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半条命,怎么还啰里八嗦的!你给我闭嘴!”洪朗然不耐烦打断他。
恰逢山路上一匹黑色骏马急赶而来,正是阮时意和洪轩。
阮时意远远见女婿和外孙女刚结束一场恶斗,匆忙围向一辆马车。
车边立着愁眉不展的洪朗然和泪流满面的徐明初,视线数尽落在那名袍染黑血的青年身上……
彻夜未眠赶路的阮时意只觉眼前一黑,直摔落马下。
洪轩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拽她,可惜终究晚了片晌。
阮时意虽不致摔伤,但左脚崴到,又因急于去看徐赫状况,咬紧牙一瘸一拐前行。
紧要关头,洪轩管不上别的,赶紧扶她步向心心念念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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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赫全身如火烧又似陷于冰窟,心跳渐趋缓慢。
天地万物在他眼中寸寸暗淡下来。
他并未留心有人趔趔趄趄、哽咽着走近,也没留心身侧的大毛二毛急不可耐、疯狂乱转,满心想着趁尚有余力,紧攥洪朗然,让他听完自己所言。
“老洪,如果我活不下去……你,你做兄弟的,帮我劝劝阮阮,让她……别再一个人过活。我实在不忍心,让她替我再守一次寡。”
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倘若真死在建丰十九年冬,永远深埋于滴水成冰的北域雪谷,自己是否愿意把爱妻交给别的男子照顾?
不愿!强烈的醋意侵占身心时,他有千万个不愿。
可纵然心如刀割,他仍旧希望,有朝一日他不在人世或有去无回时,他的阮阮能有强大的庇护,而无须以一己之力撑起庞大的家,孤身面对半生风雨飘摇。
此际,他无比担心,自己扛不过这一关,见不到爱妻最后一面。
因此,得赶紧趁亲人和好友同在,道出临终嘱托。
洪朗然傻了眼:“你发什么疯!我、我不同意!”
“你们找个可靠的人……让她嫁了吧!”
“她心里没别人!”
“这些年……她心里也没我,只有家……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家不需要她操心……”
话到最末,有气无力。
洪朗然忿然道:“是!她心里只有家!可那是你们俩的家!我、我不答应!死也不答应你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不许死!你若敢死,我……我就鞭尸!把你剁成酱!再挫骨扬灰!”
“随你……”
徐赫再也撑不住,两眼闭合,头一歪。
眼角的一滴清泪缓缓划过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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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
阮时意顾不得脚伤,咬牙扑至徐赫身边。
她于情关意切之际,隐隐约约听见他叨念“让她嫁了”之类的鬼话,悲切与愤怒烧得她忘记流泪。
掐捏着全无意识的丈夫,深觉他皮肤冷如冰,气息与心跳弱得近乎于无,她整个人似有须臾间被夺了魂。
她甚至没工夫追究,他因何变成这样。人如石雕所制,僵在原地。
徐明初连日备受委屈,在脱险后遭遇重大痛击,再难维持王后仪态,抱住母亲,嚎啕大哭,
由于不敢当众喊“爹娘”,唯剩“啊啊啊”的哭腔。
阮时意一手握紧丈夫凉透了的手,一手搂住女儿,轻抚她披散的长发。
深深吐纳,稳住呼吸,忍住泪意,哑声发话。
“大将军,请您尽快派人护我们,速回徐二爷的府邸;蓝大公子,还请带领二毛彻查此地,看能否寻获姚统领的踪迹;王后身体不适,不宜赶路,恳请赤月王允准她与我们同车而归。”
她全数用回“阮姑娘”该有的称呼,字字沉着镇静。
只因心中清楚明白,她不能倒,不能崩溃,不能把时间耗费在悲伤当中。
无论徐赫能否活下去,只要尚存一口气,她绝不放弃。
当下,众人确认死伤,兵分三路——贺若昭和洪朗然带领部众继续追赶逃跑的雁族人;洪轩率领一队府兵护送伤者,以最快速度回京;蓝豫立、秋澄和二毛则留下,和恰好赶到的徐晟一同清理残局,搜寻雁族的罪证和姚廷玉下落。
启程前,阮时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徐明裕家,告知徐赫眼下的情况,请秦大夫提前做救人的准备。
颠簸马车内,大毛伏在徐赫腿边,眼泪汪汪,不时用脑袋蹭他的手。
所幸,那家伙生机虽微弱,却不致彻底断了气。
阮时意将徐赫抱在怀中,细细为他清理脸上的污渍,听徐明初讲述事件始末。
她确信,纵然缺少了多年相伴,纵然不是她添油加醋描述的样子,他始终是孩子们心中最完美无暇的父亲。
她暂不细究他对洪朗然说的混账话,只是温柔拥着他,就如他往常抚慰她时那样。
途中与接到飞鸽传书赶来的徐家府兵汇合,阮时意按下焦灼,安排他们到镇上购置食物、药品、马车等,以供追击雁族余党和搜救姚廷玉的两队人作补给。
车内的徐明初与车外的洪轩皆讶于她运筹全局的镇定自若、温婉坚定。
“徐太夫人”,曾是徐家数十年来的主心骨。
哪怕变成现今的“阮姑娘”,依然如是。
第111章
浓烈草药气息席卷城西徐府, 更显忙碌进出的药童、药侍神色凝重, 满脸涩意。
徐赫躺卧于雅致小院的床榻上, 双目紧闭,衣袍半褪, 周身呈现凝雪般的苍白。
秦大夫小心为他处理伤口, 一丝不苟地施针,以压制毒性。
阮时意确认徐赫病情无恶化迹象, 才一瘸一拐回房, 换过一身干净家常袍裙,仓促喝了点稀粥, 当即赶回丈夫身边守候。
“姑娘, 先生此前……是否修炼了某种奇特内功?或服食过奇效丹药?”秦大夫一见她归来, 趁左右无外人,小声询问。
阮时意错愕:“敢问秦大夫, 何出此言?”
“他所中的毒并非奇毒,但药力极猛,常人一个时辰内无解药,非死即残;你们从京城数十里外赶回, 按理说……他撑不到半路;
“可他自有一股冷凉内息护住心脉,使血液缓流,一则避免失血过多,二则令毒性侵占得更慢……”秦大夫啧啧称奇, “加上几处要穴被封, 只等我那小童按方子煎药, 内服外敷,想必三天内可清醒。”
阮时意深知这位秦大夫生于海外,走遍天下,因救过凶徒而陷入官司纠纷,获徐明裕所救后才为徐家人办事。
其眼界能力远超寻常大夫,有他一句定论,教人心安了一半。
至于徐赫的所谓“冷凉内息”,按照先前与洪朗然在篱溪宅院内切磋时推测,应是连根食用冰莲、长眠于雪下所致。
要知道,习武之人,常年惯于睡梦中运行内力。
即便徐赫沉睡多年,并未一直苦练,仍在酷寒中练就了某种奇功而不自知。
只是他一向专心作画,少与人赤手空拳争斗,除了那回情急之下打晕洪轩,几乎未曾展露人前。
看来,贪睡一觉,倒也不算虚度光阴。
念及此处,阮时意接过丫鬟端来的水和湿帕子,拧得半干,挪步至他身边,仔细为他擦拭脸额手脚。
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刻,她方有些后怕。
无法想象,倘若徐赫不曾护住女儿和外孙女,以她们二人的体质,必死无疑;若她因惊慌失措或悲痛怆然而耽误时机,且没有洪朗然那样可靠的高手在场,估计徐赫性命难保。
事发起,她和徐赫先后派出的沉碧、大毛、二毛,分别领来洪家父子、赤月王和徐蓝二人,均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缺一不可。
正自庆幸每一步险棋皆走得恰到好处,院外急匆匆奔来一名仆役:“姑娘!大公子带回一名浑身是伤的男子,目下已抵达门外,请您稍作安排,好方便秦大夫腾出时间救治……”
阮时意一听这阵势,心中了然,立马命人收拾耳房,备上烛火、热水、被褥等。
不多时,数人步伐沉稳且迅捷,抬进一覆盖了灰白棉布的瘦削男子。
阮时意忍住畏惧,按捺腿脚疼痛,起身行至门边张望。
但见那人蓬头垢面,须眉沾染斑驳血污,根本看不清面目;棉布没盖牢的手和脚血肉模糊,显然遭受过酷刑。
她不忍多看,只让秦大夫先尽其所能救护。
无须过问,此人定然是陷落在雁族女王手上的姚廷玉。
阮时意不晓得扈云樨从他嘴里套出多少信息,但瞧着他那奄奄一息的状态,想必受尽残暴折磨。
此前有过的猜忌、疑虑,随那触目惊心的伤势而消解。
正逢徐晟、蓝豫立、秋澄边向徐明礼交代来龙去脉,边携同已沐浴更衣的徐明初前来探望,听闻徐赫伤情在控制当中,无不长舒一口气。
药童端上刚熬煮好的汤药,兴许见房中尊者默然,他未敢打扰,恭敬退下。
徐明礼当先捧起瓷碗,徐晟急忙阻挠:“父亲,由孩儿来侍奉吧!”
“你把你祖……把他托起。”徐明礼话到嘴边,因蓝豫立和秋澄在侧,忽然改了口。
“兄长,这种事交给我。”徐明初不依。
“你被困数日,受苦受累,还是歇着为妙!”徐明礼顿了顿,转而吩咐秋澄,“秋澄丫头,扶你娘到边上坐着。”
徐明初不悦:“我又不至于连个碗也端不稳!”
“好了,”阮时意忍不住发话,“有这工夫争夺,药都凉了!”
徐家兄妹一时噤声,徐晟托住祖父的上半身,温声劝阮时意:“您快去歇息,这儿有我们,放心。”
阮时意困倦欲死,可徐赫未睁开眼睛,她断然寝食难安。
将位置腾给了长子,她自行坐到靠窗户的圈椅上,示意让余人落座。
“蓝大公子,请问姚统领情况如何?可曾通知衔云郡主?”
蓝豫立眉目漫过隐忧:“那雁族女王使用了各种手段,不单挑断其手脚筋,还以鞭子、火烙、割划肌肤、放血等方式,折磨得他体无完肤……”
“这……”阮时意于心不忍,“照这么说,他确实在郡主府外被拿下的?”
“正是。”
“事到如今,我得向你坦白,”阮时意艰难开口,“当初制造他身亡假象,以助其离京一事,是我、三郎和晟儿的主意。原以为可让他远遁江湖、躲避仇家,没想到……他去而复返,竟落入敌手。”
蓝豫立瞠目结舌,改而睨向忙碌中的徐晟:“这小子!耍我!”
“事出有因,请蓝大公子见谅。”
“我就随口一说,您言重了。”
蓝豫立身在徐府,更清晰感受到“徐太夫人”的无形气场,言语间越发恭顺。
对上阮时意期许眼神,他续道:“那雁族女王明显打算活活饿死姚统领,启程前将他关在另一处地下暗室。亏得二毛机灵,闻着血腥味找到入口……
“咱们推开石门后,他被缚在木架上,人已陷入半昏迷,毫无反应。直至大伙儿齐心协力将他抬出地牢,他才勉强认出我,含糊不清说了句‘莫告知郡主’,半晌后又补充道,‘出卖者……齐王’。”
“齐王?”阮时意和秋澄异口同声。
细究齐王莫名对她们二人表现出异常的兴趣,有借晴岚图来提亲等古怪行为,可见背后确有深藏不露的动机。
阮时意记起夏纤络宣称与齐王出游,她愈加担心其安危,遂对徐晟道:“即刻派人探问衔云郡主下落,核实她可有遭受胁迫。”
“是,”徐晟缓缓放下刚被喂完药的祖父,替他拢好衣袍,“我这就去。”
秋澄本就为扈云樨那句“舐犊之情”而惶惑。
虽说雁族人也许因不通晓中原文化而乱用成语,但“先生”对她们母女的舍身相护,及大舅舅、母亲对他的尊崇和关切,真如血脉相连。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什么,澄明眼眸一瞬不移觑望阮时意。
待他们结束话题,她颤声问徐明初:“娘,我记得您曾言……觉着先生和姐姐,像我的外祖父母?”
徐明初心知不该再瞒,柔声道:“孩子,不是‘像’,他们的确就是你的外祖父母。”
秋澄小嘴张大,久久未合拢,晶莹眼泪不停落下,没来得及擦净灰土的脸蛋如小脏猫似的。
“是、是真的吗?为、为什么……”她整个人和清脆嗓音同时哆嗦,透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当目睹蓝豫立全无惊讶,愠道,“豫立哥哥……你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