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1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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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缟身如雪,它喜浓艳,自幼与一红花相伴相近。这花,花开一夏,初秋花叶凋零,冬日埋于雪下,来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等三季,见一季。为怕它被鸟兽伤害,白虎四处找寻荆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荆棘生根,长成丛,丛成林,成了鸟兽和人都无法靠近的禁地,红花根脉渐和荆棘连在一处,结为一体。只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过荆棘丛,找到藏身深处的它。”
  “数年后,天灾人祸不断,有人断言,白虎是凶神,引祸水来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愤怒恐惧,持火把、刀铲围追白虎,逼得它无处可逃,唯一一条生路是躲入荆棘林。它不愿去,怕牵连荆棘深处的东西,东躲西藏,遍体鳞伤,等花期一过,终于逃入了荆棘林。”
  他饮了口茶,指腹摩挲着杯口:“本该在初秋凋零的红花,意外开着,在等它回来。”
  她压着气息,等一个结局。
  “人是最聪明的,他们会用火。一场火烧了数日,花叶根脉早和荆棘林相连,竭尽全力护着白虎,想让它能有机会离开。逃走,逃到再没有人的地方。”
  她眼前已经有了火光映透半边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吗?” 
  他摇头。
  怎么会逃,为什么要逃。
  不用说故事的结局,她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很难活,”他的声音说,“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来,是因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悬着竹帘,为挡阳光。此时,尾端在风的吹动下,轻扫着地板,划出响声,很轻,是这里唯一的杂音。
  “相信我说的吗?”他问。
  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红的眼睛,这也是他头一次有泪意,没避开她。她点头,眼泪涌出,仍觉不够,重重点头。
  “沈策,”他哑声说,“无愧天地,却愧对于你。”
  前尘往事早过去,留下的痕迹仅剩下他曾被浓烟伤过的嗓子,粗糙、哑,却不沉。
  他为救部下,为保百姓,为大军解围,一次次赴死。最亲的她,隐姓埋名躲在远房亲戚家。哥哥加官进爵,虎踞柴桑,而她为省钱度日,一夏着一双木屐,不到被逼要出嫁保不住自己,连一封信都不肯给他写,怕暴露他,威胁到他。
  蔑皇亲,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却不敢多听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鉴”,更不敢多问一句,你漆绘木屐,是为谁。
  ……
  “我们不该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为,”他说出了从未说的,“我从没这么想过,自始至终,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她哭得完全失了声。
  湖面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他,隔着光和泪水,她如同失去了视物能力,只有他的声音还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诉自己还有机会,告诉自己你会回来。”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
  千载江水,灯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鉴。
 
 
  ☆、尾声 阴晴圆缺,皆是成全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长房长孙这一脉仅存后人,澳门老宅子自然交付到了他和昭昭手里。他在藏品楼的天台修了一个楼上小楼,建了个比小楼和蒙特利尔花房更大的花房。
  年夜饭前,不知谁先提得主意,要大家在花房吃。
  新年家中无外人,沈家男人们搬桌子挪花盆,女人们端菜,摆了数桌,长房人最少,只有沈叔叔和昭昭妈妈,还有沈策和昭昭。四人凑不成一桌,和老人家们合并了。
  这桌人辈分大,理所当然成了全家人敬酒的对象。
  昭昭吃了没几筷子,一顿饭环绕在身边的都是:“小舅奶奶,小叔奶奶……”她只盼着大家长得慢点,不要没等到三十岁,就被叫太奶奶。
  “过去这春节不叫|春节,叫岁首,叫元旦,”老管家夫妇同样在这桌,老管家见合家欢场面,高兴了,聊讲起来,“1914年时候,大家刚脱离了清政府,都一股脑的想除旧革新,当时的内务部就说,日后要管农历初一叫|春节,端午叫夏节,中秋就是秋节,冬至是冬节。原来的‘元旦’挪给阳历一月一日了。你看这叫了快一百年,都习惯了。”
  话匣子打开,这桌老人全收不住了,聊上世纪,聊沈家初到澳门时的光景,聊到回归前后的变化。沈叔叔想到沈家搬来澳门的初衷,感慨万千:“我和宝盈相识,就是因为澳门开放了牌照。你看现在氹仔岛上多热闹,全是牌照放开后建起来的。不容易啊,发展到今天。”
  沈策听得多,不大说。
  时间晚了,老人家回房休息,这里剩下一群年轻的。
  小孩子们围拢上来,照父母们的嘱咐是:这是家里最新的一对新人,婚宴在元宵节。今晚大家先预热,尤其小孩子要围拢着,给他们添福添喜。众人焦点在他们两个身上,聊着说着,提到昭昭辨香的本事。
  沈衍就势起哄,让大家搬花来,好好试试“沈家新媳妇”的功力。
  她被人以围巾围住眼睛,露出口鼻。
  起初,大家守规矩,搬来的都是花,禾雀、山茶、鹤望兰,鹿角海棠等等……后来芦荟搬上场,文竹端上来,仙人掌都要试试。可惜没有分毫难度,凡有味道的,昭昭一闻即中。
  “最后两个。”沈衍想到奇招。
  她静候。一个盆栽被搬来,放到地面上。
  “伽蓝。”
  没悬念,猜中。
  “最后一个。”
  这回奇怪,没有花盆落在地上的动静,或是人抱来小盆栽的脚步声。很浅的,熟悉的香气,她心渐澄澈。
  “沈策。”她伸手,摸到男士衬衫的前襟,确认了。
  满室笑声回答了她,昭昭解开围巾,对上他含笑的眼。
  “为什么不夸我?”她把围巾递给他。
  “意料之中。”他答得理所当然,辨不出就不是沈昭昭了。
  梁锦珊算开了眼界,直呼神奇。
  “夫妻情深。”沈衍说。梁锦珊瞥自己青梅竹马的老公,继而凑近闻了闻,摇头否认:“让我来,我做不到。”
  守岁到深夜,孩子们被送去先睡。
  男人们搬桌子收拾碗筷,女人们把盆景归位。
  “我以为你在花房养得都是奇珍异草,我去过几次沈策妈妈的花房,都是没见过的,”梁锦珊说,“没想到你养了这么多虎刺梅。不过这梅你养得真好,像树。”
  老辈人最爱在家里养得就是君子兰,虎刺梅和水仙,因为好养,无须照顾,是四季花。
  但昭昭养虎刺梅和寻常人不同。
  虽然也有十几盆的小盆景,那都是养来玩的。最惹眼的、用心照料的大盆虎刺梅全在花房东北角,每一大盆冒出十几个带刺花枝,每一根花枝接近两米高,猛一站在这一盆盆带刺的枝干旁,像进了荆棘林。
  她们抬头看高处,能见一簇簇颜色极像红梅的深红色花瓣。
  “我喜欢它的名字。”昭昭说。
  “虎刺梅,”梁锦珊仰头赏花,“明明叫刺梅就可以,为什么要是虎刺梅?”
  虎在何处?
  昭昭摇头,凝视这些植物:“谁知道。”
  初一的早晨,沈策一早带她离家,步行闲逛。
  澳门旅游局办了不少新春活动,年初一自然是最热闹的,他们在马路边,恰好碰到金龙巡游的队伍。沈策怕她被人群挤到,带她躲到一个店铺里,人家开店做生意,没理由占着位子总不道义,进店,沈策先把热乎蛋挞给她,让她吃,自己问老板定了一批猪肉脯做礼,准备让人这两天来提,寄送到九江的分公司,当作新年假期里总公司发放的额外新年礼。本来围在店门口跟着看热闹的老板,突然做了一单大生意,乐呵呵说金龙吉祥,新年大吉。 
  “过去都有年初一吗?”她吃光蛋挞,问沈策,“是先秦两汉,还是南北朝开始的?”
  “起源于舜,”他答,“舜继天子,带领臣民祭拜天地,那一日自此定为岁首。”
  昭昭颔首,心想老祖宗真厉害,动不动就是几千年的传承。
  两个古老戏装、打扮成财神的演员走过,见店门口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塞给一把金元宝给她,昭昭笑着抱住。门外人流过多,一时走不掉,她把塑料做金元宝赠品全数塞给沈策,跑去猪肉脯试吃的地方,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沈策是新年第一位大主顾,店主招待得热情,推荐她各种口味。
  “黑椒的好吃。”她评价。 
  “今天胃口这么好?早饭见你吃得不少。”他在她身后问。
  昭昭笑着,退后半步,靠在他身上:“我最爱吃猪肉,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吃着,说着:“我昨晚睡时,想到一句话,忘了和你说。你看古时的名门望族,都爱在自己名前加个地名。要在过去,是不是应该叫你——”
  她挑了块沙爹味的试吃,似在思考。
  没几秒,回头问:“柴桑沈策?”
  他静住。
  每每看那幅长卷,她都会更相信,他讲得有关白虎红花的故事,应该发生在数千年前的柴桑。他对柴桑和江水畔的浓厚情感,融在每一寸墨迹之上。
  “对不对?”她问他。
  “对,”他欲言又止,停了足足半分钟,平静说,“不过南北朝,对男人也有另一种称呼。”
  “郎君?”她留意过,“我看书上写过。”
  她回想流传数百年的人物故事,类推他的名字:“应该叫沈郎,柴桑沈郎。”
  ……
  他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但确信昭昭不懂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始终缄默。
  店门外,两旁做生意的人热情招呼客人。
  老板切了几块新口味,递来,昭昭一笑,接过白瓷碗盛着的猪肉脯碎丁,仍在想“柴桑沈郎”,单单念出来就觉风流。如置身江水岸边,水浪滔天前的一个背影……
  她抬眼,瞧沈策。
  派发金元宝的“财神爷”们,在门口和一群小孩子拍照。没有江水,没有烟波浩渺,只有新年澳门街头的热闹,蛋挞奶香。
  其实想说的,她还没说。
  “我最近被一件事难住,”她正经瞧他,“想问问你。”
  沈策在她眼里看到欢喜,估算她要逗趣。他颔首,静候她。
  “如果,”她刻意停顿,悄声问,“我有宝宝了,你猜会是谁的?”
  他在短短两分钟内,第二次静住。
  “原本想昨天公布的,可一想,万一孩子爸爸不认,可怎么办?”她开心一笑,得意自己吓到了他,“你说他会认吗?”

  ……
  不等他答,她早笑得不行:“你的,你的,肯定是你的,”她拉着沈策的手,柔声说,“这是新春礼物,喜欢吗?” 
  他早没了调侃心境,盯着她。
  她没想到他会震动到如此程度:“没骗你,我也觉得突然。我这几天忍得可辛苦了,每分钟都想直接说,想和你分享。” 
  他微微抿着唇,似有许多要说的……不知他性情的人,甚至分不出他是喜还是怒。
  但昭昭清楚,她了解他,知道他欢喜得失语了。
  她右手在沈策眼前晃,轻声道:“你再没反应,老板要以为我在逼婚了……”
  突然,她被抱住。
  她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 
  他手臂的力度,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
  从昭昭说,有了他的骨肉开始,曾烙在心里最让人无法释怀的一晚,淹没了他。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谁都看不到,他掌心里,留下的半个字是“取”。她不敢写完的“娶”,到死,都在犹豫、徘徊,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为难……
  曾经她无法写完的字,在今日终得成全。
  他搂着她的腰,睁开眼,穿着古老戏装的人们照旧忙碌着,满面笑容,为游客、为过往孩子送去一摞摞金元宝,还有吉祥祝福。怀里的昭昭带着很浅的、鲜少在寻常人身上见的香气,是香燃尽时的气味……过去见到炉内未散的香灰,他想到的都是和结束有关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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