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护短的孩子啊。”老先生将茶杯端在胸前, 感叹道, “难得没有太冲动, 还记得维持优雅的气度。”
他的眼睛一直关注着夏洛琳,末了低语了句:“有那么点‘艺术家’的意思了。”
他身后立着一位中年男子,听罢后略微靠近了他, 为了下身子,恭敬地轻声说:“需要我传唤这位小姐过来一趟吗,殿下?”
“博赫姆,我扔掉亲王这个枷锁已经很久啦,‘殿下’不太合适了。”
“从小就叫您殿下,这个称呼已经根深蒂固了。恳请您给我再点时间适应。”
“固执、守旧。没有你的父亲有趣。”
“我很抱歉这次陪您出来的是我,在您回德意志之前请您再稍微忍受下我吧。”
老先生很不贵族地翻了个白眼,一副饶了我的模样。
“咳,殿……呃,先生,冒昧提醒下,您方才的举动十分不符合礼仪。那这位小姐?”
“无趣。”老先生睨了眼身边的贴身侍从,然后看向夏洛琳,“下次吧,博赫姆,毕竟我们这次来巴黎是目的不是她。”
他顿了顿,将茶杯放到小桌上,继续道:“走吧,我们还有个重要的会谈要去。她的话……让巴黎这边的人秘密照看就行了。”
那边的抬高的声音再次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呵,只会等着女人来给你解围吗,‘音乐家先生’?”擦身而过的优雅身影带来的无视感,触怒了醉酒者纤细的神经,酒劲一上头,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开始了他轻蔑而疯狂的论调,“真不愧是没了国家的人啊,在外只能寻求依靠了。”
肖邦身形一震,转身怒视着他,他的眼中酝酿着风暴。
男人似被他的眼神惊住了,有立即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位音乐家纤细得像个女人,没有爵位没有背景,他完全不需要害怕他。
“真实可怜的先生,只能这样看着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我在这里喝酒而你在这里演奏——”他似乎找到优越感,“波兰,我好像记得就是这个已经从地图上被抹掉的国家。是的,它现在是沙皇的所属物,就像你反抗不了我一样。”
这露骨的论调顿时让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人简直是沙龙的异类,他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上帝呀,沙龙向来不欢迎这种偏激的人,他的一切都不符合行为标准!
这是个没有理智的人。肖邦已经确信了,不必和他争论,没有任何意义。他冷着脸转过身,即使双目因气愤而赤红,他现在只想离开。
钢琴家的背影让男人尝到了些胜利的甜头,他开始想要扩大自己的成果,开始向怒火烧到中场的夏洛琳身上。
“哦,你要去找那边的小姐寻求安慰吗?当然了,弱小的人都是这样,自然地在一起报团取暖互舔伤口。
看看她的容貌,黑发、标致的东方脸孔,这绿眼睛倒像是证明着某种征服胜利的结果——东方那片弱小却富饶的领土,最后终将变成我们的后花园。
你不是来自印度,哦,被征服的印度给我们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红茶。小姐,你的国家在被征服后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他放肆地大笑着,周遭已经噤若寒蝉。沙龙的女主人终于赶了过来。
她的沙龙!
眼前这个人正式她愚蠢的丈夫的酒友,她真想给给他请帖的男主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的眼前一黑。还不能晕,要在昏倒前平息掉这场闹剧,否则她的名声就毁了!
然而最先迈出步子的却是夏洛琳——她低着头,疾步穿过中场,足下生风,不一会就逼近了那位男士。
见她逐渐抬起手臂,小提琴被她握在手里。
“洛琳!”
肖邦的呼喊、轮起的琴、掉落的酒杯、惊恐的眼睛——琴停在了那个男人的耳边。
他的额头被吓出了一头汗,余光所见,琴的背板离自己的脸只剩几厘米。他咽了咽口水,颤抖地望向她。
夏洛琳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但那双眸子仿佛可以燃出熊熊烈火,她右手的琴弓在琴弦上猛地一拉,从没拉出过走调音符的小提琴家第一次在琴上制造出了刺耳的声音。
男人忍不住起了个寒颤。
“先生,酒醒了吗?”夏洛琳收回琴弓冷冷道。
这个人木讷着点了点头。小提琴家便继续开口。
“总有一天,那些被践踏了自由、□□了国土的人会站起来。他们和他们的国家,会自废墟、屈辱、伤痛的烈火中重生!”
少女身上外放的凌冽气势让男人不由得惊颤——他的酒意瞬间消失,背后开始有了些阴冷的寒意。
“军队可以取得一时之胜,您可以享用这一刻的不义之果,但若说亡了国的人就活该被您奴役、践踏尊严——
趁早彻底断了念头吧。先生,您永远不要妄想征服。我们高傲得很,我们不屑为您低下头颅!”
她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直到碰到钢琴后退无可退。
“我——洛琳·夏,身为一个来自被您轻蔑相待的、那片国土的音乐家,从此拒绝出席您所在的一切场合,拒绝为您演奏哪怕一个音符!”
小小的演奏厅回荡着少女铿锵有力的宣告,那是一个愤怒的却不屈的高傲的灵魂,美丽又迷人。
“公爵夫人,请容我告退,请原谅我的失礼。”
行礼、语毕,夏洛琳头也不回地向离场的门退去。
“夫人,作为一位祖国遭受苦难的波兰的音乐家,这位先生的言辞深深伤害了我的心。我——弗雷德里克·肖邦——作为她的挚友,选择和她一样,拒绝出席与演奏!”
在那位“当世另一位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家离场后,连带着巴黎最优秀的钢琴家之一告退,已让周围的观众又开始了议论纷纷。沙龙女主人的手指拽紧了扇子。
“夫人,作为他们的朋友,我为他们的友情动容!虽然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画家,但尤金·德拉克洛瓦支持他朋友的一切行为——我拒绝出席并永远不接和这位相关的一切绘画!”
沙龙女主人身形一顿。
“夫人,作为那位小姐的朋友和她朋友的挚友,我——乔治·桑——也无条件支持他们的一切行为。我想您的宴会可不缺我这样位只会拿笔写点东西的作家?宴会很棒,只是来宾尚缺水准。”
沙龙女主人已经汗湿了后背。
“请大家安心,还……还有李斯特先生……”她努力维持着沙龙。吩咐侍者快去将会客间的钢琴家先生请过来救救场。
等了半天,钢琴家没有来,负责传唤的侍者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李斯特先生呢?”她勉强维持着笑意。
“夫、夫人——那位先生让我带句话。”
侍者咽了咽口水说道:
“夫人,也请原谅我的失礼,作为这位小姐的爱人,作为一位爱好和平的匈牙利音乐家,在这件事情上,我——弗朗茨·李斯特——全全附议我朋友们的一切行为!
我亦拒绝为这位先生演奏和这次沙龙演奏,容我告退!”
纷纷离场的音乐家,让这位夫人再也维持不住自若的神情,她再也笑不出来。她的沙龙会毁了,她已经成了个笑话。
她不再挽留开始流逝的人群,愤怒地提起裙摆,去找自己那位消失已久的丈夫。
回到方才的那一方隐蔽的小角落。
“另外——”老先生起身整理着袖口,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寒光,投射在那个呆愣在钢琴边的醉酒男人身上。
“我希望我今后的合作对象里面,没有与这只不带脑子的、造物失败的残次品相关的一切人员。”
“是,先生。”
老先生森然的话让身后的中年侍者不禁有些发笑。
先前还说那位小姐护短,殿下您护起短来不也一样?
他现在倒是开始喜欢她了,甚至开始期待和她会面——这位突然出现的小姐,一定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低调隐秘地离场。在老先生身影消时,他中指上的红蔷薇,绽放在了精致层叠的袖口花边下。
*
“尤金,乔治,看到夏洛琳了吗?”宅邸外,李斯特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了桑和德拉克洛瓦。
“你的小亲亲被王子先生救走了。话说不应该呀,你今晚消失得可真不是时候。”桑有些意味不明地点燃了雪茄,“不过夏洛琳今晚可真耀眼,弗朗茨,她太惹人喜欢了,你可要看好她呀。”
“乔治,你就不要在逗弄弗朗茨了。”德拉克洛瓦白了眼桑,转身对李斯特说,“坐我的马车去吧,弗雷德应该是带小可爱回程了。建议你先去他家,因为最后离场的时候,小可爱的情绪不太好。”
钢琴家向画家道了声谢就飞快地攀上了马车,报了地址后,马车便冲了出去。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尤金?”
“因为我觉得你看错了,乔治。”
“看错了?您是在怀疑我身为作家的敏感性吗?我从不看错爱情。”
“不,乔治,你真的错了。他们之间绝不是爱情。”
“呵,画家的直觉?”
“是我画过,乔治。那无关男女之爱,却比爱情更亲密。”
“玄乎。”
“乔治,只有弗朗茨——能让小可爱失常,也能让她重塑自我。”
“啰嗦的画家先生,你还想不想回家了?把自己的马车让出去了,你快求我送送你?”高傲的桑抬眼扫了下德拉克洛瓦,对方立即闭了嘴。
“回。求。”画家的无奈而简短的话语最终消失在夜风里。
*
门被猛地推开——们没有关上,因为知道有人会来。站在窗前的肖邦回过头,他看到一脸紧张的李斯特冲了进来。
他的金发有些狂乱,扶着门还有些轻喘,应该是要迅速上楼而没有注意仪容。
“弗朗茨,小声。”肖邦在唇边比了根手指,“她睡着了。”
顺着肖邦的手指,李斯特看见了在沙发上靠着大靠枕睡熟的少女。他放下手中的手杖,轻声移步过去。紧锁的眉、泛红的眼眶和睫毛上还挂着的晶莹让他不由得加重了呼吸。
他将她轻轻移到自己怀里,她似乎在睡梦中都还啜泣着。抚开她的发丝,他在她额上轻柔地落下了一个珍视的吻。
“我很抱歉,夏洛琳……方才没有保护好你。”钢琴家的呢喃声浅淡得似耳语一般。
少女在他的脖颈间蹭了蹭,熟悉的味道让她瞬间就安定下来。
“弗朗茨。”她还在睡梦里,确瞬间放松下来。
“嗯,我在。睡吧。”他紧了紧怀抱,又松开一些,轻抚了下她的后背。
夏洛琳在李斯特怀中彻底安稳地如梦了。
“弗雷德……”
听闻自己的名字,看着好友亲昵出神的肖邦抬起了头。他发现李斯特并没有回头和他对视。
“弗朗茨,什么事?”
肖邦看着李斯特掏出一封叠好的纸张。
“夏洛琳上次给你出的主意。我在沙龙里会见了可以快速帮你打理好一切手续的人。”
波兰钢琴家有些错愕,但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了狂跳。
“你的护照、以及你父母的护照审核放行,这个人都可以帮忙加快程序。我放在这了,你记得好好看看他给你的建议。”
说完,他抱起白中的人,准备离开。
“我的手杖和她的琴,就劳烦你帮忙收拾一下。”
他怔愣着看着好友离开,却发现自己愚钝得做不出其它什么反应。
“弗雷德,我们是挚友。”李斯特在门边停了下来,突然开口说道,“而夏洛琳,是我的爱情。”
等肖邦回过神来带上门的时候,李斯特抱着夏洛琳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她坐在这座沙发上痛哭的样子。
“弗里德,不要难过。波兰还在地图上,华沙美得像童话一样。一百年后,真的,我不骗你,你知道的。”
“你没有办法畅快地流泪,就让我替你哭泣吧——”
“我们是一样的,游离在祖国之外的灵魂,我们都是无根的浮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