵蚀。
这是那个在山上孤零零了几十年的男人,等她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抔黄土了。
不过叶青水的手刚伸出被窝,就被谢庭玉抓住了。
大手温热有力,他还是鲜活的。
叶青水彻底地睁开了眼睛,忍不住地会心一笑。
“早啊,水儿。”谢庭玉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小妻子这个清晨甜蜜的笑容,真让人看得舒心。
谢庭玉的唇边漾着明显的笑容,早已经把昨晚的忐忑不安抛到脑后。
这是他们同床以来的第一次相视而醒。他们之间隔着的再也不是冰凉凉的床,谢庭玉也不用再面对叶青水的背影。
谢庭玉想:水丫果然是爱他的。
他们之间的误会虽然不少,但是水丫最后还是心疼他。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用心疼的目光偷偷瞥一眼自己,他闷闷地笑,挤了牙膏和她一起对着镜子刷牙洗漱。
镜子里清晰地浮现起他们的的身影,男人的高大挺拔、女人的娇小纤细。
谢奶奶在楼下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庭玉、水丫,吃早饭!”
谢庭玉在叶青水出门前,拦了一拦。他握起拳头轻咳一声:“水儿今天穿新衣服吧。”
“我帮你看过了,好看的、很合身。”
叶青水撇过头看他重新把那条专门由裁缝定制的裙子拿了出来,淡淡的蓝白色,朴素静雅,衣领绣花。
晚上的时候看着不显眼,早上再看一看,手工精巧细致,确实是一流的裁缝才有的火候。
谢庭玉说:“穿上吧。”
叶青水为难地看着他,犹豫了半天才勉强穿了起来。
谢庭玉站在门外,木门推开,眼里闪过一抹惊艳。
叶青水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挺直的脊梁背清瘦窈窕,棉裙之下露出一截少女纤细白皙的小腿。
她把头发放了下来,及腰的乌发柔顺富有光泽,双眸清透莹润,她穿着一身蓝白色碎花裙子,身上带了一抹学生气,机灵秀气。这是叶青水罕见地打扮自己的时刻。
加上那一身雪白的皮肤,谢庭玉仿佛以为自己拐了一个小姑娘似的。
谢庭玉看了半天,用手握拳掩住嘴边的笑意:“我就知道这条裙子适合水儿,穿起来很好看。”
尤其她眼底的淡漠、压抑一扫而空,看起来更与平时不同,宛如被擦掉灰尘的珠玉,让谢庭玉忍不住侧目。
叶青水和谢庭玉走到了楼下,谢爷爷破天荒地夸赞了一句:
“水丫今天真精神。”
谢爷爷是个锯嘴儿葫芦,能夸叶青水精神已经是极大的赞扬了。谢奶奶热热闹闹地说:“你们快吃,趁着庭玉她妈在,等会你俩好敬茶。敬完茶拜拜祖祠就可以随便逛了。”
谢奶奶冲着谢庭玉挤眉弄眼。
谢庭玉两口子很快吃完了早点,跪在两块蒲葵上,规规矩矩地给父母敬茶。
温芷华封了一个大红包给叶青水,眼眶不禁泛红,“庭玉小时候过得苦,水丫要好好对他。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早生贵子。”
谢军也喝完了茶,他没有红包给,他润了润嗓说了一句话:“夫妻之间要互相扶持、理解,家和万事兴才是正理……”
在场的人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们俩,叶青水有些窘迫,她垂下头作不好意思的表情,长辈们这才放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