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笑笑你是不是要生了。”
隔着白布帘子,余笑的爸爸想探头又忍住了似的,只用褚年从没听过的声调连声问着。
“爸……”
褚年拿着手机,脸上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了。此刻他不信任的人里,他自己亲爹排第一,他自己亲妈排第二,余笑这个爸就铁铁的第三了。
他试探性地说:“爸,我太疼了,要、要不我剖了吧。”
“别这么说,笑笑啊,爸爸知道你疼,可是、可是生孩子就是这样的,你看你自己也是这么被生出来的是吧?你别怕啊,坚强一点!疼了你就叫,爸爸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好个屁!有种你自己来生啊!你来坚强一个我看看啊!
心里无数的话就这么飞了过去,褚年已经不想骂了。
又是一阵难忍的痛,他抽搐了似的又吸了一口冷气。
听见他的声音,余笑爸爸又说:
“笑笑啊,你这就是每个女人人生中的一道坎,迈过去就一切都好了!爸爸相信你,你一定能闯过去的!”
闯你【哔——】
褚年一口气垮了下来。
手机一直没有挂断,褚年握着更近了,他必须承认,也必须接受,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只有余笑能明白他现在的痛苦。
还在努力想用精神鸡汤滋养女儿的父亲被医护人员请了出去。
褚年也拒绝把那个授权给他。
可是余笑的妈妈伤了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
万一她过来了,也让我“坚强”呢?
这么想着,褚年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吓到了。
坠痛感的围剿下,褚年看完了厚厚的一沓手术须知,签好了字,只是那个委托人,他找不到。
手机里传来余笑的声音,她说:
“我已经买好了机票,现在往机场赶的路上,有些事情我要跟别人交代一下,一会儿我打给你。”
“我疼啊。”褚年委屈得两眼发热,身上的冷汗流个不停。
“我知道,你听医生的,不要慌,保持体力。”
“好。”
电话挂断了。
褚年却还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说话:
“余笑,医生让我找个委托人,一旦我自己昏过去了,他就得帮我签字,你知道我病房门外是谁么?你爸,和我爸,我不能把我的命交给他们俩……余笑,我不知道我能疼到什么时候,我一直疼啊,孤零零地在这疼啊……”
疼啊。
抱着屏幕黑下来的电话,褚年仰着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泡在无边无际名为“疼”的大海里的褚年感觉到有人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
是一名护士。
“唉?还真是你呀。”小护士对着褚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开了四指啦,不要紧张哦,越紧张越疼的,你爸爸给你买了晚饭,你要不要吃?”
褚年动了动已经僵住的手臂,摇了摇头。
“我不想吃。”
“好吧。你爸和你公公跟医生沟通了,能顺产最好还是顺产,之前给你诊断的黄医生下班了,杨医生说再观察一个小时,要是孩子还不入盆,就给你打催产针。”
说完了这些,小护士转身就要走。
褚年伸出手去,没够到对方的袖子。
继续等待,继续疼。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却是冷冷的冰雨,细细落下,时缓时急。
冷,也疼,疼,也冷。
褚年刚刚也不过是想让护士再给他加一床被子,又或者说,他想换掉身上的湿衣服。
之前穿上的病号服也已经湿透了。
余笑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是告诉褚年她要登机了。
褚年:“嗯”了一声,再没话说,刚刚那场倾诉和之后延续的痛苦似乎让他开始变得迟钝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宫口差一点开到六指,孩子却还没入盆。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距离褚年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值班的杨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进来,给褚年打了一针催产针。
又问:“他吃晚饭了么?”
小护士回答:“没有。”
杨医生“嗯”了一声,她又问褚年:
“你现在有没有力气起来走走?”
褚年的脚还伤着呢,可是医生建议了,他挣扎着慢慢把脚放在了地上,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一步,又一步。
明明疼得想要崩溃大叫,但是当你知道了每一刀后面都还紧跟着一刀,那疼痛似乎也就不配让你为之嚎叫了。
绕着病房里走了两圈儿,褚年重新坐回到了床上,他身上的病号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两个护士也累,很快就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褚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和随着疼痛产生的抽噎声。
他突然恍惚了起来——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褚年,也不存在变成了余笑的褚年,其实他就是个在承担世上一切痛苦的工具而已。
如果不是工具,那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呢?
他摸着手机,想给余笑打电话,却只听见关机的提示音。
“骗子。”
褚年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又过了两个小时,孩子还没入盆。
宫口开到了八指的剧痛像是无数惊雷凌空落下,轰炸了褚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连呼吸都差点停止了。
在这样的剧痛里,他听见医生说:
“八指了,孩子还是维持刚刚的状态没有入盆,还是得剖了。手术同意书找人签一下,宣读术前须知。”
杨医生说着话,被人提醒了褚年到现在还没指定委托人。
这时的褚年几乎就在丧失意识的边缘,痛苦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自己难以活到下一秒,可又强行牵扯着他的一根神经,让他不能疼晕过去。
“手术,我自己签,那个委托人……”抽冷气的声音里驳杂着话语。
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余笑”,在委托人的那张纸上,褚年写下了“褚年”。
他只能把命交给那个人。
是从前的余笑,是现在的褚年。
外面,余笑从出租车上下来,踩着凌晨路灯的微光,快步走进了医院。
第80章 产房之外
“余女士,你委托的人现在不在,你签了也没有用啊。”
拿着那张写了“褚年”的授权书,小护士的表情很为难。
可是褚年写完那几个字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力气,现在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小护士又出去了一圈儿,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喜色:
“来了来了你老公来了!”
老公?
是余笑来了么?
“呼!”一口浊气打着颤从胸腔里被吐了出来,褚年甚至觉得肚子都不那么疼了。
被推进剖腹产的产房之前,褚年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余笑。
她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用他自己的眼睛。
在这瞬间,褚年的很想拉着余笑的手告诉她,如果这一切都是余笑命里该受的,那他很高兴受这一切的是人是自己。
可他伸出去的手,擦着余笑的手边就过去了。
“别害怕,相信医生就好,剩下的事情有我。”
褚年连点头都费劲,宫口开到八指的痛苦甚至要扼制他的呼吸。
用极为不舍的眼神看着余笑,褚年抖了抖嘴唇,直到手术室的门关上,他的一滴眼泪从眼角里流出来,成了白色床单上的一点暗色痕迹。
手术室外面,终于把褚年手术的事情都处理清楚,余笑转过身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个父亲。
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手术室门口“手术中”的灯亮了起来。
余笑抬头看了眼那个灯,右手抬起来擦了擦左手,褚年冰冷的手指从上面划过的感觉,好像还一直留在那儿。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这儿呆到现在,是什么都没做么?”
余笑回过头,看着这时候才过来的两位“父亲”。
在她进来的时候,她看见这二位一个站在楼梯口儿偷偷摸摸地抽烟,另一个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褚年你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褚年他爸打了个哈欠,熬到现在,他头顶飘忽不定的发丝儿都已经服帖在了头皮上,“我跟你妈说了让她弄点红皮鸡蛋,再赶紧跟你表姑她们说一声……对了,那什么,褚年啊,刚刚亲家跟我说亲家母的脚伤了,等余笑坐月子的时候就让她回咱家吧,你放心,你妈干活还挺利落的。”
亲家都这么说了,余笑的爸爸搓去手里残留的烟味儿,叹了一声说:“唉,也是我们家余笑年轻不懂事,都快生了,还那么不小心。她妈也是,余笑怀孕这么长时间,她来来回回还挺勤快,结果真要用到她的时候,这又掉链子了。”
余笑本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褚年的父亲,听了这话,她转头看着自己的爸爸:
“手术室里面躺着顺产转剖腹产的那是你自己亲女儿,因为着急女儿受了伤的是你相濡以沫三十几年的妻子。
我听您这话,怎么都觉得您的意思是余笑生孩子找自己爸妈是不懂事儿了,您妻子担心女儿是掉链子。
对,您倒是又懂事又不掉链子,可您干什么了?就在病房外面干听着您女儿在里面吃苦受罪生不出孩子?”
余笑爸爸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自己女儿生孩子呢,怎么女婿先教训起自己来了。
“褚年,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怎么了?我女儿大着肚子的时候你也一直不在啊,行啊,一回来就能教训我了。我在这儿陪着我女儿还是错了?”
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余笑看着自己的父亲,淡淡地说:
“也不是错,只不过把一无是处的陪伴当功劳就是很可笑,产房门口需要吉祥物么?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无痛分娩,你知不知道跟医生说你要让你的女儿无痛分娩?啊?产妇在里面干嚎得力气都没了,你在外面是听着声儿抽着烟儿,就差一盅老酒了是吧?
还有,余笑她是胎位不正,孩子不能入盆,顺产不出来得转剖腹产,你知道么?你问过医生么?”
余笑爸爸吓了一跳:“怎么就剖了,我不就去抽根烟吗?”
另一边,褚年的爸爸拉住了自己“儿子”的手臂,说:“褚年,你这是干什么?你岳父他是余笑的亲爸,他能不着急么?可生孩子这事儿咱们大男人能干吗?你说什么无痛,那不就是把人给麻醉了吗?那不是伤孩子么?再说了,我看余笑是个好样儿的,肯定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怎么就剖腹了呢,刚刚在这儿生孩子的一个女的可是说了,要是开刀拿出来孩子,那第二胎可就难了!”
他又对自己的亲家说:“褚年这是急昏头了,说胡话,哎呀,算算时间,他也是一听到消息就坐了飞机回来,这大半夜的,都着急当爸爸呢。小年轻,也不知道轻重,随随便便就想动刀子了。”
说完,他还笑了两声。
第三声还没出口,他的笑被自己“儿子”的眼神硬生生给刹住了。
“褚年,你看着我干嘛?”
“余笑是怎么摔倒的?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生不下孩子来得转剖腹产,你会不知道吗?”
褚年的爸爸脸上瞬间有些僵硬:“我、我……我怎么知道?”
“没关系,余笑知道。”
死死地盯着褚年爸爸的眼睛,余笑又补充道:
“我们小区门口监控到处都有,您要是觉得她不知道,或者她知道的不对,我去查查监控,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监控,褚年的爸爸着急了,连忙说:“查什么?有什么好查的?是她非要挣开,又不是我推的她,我……”
“你说什么?!你不是说笑笑是自己摔倒了的么?怎么是你推的?”
凌晨过后的医院走廊里爆出了一声怒喝。
褚年的爸直接被余笑的爸推到了墙上。
“是你把我女儿推倒了?她怀着你的孙子你不知道吗?你还是个人吗?!”
“亲家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说了不是我推的,是她非要走!”
“她走你让她走啊,你怎么能推她!我女儿我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你怎么敢?”
值夜班的小护士小跑过来,就看见两位加起来超过了一百岁的大叔扭打在了一起。
“别打了!不准在医院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