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蒸的包子和饺子香气把叶妈勾醒了,叶青水说:“阿娘,去刷个牙再来吃饭。”
刷牙那是念了书的学生娃儿才做的事情,一辈子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是不做这件事的。刷了牙,就代表着学习城里新派的那一套,要吃商品粮了。
叶妈有些抗拒,叶青水把新折的杨柳条儿塞到她手里,“玉哥是讲究人,咱不能埋汰了他。阿娘不是很尊重读书娃吗?”
叶妈以前是唱社戏出身的,对自己那口牙爱惜得很。后来嫁叶爸以后,做了农民的媳妇,也就丢开了这个习惯。
她摸着柳条儿爱惜地说,“咱水丫嫁了人,以后也是讲究人了,阿娘也随着你讲究讲究。”
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险些让叶青水掉下眼泪来。
家里人对待这桩亲事其实是反对大过支持的,只有叶妈毫无条件地站在叶青水的身后。她想做什么事情,都有阿娘陪着。她被人骂了,不善言辞的阿娘会红着脖子给她争辩。她离婚了,阿娘会好好安慰她:“水儿没事,妈自己干活也养得活你。”
最后她快病死了,她哭着说:“水儿以后没有人陪着你了,阿娘不安心啊。”
重生的机会人人都想要,却落在了她的头上。叶青水不能理解,她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人们苦苦奋斗要追求的东西她已经得到了,她努力地把自己的钟爱变成了产业,银行账号里的存款也很多,有一个自己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会,也受到了应有的尊敬。
她没有遗憾了,这种重生回到几十年前再过一次苦日子的机会,她一点都不想要。
直到清晨听到叶妈温软的呢喃,她的心窝突然被撞了一下,酸酸的。原来,她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让亲人过得更好,更更好。
叶妈很开心地去刷了牙,到饭桌上看着圆润饱满的包子,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说:“水儿,你的手艺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叶阿婆板着脸说:“舍得放油用好料,还不能好吃?”说着她拧了叶青水的耳朵,教训她:
“这才几顿啊,就把粮食吃光了,老鼠还留隔夜粮呢!”
“是我让水丫做的,嗯……好香。”谢庭玉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他露出牙齿冲阿婆和阿娘笑笑。他一脸满足的模样,让阿婆把训斥的话塞回了肚子。
叶青水抹不开脸,她附和道:“是啊,昨晚玉哥念着要吃包子,我才一大早起来做的。阿婆快趁热吃,包子皮最嫩!”
叶青水对自己借用了谢庭玉的粮食的行为很是唾弃,但是她明白他也喜欢吃。等她赚了钱,加倍地把这些粮食还给他吧。
话说开之后,他应该是放下了对她的成见了吧?
叶青水喊了一声:“吃饭吧。”
谢庭玉洗漱完再坐下来的时候,看着热腾腾的蒸饺,目光闪了闪,面含微笑。
……
当熹微的光照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的时候,一大队的社员已经开始干活了。
叶青水这才开始经历四十年前的疯长的人人唾弃的待遇,她除了感觉有些新奇外,并没有太大的触动。该有的情绪,以前就有过了,这一次就像旁观者一样。
村里女人的嘴巴尤其厉害,从那件事发生之后,细碎的议论一直不停。
“叶丫头看着瘦巴巴的干瘪,背地里勾人的本事一点儿都不含糊。听说大晚上的就和谢知青搂搂抱抱,要不是被人瞧见了,指不定还……”
“现在可不敢说她不三不四的话了,她是当了‘谢夫人’的人了,以后怕是还要借着她沾点光。”
在一旁劳作的知青听了,忿忿不平了。
不管是男知青还是女知青,每一个对谢庭玉的印象都非常好。干净清爽,说话妥帖又有条理,人聪明而有文化,经常能解决他们犯难的事情。自从他娶了媳妇之后,知青点惯例的“广播音乐”就没了。跟少了个开心果似的。可真叫人遗憾。
男知青尚且能这么想了,女知青的心痛和愤怒可想而知只会更深。
孙玲玉说:“我们知青点的谢同志,清清白白,品质和精神都是受过M主席熏陶过的,绝对是洁身自好、思想进步的男同志。不许你们这么侮辱他!”
谢庭玉被支开去了别的地方干活,并不在这里,如果在场听见有人这么维护他,也许会有点感动。
“没错没错,人家都结婚了,没必要揪着这些事再说了吧?这么上纲上线,耽搁了生产任务怎么办?”男知青忍不住附和,同时忍不住扯了扯同伴的袖子,眼神示意人去把谢庭玉叫回来。媳妇被人埋汰欺负了,得他回来亲自维护。
孙玲玉放下锄头,一张嘴挨个撕完了侮辱谢庭玉的人。根本没有叶青水发挥战斗力的余地,硝烟就散了。
刚捋好袖子、酝酿好情绪的叶青水,有点惋惜。
又干了一会儿活儿,下了工休息的时候,她和同是首都来的女知青谈笑风生。孙玲玉当着叶青水的打趣着说:“你是农业户口,谢大哥可是吃商品粮的城里户口。”
“以后他们家恐怕不会帮你转粮油关系的吧……脚上的泥巴都没有洗干净,就敢肖想城里的金凤凰了。呸……”
“你们还记得叶青水把牙膏当成糖来吃吧?我告诉你们噢,我听说以前她还饿得和猪抢粮食吃呢!”
几个知青的笑声和银铃似的。
叶青水声音更更清脆,她揪住一点,笑眯眯地道:“我是农业户口没错,但我为自己是个农民而骄傲。你们城里人每天吃的大米,每一粒都流着农村人的汗水;你们穿的衣服,原料是农村种的剑麻、棉花,每一缕丝里都泡农村人的血汗。就连你们用的纸,是农村人种的树打成纸浆造成、吃的猪肉,也是农村人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们自食其力,还养活了你们城里人。”
叶青水的声音变冷了,“连伟大的领袖都称赞农民,说工农阶级才是国家的主人,你哪来的勇气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你还有这种腐朽的资本主义思想,看来应该去改造改造。劳动已经不能改造你了……”
劳动不能改造人,还有什么能改造人呢?
孙玲玉听完,脸色白了。她竟不知道平时软软糯糯好欺负的女人,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了。
她不服气地说道:“那你不知检点!还没结婚就做出那种事——”
谢庭玉刚刚被人叫过来,恰好听到孙玲玉的这句话,他忍不住皱眉。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一脸的愤慨,从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裳。叶青水转头,就看见一张微微渗着汗的面孔,耀眼的阳光浸润在他的白衬衫上,他被阳光泡得看起来又高又强壮。
谢庭玉说:“有些话我不愿多说的,说多了伤情分。”
他冷着脸训斥孙玲玉:“婚前我和叶同志二人,是清清白白的正常同志关系。以及我的婚姻大事,不劳大家操心。”
谢庭玉停顿了一下,黑着脸说:“刚才说了叶青水坏话的,现在站出。”
叶青水饶是没有多余的心思,脸也忍不住热了,她问谢庭玉:“你想干嘛?”
这口气,怎么听着有点像想打架的样子?
她都不知道谢庭玉还有这种男人气概爆棚的时候。
谢庭玉脸上表情淡淡的,严肃着没说话。
第004章
饶舌编排人的社员当然没脸站出来,只是左顾言他,装作不知道。
谢庭玉当然也没有向大家提供饭后茶叶笑料的意思,他淡淡地道:“既然没有人吭声,我就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有些话不当讲。先礼后兵,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下次让我听见别问我为什么动手。散了,干活。”
谢庭玉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有魄力。
在一旁吃瓜热闹的路人,都原以为首都来的知青看不上叶青水这种乡下小丫头。说不定还会在旁边看笑话,结果却不是——农村里碎嘴的婆娘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应该羡慕叶青水白拣了便宜,还是应该批判指责她不要脸不检点。
谢庭玉敲山震虎的一番话,也让一干女知青心里不是滋味,更是不平了。
这样好的男人,到头来就讨了这么个磕碜人的媳妇。于是,叶青水发现收获了更多的嫉妒、厌恶、酸溜溜的眼神。
叶青水心情很舒爽。上辈子叶青水害羞自卑得就像闷葫芦,总是在默默承受恶意。
那时候的叶青水总在想:她们那么有文化,那么有见识,她争不过她们。吵起架来,万一又让阿婆阿娘伤心了,可怎么办?
但是恶意并不会因为人的宽容忍让,而有所改变。
那时候的叶青水信奉吃亏是福,现在她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抽回去!手伸得太长?举刀砍了!
晌午的日头太烧人,生产队队长便提早放了社员下工。谢庭玉归还了农具之后,默不作声地跟在叶青水身后,他看着她沉默了一上午,心想这村姑心里估计难受了。
叶青水不知道短短的一条路而已,谢庭玉就已经脑补了这么多了。
她回到屋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叶青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盯着这些零碎的钞票儿,厚是厚,加起来拢共才十块五毛三分。
这些钱,还是一分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她按照市价还了一块钱给谢庭玉。
谢庭玉看着这一块钱,有些莫名其妙。
叶青水解释道:“你的面粉和大米,加起来差不多十斤,零零碎碎的猪肉什么的,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了,等我有钱了再还给你。粮票也记着。”
谢庭玉还是头一次拿女人的钱,尤其是她还一脸坚定。他低头看,小丫头那双黑眼睛清澈得倒影出他的影子。眼神很平静,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些浓烈又炽热的感情。
于是,谢庭玉很懒散地说:“我还能要你的钱不成?”
“当然,为什么不要。你是你,我是我,要分得清楚一些才好。你对我这么好,甚至还想承担起养家的责任,难道是想永远留在我老叶家吗?”
叶青水调侃道,也没有去看谢庭玉什么表情,自顾地叠好了这沓毛票塞给他。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愣住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钱,他淡淡地道:“小丫头,这些话你也敢说。”
十七岁的姑娘生得稚气未脱的模样,偏偏还一脸笃定地劝他不要对她好,否则他会留在叶家。谢庭玉听了好险没笑出来。
……
叶青水苦想着挣钱大计,思来想去还是打起了老本行的主意。不过这年头做生意不叫做生意,叫投机倒把。一旦被抓到,就是铁窗含泪的大事了。
她得先去探摸行情再做打算。
次日,周末。
叶青水打算去县里碰碰运气,她走了两里的路才上了汽车,汽车票五分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叶青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的时候,有些不舍,她心里快速将五分钱和半斤大米划上等号。
阿娘好多天没有吃过大米饭了,上辈子过惯了好日子养出一身娇贵肉的叶青水忍了忍,把钱夺了回来。
“对不起,我不坐车了。”
汽车售票员端着一脸“你逗我”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噌地夺门而出。
到了供销社的时候,叶青水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脸皮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疼。虽然在脚程上抠门,但去了供销社的时候,还是买了一斤面粉。这一点儿面粉根本抵不了什么用,轻飘飘的,但叶青水穷,她没有粮票。大队不发粮票的,年底公社会按挣的公分来分粮食。
她买完面粉后,又买了五两的糖,三两油。一共花去了五毛八分。叶青水买完之后心里痛快了一点儿,抱着这些东西就像抱着心肝儿似的。这些东西就是她赚钱养家的希望了。
叶青水买完面粉之后,碰到了熟人。
她犹豫了一下本着低调的念头,后退一步躲住了。没想到沈卫民偏偏眼尖,夸张地“嗬哟”地叫了出声。
“玉哥,你看那边那个,你小媳妇啊。”
叶青水这会儿被人明晃晃地戳破了,便是想装傻也不成了。好在手上提的东西也不算多,没有超出她的购买力范畴,不会太惹人注意。她背地里皱了皱眉,深以为下一次来县里买粮食要更更谨慎一些。
于是她对他们点了点头,“你们好。”
沈卫民嗤了一声,撇过了头。
谢庭玉把她从头看到尾,好像他总是能看到她很狼狈的一面。不是溺水、就是这种狼狈可怜的模样,汗珠顺着面颊流下,挤在人群堆里找不到影子。他看了眼队伍,她排在中后的位置,排到门市关门恐怕都买不到东西。
于是他问她:“你还要买什么吗,等会给你一并带回去。”
叶青水还要买一样东西,泡打粉,有了它才好做面食点心一类的食物。但是她不想在谢庭玉面前买,便含糊地道:“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