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走时,沈策还在陪坐。茶换了三巡,他只字未言。
等十点过,妈妈电话过来,让昭昭不用等她们,先睡。听筒还没放稳,电话铃又一声急似一声,她以为又是妈妈。
“小姨。”听筒里是个陌生女孩子。
娇滴滴的嗓音,最易软化人心。她晓得是沈策的某个外甥女:“嗯,你好。”
“来看小舅舅打拳。”
“打拳?在哪?”
“有人去接你。”那边小孩们的笑声交融,电话挂断。
来接的是个衣着轻便的男人,斯文礼貌,叫沈衍,看着该有二十七八岁,张口也叫她“小姨”。能活到这个岁数早结了婚,在接人待物方面比刚成年的昭昭不知老道了多少,几句闲聊化解掉昭昭对辈分称谓的不适。
“这两天先让小孩多叫叫,习惯习惯,” 沈衍带她朝外走,笑着说,“小舅心情不大好,一会儿要闹不高兴了,当没发生。”
昭昭本来想问为什么,想要有个心理准备,也可以帮他们劝劝。话到口边又嫌多余,这里任何一个人和沈策的关系都比自己深得多,用不到自己。
两人坐电梯往顶楼去。
沈策下午到时告诉过她,这楼里有保龄球室,也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分别在地下一层和顶楼,倒没和她说有打拳的地方。
等进去了,看到打拳的台子在健身房的东北面,占了一块地方。
她远见台中两个男人背影。全是上半身露着,手上缠绕着白色手带,还有脚腕脚踝处也缠着一样的东西。泰拳从来都是最血腥的格斗,平时她连戴皮手套的比赛都不看,更别说是这种最原始的赤手空拳了。
四周没孩子在围观,估计都被带去别处了。
两人正是难分胜负时。
沈策的步子很诡异,背脊上汗水流下来,背上的肌理有着漂亮的线条,手臂上还有被打出来的淤青,当然对手比他惨得多。
昭昭想到一句话: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对手按捺不住,突然出招。
正面相拼的是拳腿,短兵偷袭的是肘膝,招招狠辣。沈策突然连退两步,虚晃一招,猛抽身一个回踢,生生将一个大男人踢撞到围绳上。
整个拳台四周的桅杆都在重重回荡着……
他接了台下扔来的湿毛巾,吐出齿间咬着的一口血水。昭昭一见白里隐隐的红,吸了口气。
他一偏头,视线扫到她的脸,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很快,沈策收回视线:“换麻绳。”
在手上缠麻绳,那简直就是缠上了锉刀子,粗糙坚硬,杀伤力惊人。都是东南亚野台子和地下拳场要寻求刺激和赚看客钱才会用的方式,古老野蛮。
和他打拳的男人翻过身,两手撑在绳索上,喘着气:“可以了啊,你还做伴郎呢,带伤像什么话?”
“不打下去。”他赶人下拳台,毛巾也丢下台。
沈策对台边始终环抱双臂旁观的泰籍拳师说了句话,昭昭听不懂,是泰语。拳师微颔首,脱下穿着的白色袍子,找到两团缠手的麻绳,翻身上了拳台。
其中一团麻绳被丢给沈策。这个是正经的拳师,像直播赛场里那种常年打拳的男人,伤痕累累,眼里都是能撕裂对方的狠意。
“你小舅今天中什么邪了,玩这么辣?”被赶下台的男人赤着脚、仅穿着半身短裤走到沈衍这里。
“是不是缠麻绳,会伤得严重?”她突然插话。
“当然,”男人低头看她,“那东西缠到手上,拳拳挂血。”
昭昭呼吸凝住。
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将麻绳熟练地缠到手上,心突突直跳。
拳师双手合十,对沈策微微一个躬身,行礼。
沈策双手合十,姿态甚暇,也微微欠身,眼眸盯住六步开外的拳师,行了一个悄然无声的开拳礼。
越无声,越揪心。
昭昭情不自禁地绕到另一面去,到离沈策更近的台边沿,隔着围绳瞅着他。看到那泰拳师父满身的旧伤,还有两人手上缠绕的粗糙麻绳,叫了句:“哥。”
拳台上的男人恍若未闻。
两人都已经开始迈开自己的步法。泰拳是最讲究步法的格斗,虎行狮步,步步杀气,越是经年高手,越能从脚下步子看出功力高低。
昭昭看着害怕,跟着他绕到另一边:“哥,你听我说句话。”
沈策脚步一停。
昭昭压低声音,快速地问:“你没带防护,连护齿都没戴,这么打要出事怎么办?”
拳师见沈策脚步停了,也停下,毕竟是雇主,没必要上拳台就要见血分高低,又不是野台子赚钱谋生。拳师等昭昭说完,沉着嗓子对沈策简短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分心了。
第二句:她是谁?
昭昭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好紧瞅着沈策的脸,判断他们的交谈内容。然而沈策并没给她任何机会去了解,半字未答。
沈策想了想,还是迈出了脚下的虎步。
昭昭心一沉。
他突然又停住,状似无奈一笑,直身而立,对拳师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欠身结束了这场已是箭在弦上的猛虎恶斗。
那双光着的、中部和脚踝缠绕着白色布带的脚在台上踩出了一行水印子,走到她的跟前。他半蹲下身子,缠绕着白色麻绳的手越过来,摸到她的头顶:“怎么?怕我输?”掌心还是热腾腾的。
“争输赢有意思吗?又不是打比赛。”话出口了,觉出自己语气不对,像在埋怨着极亲近的人。
“很没意思,”面前的他眉眼舒展开,似真似假地低声说,“纯粹消磨时间,左右闲着,也没人要我陪。”
高台上的他手压住柔软的围绳,翻身下来,接过沈衍递来的一瓶水,赤脚走到一旁漱了漱口,吐到木桶里的全是血水。连灌了三次水,嘴里的血才冲洗干净。
先前和沈策打拳的那位,借着灯光细看昭昭。
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像沈家人,这个女孩子往拳台旁一立,像江南水土养出来的,润,带着香气的润。通常这种面相的容易显得寡淡,她倒没有,是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还是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
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男人起初以为是沈策的人,因为她从进来就绕着拳台转,眼里只有沈策,于是收了想认识的心思。听昭昭叫沈策哥,始才恍然,这是妹妹。
“你好,鄙姓梁,梁锦华,我弟弟提过你。”这个男人和梁锦荣全然不同,五官也差别很大,粗犷,更有男人的线条,三十来岁。
昭昭将将要回应,沈策打断:“你们先去休息室。”
昭昭对那人礼貌笑笑,先走了。
梁锦华目送着她:“我一见你妹,就想起几句诗,不过又都不太合。”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沈策在花糕店想到过这句。
梁锦华已过而立,正考虑追求个合适又喜欢的女孩子一起组建家庭,先前听说三房的弟弟对沈家新来的女孩子大献殷勤,今日一见,倒也觉这殷勤献的值得:“稍后去哪?你妹妹喜欢什么?”他也想结交结交。
沈策因为昭昭临阵下场,对见血的渴望还没散干净,眼微暇着,解掉手上的麻绳,丢到水桶里,手背都是被压出来的纵横印痕:“她有人了。”
☆、第八章 终是轮回意(2)
昭昭一进休息室,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姨,小姑姑”,年纪大的,小的全都有。人刚坐到沙发上,沈衍不到两岁的儿子更爬到她腿上,奶奶地叫了句:“小姨奶奶,”咬着她的领口,“小舅爷爷,小舅爷爷……”
刚学说话的奶娃娃,问不全乎,意思是问沈策在哪,找不到还委屈,委屈了还要哭。于是昭昭抱着沈衍的小奶娃,尽着一个奶奶辈的职责,哄……侄孙子。
等沈策再露面,长裤裹住了腿上的伤,短袖下露出来的还有大片的青,额头上也有擦破的血印。他看到昭昭和侄孙子抱成了一对树袋熊母子,直接问责沈衍:“带来又不哄?”沈衍讪笑,将儿子接到怀里,先抱去睡了。
沈策挨着她,落座,手臂搭到她后头的沙发靠背上。
如此时间,梁锦华早被赶走。沈衍再一走,这里年岁大的就剩下沈策和她。
“小舅舅,我给你上药。”拦过轿车的男孩子挤到他腿边,举着伤药。
“小舅让你打电话给小姨,你都不肯,现在要讨好了?”有女孩说,正是方才电话里叫昭昭来的人。
小孩子斗嘴,毫不觉有何不妥。
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
昭昭目光乱走,在想,做点什么好。
“有小姨在,不用你们,”沈策把伤药顺理成章递过来,“隔壁没人。”
言罢起身。
昭昭在小外甥的失落里,跟上他。经过一室的欢闹,去了隔壁的小房间,小小的茶室,有沙发,还有飘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木刻画的屏风,挡住了门口的视线。
里头倒是静,入耳的全是屏风外的稚童笑声。
昭昭把圆盒子打开,手指沾了透明的膏体,抬眼,正对上他的眸子。
“你要用手?”
“用手效果好。”她故作镇定,竟然忘了问有没有棉签之类的东西。
沈策本想唤人送温热的小毛巾,过去他自己上药,嫌药膏粘腻,从不用手,都是如此做。不过现在没必要了。
他将短袖脱掉。方才在拳台上的沈策也是赤着膊,露着背,她只顾得上担心他的安危,而现在,他的身体在直面她,从肩到身前腰腹的肌肉尽收眼底。身前,长裤上系成扣的细带子垂在那,裤腰很低。
茶杯渥着手,他啜了口:“看着来。”
昭昭把药抹到掌心里,呵了口气:“先肩上?”
他静了一瞬。房间忽然暗沉了。
有噔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小身影从遮天蔽日的暗里跑出来,抱到他腰上,小手在他身后打个结,再不肯松。他低头想看那张脸,那张小小年纪就惊艳了街坊四邻的脸。她不肯,在他怀里左右摆头,问说,哥你不要我了,哥你去哪了,哥我没你会死你知不知道,哥我已经死了三十九日了你知不知道。他想哄她,可也想听她说,于是任她在怀里哭闹到后头,任她见自己手上臂间的伤。
百死一生,险些尸骨无存,他顾不上其他,迫不及待想听幼妹思念的哭闹,任她把袖管往上卷。
小人儿惊哭连连,跑走了,再回来抱了满怀的伤药和布带,手上竟还抓着一纸袋的红糖块。红糖塞到他齿间,手指挖出大块的药膏,小口微张,在掌心呵着气,随后两手轻搓着,像是要先烘热那药。怕凉,凉到他……
残冬腊月,急景凋年,炭火盆里的暖都不及她的手,稚嫩的一双手。
“就肩上。”沈策从黑暗里望到现实的她。
昭昭两手轻搓了搓,落在他身上。
掌心下的肌肉绷紧了。
她手一颤。
“你可以揉一揉。”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她手心里有火,烧的是自己,脸也在发热,仓促划拉两圈要收手,沈策恰到好处提点:“揉到热,淤血才能散。”
“怎么才算热?”她问,不自觉调整着坐姿。方才全心在两人肌肤黏连处,没顾上,腿被自己给压麻了。丝丝麻意,像看到血脉在自己身上如何流淌。
“热了告诉你。”
昭昭暗自腹诽。
沈策恰瞥了她一眼,似听到她的心声。
“沈齐,”他问外头,“每次你抹药,是不是要热?”
“对,对,”男孩子的声音回说,“小姨你用力揉,揉到发热!”
“小姨用力!”外边孩子跟着起哄。
沈策再看她,睫下的那双眼微挑着瞧,像在笑她想太多。
昭昭不吭声了,一门心思揉着那块淤青,等到真发热了,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差不多,换个地方。”沈策低声说。
这回是腰后。
也不知是不是位置特别,昭昭这回也没那么镇定了,手一覆上那块瘀青,像全身毛孔被迫打开来,身上一时热一时冷的……
“真想叫我哥哥?”背对她的男人突然问。
她停住。
刚才那两声哥,是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的目的性。她不知如何解释。
“以后在外人面前,叫名字,”他在属于两人的宁静里,对她说,“私底下,我都随你。”
昭昭“嗯”了声,想逃走。
沈策忽然背过手臂,她措手不及,被他锁住了手腕。昭昭心惊肉跳,手腕间的灼热滑上去,裹上她的手背……因为药膏的润,两人的手指都滑如同泥鳅,一个是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一个费尽心机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