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脚麻利地把蒸熟的豆儿带着皮儿一块研磨成粉,放到笼上蒸,两斤的面吸饱水汽,叶青水用手称了称有三斤多。撕开一只来尝,揉了糖的面皮儿清甜绵软,豆香诱人。包子的份量很实在,比男人的拳头还要大。
叶青水把它们用干净的白布裹好,装在篮子里。这块棉布是她结婚的新买的,以前的叶青水想着用它做件漂亮的裙子,现在的叶青水满脑子只想挣钱,拿它来装包子一点儿也不可惜。
捡包子的时候叶青水特意留下几只当做一家人的早饭,这种包子虽然用料朴素了点,但越是用料简单,越是能考验功夫,香也是真香。
叶青水小心地踱着步骑上了谢庭玉的洋车儿,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她咬着家里唯一的手电筒手脚不甚熟练地踩起了车。
一个多小时后,叶青水来到了国营饭店附近藏得深深的黑市巷。她呼啦地骑着洋车儿经过饭店的时候,嗅到了它香喷喷的肉味、她的狗鼻子还嗅出了肉里用的香料的味道。那是劣质的五香粉的味道,叶青水有些不屑,但许久不见油水的肚子已经馋肉馋得厉害了。
叶青水从来没有来黑市卖东西的经验,上辈子她还是个山沟沟里的穷丫头的时候,特别遵纪守法,对这种投机倒把的行为深恶痛绝。这会儿来到黑市了,她紧张又战栗。
她注意到每个人的步子都是轻飘飘的,投机倒把的倒爷们偶尔瞄一眼巷子,东西也是收拾得随时方便跑路的样子。这种紧张又小心翼翼的气氛,感染了叶青水。
她把包子放在了单车的后座,想了想往脸上抹了一把灰。
她这个举动,把旁边的倒爷闹得噗地笑了起来。
“大妹子,你放心。最近公安不查咱这条街。”
“你卖的啥?”他的目光落在叶青水鼓鼓囊囊的包裹上。叶青水掏出水壶把手洗干净之后,才慢慢地解开了裹着包子的棉布。
原本担心被抢了生意的倒爷,心一下落回肚子里。他乐呵呵地说:“大妹子,那边瞅见没,那就是个国营饭店。你的包子就是做出了花,还能比国营饭店的肉包子更好吃?”
他卖的是自家产的鸡鸭蛋,不过这蛋倒是多了些,足足一箩筐。看起来有点像“割社会主义”的尾巴。
叶青水没有说话,她拿出了一只包子,看起来毫不起眼,但闻起来可香了。不过这香味传不了太远,来巷子里买东西的人并不多。
年轻倒爷估计是守了一晚上找不到人说话,无聊坏了,他的嘴巴一直喋喋不休,不留余力地教诲着叶青水:“包子看起来挺好的,不过有什么用,人家还能缺个素包子吃?国营饭店那边的肉包子香得很,还不是卖不完。”
叶青水抬起头来瞅瞅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不能离开得太久。
这里不远处就是个纺织厂,工人多得很。早上没吃早餐的人多半愿意去国营饭店。叶青水想了想用纸包着包子,抓了个看着还机灵的小孩儿,把包子分给了他,她叨叨絮絮地和他说了一堆话。
小孩儿眼睛又黑又亮,猛然点头。
叶青水叮嘱他:“你只顾着吃就成,别的话不要多说。”
年轻倒爷还以为叶青水被打击到准备收拾摊子回家了,这包子都白送人吃了,他心想女人就是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的料子,心软面皮儿薄,豁不下脸拉不下身份,怎么敢来挣这份舍命钱?
“包子好歹也是精贵粮食,拿回家自个儿吃也总比送给别人吃的好。”
叶青水坐下阖眼休息,彻底地无视了耳边的喋喋不休。
在闭目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差点为这只包子找翻天了。
马路上形色匆匆的路人,赶去国营饭店吃饭的文化人、正要去上班的工人、刚从门市买了菜肉回来的家庭主妇,经过这个小男孩儿身边都能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他吃起包子的样子非常畅快、吃得贼夸张。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故意放慢了半拍,瘦削的拇指拈起包子轻轻地撕开。停顿了几秒,淡绿的豆蓉缓缓流出,那一瞬间豆子的清香揉着面包的麦香散了开来。他嗅了半天,沐浴着众人的目光,以一种拉仇恨的姿态,美滋滋地咬起了包子,眯起眼享受的样子仿佛吃了龙肝凤髓似的。闻着这香气,还吃不着,简直羡煞死了路人。
路人问他哪来的包子,他翻了个白眼还不带搭理。
再多问一句,他就换个地儿继续吃包子。这回的他又吃起了红豆蓉包子。继续慢动作撕开包子皮儿……
圆润雪白的包子映着疏淡的月光,一只只宛如冬天落下的雪。圆润可爱,每一个褶子都精致得养眼。这才像是摆在国营饭店里的包子,刚从国营饭店走出来的客人扭头看看自个儿手里的包子,嫌弃得想扔。
黑市巷里,年轻倒爷依旧不留余力地和叶青水拉起家常。
他说:“你想卖掉你的包子,光站着可不行。我教你啊——”
你得豁得出脸皮……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完,一个、两个、三四五个的人摸寻来了叶青水的摊子。
“嗨呀,原来这包子在这里。”
“可都找急死人了,真香啊,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大妹子,你这包子怎么卖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吞没了年轻倒爷的话。叶青水脸上登时又有了笑容,她站起来甜甜地细声细气地说:“五分钱四个,要三市两的粮票,没有粮票的,肉票也行,四个要一市两的肉票。”
她做的馒头,份量比国营饭店厚实,还带芯的。豆蓉处理得湿润粘稠,跟流沙似的,香甜绵软,价钱还便宜将近一半。三斤的馒头还带着热气儿,不到半小时就卖光了。叶青水忙得来不及点手里的钞票儿。
卖完了包子的叶青水,反过来和年轻倒爷说:“你想卖掉你的蛋儿,这样是不行的。我教你啊——”
倒爷感觉脸有点疼。
叶青水抿着唇笑了,“你把鸡蛋卖给我就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水丫:我没有告诉过你,让你这么拉仇恨的!
小孩儿:“……”
一脸懵逼。
寒风中吃播表演的时候,心里疯狂刷屏:
好吃好吃好好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让我一口吃完,呜地流下了尽责的眼泪。
第007章
这个倒爷听了仿佛不敢置信,他的嘴唇蠕动了片刻,而后黝黑的眼神流露出一丝的感激。
他一跃而起,“好嘞,那真是太感谢同志您了!”
“您要多少,我帮您挑大个的拣!”
“大妹子”这个称呼转变到“您”的敬称,没有一丝阻碍,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
鸡蛋的价钱也不贵,一分钱一只。叶青水掏出了三毛钱,添上一点儿五两的粮票就可以买下小半筐了。她用装包子的棉布,裹住了这些娇弱的蛋蛋们。
这年头鸡蛋就是很精贵的补品,无论是坐月子的女人还是生病的老人小孩,都梦寐以求着能喝上一碗糖水蛋。但是由于计划经济的缘故,规定了每家至多只能养三只鸡,多养了就是割社会主义的尾巴。抱着三十多只蛋,叶青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富足。
有了蛋,她就可以做点有营养的糕点了。
叶青水收收好了摊子,看了看日头,时间还早得很,她攥着兜里热乎乎的钞票,打算去门市补给粮食。时间还嫌太早,镇上赶早排队的人也一脸困倦,没有闲工夫盯着她黑乎乎的脸看。
快轮到叶青水买糖的时候,她发现张援朝张小公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售货员旁边“视察工作”。
猴子乍然抬头看见了叶青水那张脏乱的脸,嘴里的茶水差点没有喷出来。
叶青水发现他认出她来了,心底也微微地皱眉,她记得谢庭玉身边那一圈兄弟朋友对她不太友善,要搁在平时对她有偏见,叶青水无所谓。但出来投机倒把碰到熟人,这就不是叶青水愿意的了。
还没等张小公子开口,叶青水忍痛割爱、麻溜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剩下的包子塞到他手上,热情地说:
“啊呀——张同志真是好久不见,有怪多的话想要和你说的,不过后边还有很多人排着队,现在就不好和你叙旧了。”
张援朝的嘴巴蠕动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拿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多看了几眼之后,他嫌弃地挪开了目光。
这村妞儿把自己捯饬得是一次比一次寒碜。难为了玉哥每天都得对着这么个媳妇。
“两斤面,五两糖、三两油,二两肉,谢谢同志!”叶青水脆声地道。
她买到了粮油迅速撤离队伍,骑上洋车儿的时候,叶青水饿了一夜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揉了揉肚子,忍着饿意赶回了家。
门市部里,张援朝攥着手里尚存余热的包子,心里哼哼地想着:绝对不能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一点小恩小惠岂能收买他金子般坚定的心?不过他得瞅一眼,村妞给他送了什么口味的包子。浪费粮食好像也不太好。于是……他决定忍痛吃了敌人送来的糖衣炮弹。
然后,他拆开了包装的纸,深吸了一口气。
包子的甜丝丝的豆香儿味攫住了他,再咬一口,流沙般柔软甜蜜的滋味轻轻溢出,像甘霖抚慰了久旱的沙漠,未曾尝过美味的舌尖像是得到了抚慰,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最后,饿着肚子排队买粮食的客人,纷纷一脸垂涎地盯着张援朝,看完了他满足而愉悦地啃包子的过程。
好生气,但是又没办法说什么!
……
叶青水赶回家的时候,天才灰蒙蒙地亮起来。
因为是农歇日的缘故,公社的社员们并不干活。于是城里来的这些知青也不用起得那么早。叶青水洗干净脸,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的时候,谢庭玉还没有醒来。
她看了眼谢庭玉,熟睡中的男人脑袋上的发丝微微翘起,有些呆,褪去了白天的严肃正经。朦胧的晨光下,他的脸像被老天爷优待了一样,晒了一夏天了,还是比女人白、细腻得秀气。叶青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晒伤的脸颊,不禁羡慕。
叶青水倒头一觉便睡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她洗漱完后手脚麻利地做了午饭,这才有闲工夫数挣到的钞票。
买面粉花了两毛,油糖肉加起来一共五毛钱,加上三毛钱的鸡蛋,钱就花得差不多了,手里一共还剩下九分钱,她想起谢庭玉随手送出的雪花霜就值一块钱,而她做了一晚上的苦活,只换来了这些粮油。她不禁发出穷人的叹息。
不过这些粮油肉票儿,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票据倒是挺丰富的。这让叶青水稍微安心了一些。这年头,城里人使用的票据比钱还值钱呢!农村不发这些肉票儿的,只有年尾的时候杀年猪,每家每户分个十来斤的猪肉沾沾味。
作为一个农村人,叶青水买得起肉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叶青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悉心呵护地料理着这珍惜的二两肉。为了让这肉吃起来感觉口感丰富、吃起来物超所值,她把肉切成了丝,然后剁碎,夹杂着菌菇儿芋头儿一起包成团儿,塞进去掉蒂的山菇里。一口咬下去,先溅出一嘴浓郁的肉汁水,吃起来口感更丰富。
她排队排得不算晚,可能门市的售货员认为她和张小公子沾亲带故的缘故,切给她的肉里边儿肥肉比瘦肉还多一点儿,油水汪汪地满足。
叶青水做好了饭菜,刚打完柴的回到家叶妈习惯性地称赞了句:“水儿啊……今早的包子真好吃,阿娘见你累坏了还没醒就没叫你,锅里温着给你留了一只,吃了没?”
“我和你爹刚结婚那会儿也是这么能闹腾的,你们年轻人体力好,多吃点,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她抿唇揶揄地笑,叶青水才明白过来阿娘好像误会了什么?
看见这么期待的阿娘,叶青水有些不忍打破她的幻想。
七七年,知青会大批遣返回城,国家迎来几十年来第二次离婚高潮。村里结婚的知青,离了好几对。那时候叶青水解释起来更容易一些。因此她打算等明年再告诉她们离婚这件事。以后的日子慢慢铺垫两个人貌离神合的琐事,等明年顺水推舟。
“阿娘闻闻,嗯……真香,水儿你又做了啥,快去叫小谢回来。我刚刚好像见他去知青点了。”
叶青水为了避免阿娘再脑补些什么,冷淡地说:“他自己会回来吃饭的。”
阿娘说:“还矜持上了,水丫呀,阿娘不取笑你了。”
“你不去阿娘可要亲自去了——”
叶青水只好擦干了手,踏上了去知青点的路。
红旗公社的知青点坐落在秀凤山山脚下,是当年全村唯一一座用青瓦砌成的屋子,墙壁被刷得粉白粉白的。这几年来,从祖国四面八方来的知青,确实也为公社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