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1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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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他走出去的脚步都是迟疑的,带着一丝揣测,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堂屋里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头,背对着天光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目光越过前堂投过来。他心头一窒,视线陡然模糊,盯着她的身影轮廓,仓皇地走前两步,方才借着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眸清亮,穿着个斗篷式的风衣,为了避寒。及肩黑发被雨淋得微湿,人站在柜台外的台阶边沿,背后是屋檐下的雨线。他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来的。
  后来他鬼使神差,改签返程的机票,是因为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儿,那是台州沈家小辈们收到的礼物,一人一个。
  回到沈宅,略描述衣着,被她的哥哥们辨出是那对“双胞胎”。
  其后和沈公喝茶,有意无意,话往双胞胎身上说,终得一见。当晚亦是,皆是有意而为。一见再见是为何?他也说不出。
  他自幼多磨难,经历多,心思自然也多。凡做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要一个目的,一个结果,或至少要能看到益处。
  唯独在那天有了例外。
  ……
  电影的主人公还在念着对白。他心生躁意,换为静音。
  这两天恶补了不少法语片子,想捡起年少所学,怕过于生疏。昭昭是在法语区长大,两人要能用这个交流,会亲近不少。偏今晚是个爱情片,是德军攻占巴黎后,一个德国军官和法国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国相悖立场下的暗涌情潮。
  难于启齿的感情。电影里是,这里也是。
  她的呼吸很轻,酒意不重,更浓的是解酒药淡淡的药香。
  “昭昭。”
  她微皱眉,睫毛慢慢动了下,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带着睡腔“嗯”了声。他低头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转脸,睫毛微颤,眼皮也动着,明显醒了。
  “醒没醒?”他问。
  她又努力,缓缓将眼皮撑开,这一次终于睁眼了,可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似是嫌他烦,一直干扰自己睡觉。
  “装的,还是真醉?”他观察她。
  吐字的气息,笼着她,她不堪这招引,这回眼睛彻底睁开了。沈策看到她乌黑黑的眼瞳里都是自己。她又皱眉,慢慢地说:“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种的好,水仙也好,开得真好……你女朋友来看过吗?”
  “没女朋友。”他低声说。
  他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醒着的昭昭,说话不会如此直白。
  她一歪头,看了眼没有声音,在自动播放的影像:“爱情片。”
  醉了的人,思维是跳脱的,话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电影的画面:“有点闷,”她轻声说着,嗓音里带着怨怼的音调,“总不说话,喜欢也不说……闷得心口疼。”
  “真想替他们说。”她声渐轻。 
  昭昭睫毛微微压下,真想睡了。
  沈策半抱着她,看着睡在自己影子里的她。
  “说什么?”他诱导问。
  记忆像滑走的流沙,她全然忘了前一句是在聊电影,困惑着,抿抿唇,又放松了。他甚至能看到她唇边抿出来的小痕迹是如何形成,又是舒展开来。
  沈策在猜她还会跳到哪里。
  “打电话,我故意没接,”她语气低落,“你看出来了。”
  看出这种事并不难。
  “还会打吗。”
  房间黑下来,是电影在换场。
  光一霎,暗一霎。
  “会。”他的掌心拢到她的手臂上,却不动。
  是不能再动。
  她毫无预兆地烦躁起来,不安地用手指搅着他纯棉衬衫的纽扣,手指循着两粒纽扣的缝隙,往里钻,钻不进去,像在反抗什么似的,愈加不满。
  手指在纽扣缝隙搅着,一点点熬干他喉咙里的水分。
  他抬高背脊,慢慢地,单手解开了纽扣。
  女孩子的手指溜进来,在他身上寻找要的地方。沈策身上的热浪被引高了,一遍遍冲刷着两人之间的一道墙。
  少年时搂在身前,十指相扣摇骰盅都不会有杂念,那时是要哄她高兴。可现在,男人的身体开始辨识怀里的女人。
  住在小楼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楼上楼下的安静相通,连地下车库的寂静也要渗上来,催烧着这一把野火。
  他手够到茶几上,想找遥控器,取消静音。需要声音来灭火。
  遥控器被他一拨,重重掉落,怦地一声响。
  她在梦中被重响吓到,搭在他腰上的手指掐下来,恰是在野火上浇下一泼油。
  沈策终是低头,微微张唇,碰到了她的上唇。感觉到她上唇震动的一刹,窒息感袭上心头。两人都僵持住,唇下的她像是在思考,这是在干什么。
  柔软、烘热的触感黏住他。
  他忽然像被无数的错觉缠住,背脊时冷时热,仿似见到漫天火光,狂风下火把的影子压迫着,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凉感。
  昭昭学着他,轻抿他的下唇,软软的压迫感,黏住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亲一个女孩会这么有耐心,他缓缓从她的人中摩擦而过,也移到她的下唇。这回是完全张开唇,和她互相吮住对方的嘴唇。
  掌心在她的手臂上,不厌其烦地来回抚摸着。
  ***
  到澳门后,沈策安排了十几辆车在码头上送从香港过来的宾客去酒店,包括昭昭的两个表姐。
  昭昭目送表姐离开,上了沈策的车,跟他去沈家。
  车驶离码头,没多会儿,昭昭瞥见经过的渔人码头指示牌,扭头回来:“是歌里的那个渔人码头吗?”
  身边坐着的男人,正把休闲西装脱下,像是没领会她的话。
  前面司机笑着说:“不是的,沈小姐。歌里是愚人码头,愚昧的愚。”
  昭昭恍然,是自己记错了。
  在陌生人面前犯错,多少有些懊恼,偏沈策还全程都在听着。午后的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在他短发和鼻梁上打了光似的,光里的人还在用目光揶揄她。
  “那首歌,挺好听的。”她想把这一段揭过去。
  沈策点点头。
  方才感谢他不取笑自己,他就开了口:“你倒是忍得住,不问昨晚。”
  昭昭心跳了一跳。 
  从沈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妥。昭昭细细把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约莫勾勒出自己撒娇要水喝,人家尽心尽力照顾,被自己摸手的不好片段。车内太静,她不想让司机听到,往沈策那边倾了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先道歉。”
  沈策偏头,看过来一眼。
  昭昭本来是在耳语,两人脸对脸,更不好说了。
  她控制着音量,诚恳地说:“过去在家里和哥哥们都很亲,习惯了。妈妈也常说我和哥哥全都没大没小。”
  昭昭见他不语,又说:“我是真拿你当哥哥,喝酒胡闹的事,千万别当真。”
  沈策一低头,气息压到她眉间,欲要说些什么,还是收住了。
  昭昭心中惴惴。
  “和你聊两句,是想拉近感情,”他终于说,“小时候你对我随便得多,现在没说几句,就要道歉。”
  她被他说得内疚,为了今天刻意的疏远:“主要好几年没见。”
  沈策坐直身子,让司机开了音乐。
  “昨晚喂你水喝,你洒到我身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所以才想逗逗你。”
  昭昭心立刻松快了。
  车开了会儿进了两扇敞开的铁门,到了沈家。
  沈策本想她是初次来,想让她在大门内下车,两人一道从草坪步行过去。昭昭想着姐姐已经到了一日,肯定着急等着自己,就没下车。未料车经过草坪时,还是被两个孩子拦下来了,隔着敞开的车窗,男孩子探头进来,笑着叫“小舅舅,”乌溜溜的眼睛转到沈昭昭脸上,亮了几度,“是小舅妈吗?”

  昭昭忙说:“不是。”
  他在她之后,也说:“是小姨。”
  男孩子嘴角一垮,有多次期盼落空的苦闷。
  但很快,就对昭昭挥挥手,算是招呼。
  因为婚宴是下周,沈家大部分人还没到,整栋楼都很静。
  一楼的大厅仅有几个年轻女孩在打扫着。
  沈策安排她住在二楼,姐姐就在她的隔壁。两人到门外时,姐姐房门是敞开的,是为了等她,听到他们说话姐姐跑出来,抱住昭昭时,对沈策礼貌地笑笑:“反正我不和妈一起,咱俩几百年见不到一次,还是叫你沈策吧?”
  沈策不以为意,点了头。
  自己纠结了几天的称呼,到姐姐这里完全一句话的事。难怪他要说自己小时候更亲近随便。昭昭参照姐姐,反思自己这两日行径,更觉早晨疏远是自己的问题。
  看人家多坦荡,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你们聊,”他走前,手在昭昭后肩轻拍了一下,“晚饭我不在,要很晚回来。”
 
  ☆、第七章 终是轮回意(1)
 
  沈叔叔招待两姐妹吃晚饭。
  这是姐姐初次见到妈妈的丈夫,对昭昭感叹:“老派绅士啊。”
  和继女们私下吃饭,也是衬衫加身,熨烫妥帖没一丝褶子。事无巨细,逢上菜,添酒都要亲力亲为,将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和女性讲话时,也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低处,毫无刻意。
  “妈妈喜欢的类型。”昭昭耳语。所以她当初能断定,妈妈的结婚对象一定是这位沈叔叔。
  沈叔叔发现自己被双胞胎观察着,笑着望来:“菜合不合口味?”
  “沈叔叔,合不合胃口不重要。只要你们幸福,我们吃什么都是佳肴盛宴,”姐姐举杯,“祝你们百年好合。”
  昭昭也举杯:“白首齐眉。”
  沈叔叔和妈妈相对一笑。
  昭昭看到妈妈搭在桌畔的手被沈叔叔握住,细微处都是新婚浓情。妈妈很幸福。
  下周就是大喜日。
  而自己在想什么?想才见过两日的哥哥。想他去了哪,要多晚回来。
  饭后,妈妈开车带姐姐去玩,沈叔叔则带昭昭去了一间里外套间的书房,据说是属于这里最早的主人,沈策曾祖父的。
  昭昭始终对沈叔叔家抱有好感,因为妈妈说在清末时,沈策的曾祖父是四九城里的名族贵胄,清朝覆灭后,几经辗转迁到澳门,就是因为对租界条款耿耿于怀,想守到这里回归。从进一楼这间书房,她就看出来了,无论是装潢还是摆件儿,都保有了旧时面貌,高到顶到天花板的整墙书架,落地的大摆石英钟,保存完好的老旧黑胶唱片机,一切如昨。
  这书房像还矗立在那动荡的时空里,没变过。
  “曾祖父葬在北京,在这里上柱香就好。”沈叔叔递来一支香。
  她依言照办。
  离开书房,外边套间来了几个伯伯,都是沈叔叔这一辈的,只有沈叔叔一人是四十余岁,余下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昭昭挨个见过,想到婚宴有不少四五十岁的哥哥,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沈策辈分大。
  伯伯们都备了见面礼,昭昭一一道谢收妥。
  多到盒子抱不住,身后伸过一只手,从她怀里接过去几个大件。她回头,是他。
  落地的钟刚过八点,这算“很晚”吗?
  七十余岁的大伯一见他,开了口:“沈策回来了。”
  “大伯。”沈策站到他面前。
  “昭昭就是你的亲妹妹,牢记在心里,”大家都静默着听,在座的人,这位大伯说话最有分量,“过去你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都护着你,从今日起,要开始学了。”
  沈策默了好半晌。
  在众人都隐隐觉得奇怪时,他才沉了声说:“我会对她好。”
  他落座,从身后女孩手里接了茶。
  他方才从外头赶回来,也是因为家里的伯伯们提前抵达,所以没换掉身上的西装。今夜沈策见的客人很重要,他还打着领带。也不晓得是不是太累了,在这房间长辈的笑谈里,他格外静默。
  其后有伯伯告诉昭昭,家里给的月用,不分男女,只按年岁有所不同,昭昭也有,日后的继承权昭昭也有。这和表外公那里完全不同,那边对没血缘的孩子不会一碗水端平。看来他们所说的“看重家庭”是真的,并不是嘴上说说。
  昭昭陪伯伯们闲聊,渐渐发现,沈策真是他们家的一个异类。
  也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男人都老了,只有他还有锋芒在。这锋芒乍一看不刺眼,像埋在沙里的刀刃,有风过,带走一层砂粒,才能见沙下有什么。
  他是那砂下名刃,一直在藏,在收敛,无风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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