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正身体,把手指搭在琴键上蓄势待发。
“各位,弗朗茨·李斯特先生要开始钢琴演奏了!”
随着这一声通报,整个沙龙的声音全部停止。
现在的巴黎,能让所有人静默听琴的钢琴家,唯独李斯特一人。
双手从琴键上快速地挥离,带出一连串清晰却激烈的音符,而后手指在键盘上干脆地移动,抬起手指时的力度联动着身躯,夏洛琳看到他漂亮的发在空中摆出迷人的弧度。
灵活的手指宛若无骨,那般灵活迅速地跑动出绵密的音群,来来回回间如风如电。激昂的乐曲,有力的双重八度和主题句,似一匹风中的骏马,在听者的感知上一骑绝尘。
她听着那些雷霆般的半音、不断切换的八度,左手的主题变奏连接着右手风卷残云般的琶音,这些华丽的乐句,无情地席卷着思绪——你只愿意听他演奏,你只为他的演奏牵动心神。
这个人,是钢琴的魔术师。
看着全场静默到为他的演奏倒吸凉气的人群,甚至在她绝对音感下无所遁行的吞咽声,马捷帕的英雄之歌,在每个人的心上唱出壮美。
叫人怎么不为他倾倒呢,这个人值得所有的掌声。
卡洛琳静静地藏在柱子后,右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时隔两年了,她再一次听到了李斯特的琴声,她的心还是在瞬间就为他剧烈跳动。
但她曾经的恋人却在演奏完后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位黑发小姐的方向,在看到她的鼓掌后才笑着转过身继续演奏。
卡洛琳没法接受,这一切太刺眼了。她不接受自己的爱情溜走了——就感觉还在昨天一样,钢琴家还在她的身边,为她弹琴为她读诗。
转身,她嘱咐了一位侍者,走进旁边长廊里的一间空房间。
刚停下掌声的夏洛琳接到了一位侍者的单独传唤:“有位夫人请您一叙。”
想了想,她还是随着侍者走进那条长廊。
正在钢琴上演奏狩猎的李斯特再钢琴上随着演奏移动身体时,余光瞥到了夏洛琳的离开。
心脏一阵心悸,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演奏的速度。近乎双倍速的猎歌让人心潮澎湃不已,惊呼与赞叹他已经顾不上,只想着快些结束了这首曲子。
找她回来。
这件房内视野比较昏暗,蜡烛点得不多,和外面的明亮对比鲜明。
一身华美的衣裙映入眼帘,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褐色的卷发、多情的蓝眸,在那静置得如诗如画。
“是您在邀我一叙吗,夫人?”
夏洛琳看到了她左手上的婚戒。
她的神情突然有些怒意,似乎某个词触犯了她的逆鳞。
“你知道吗?他以前教我钢琴,一弹就可以忘记时间......”
“我们会一起读诗,谈艺术,一起看花,交换信笺。”
“所有的日子都是甜蜜的,美好得像梦一样。”
“夫人?”
夏洛琳着实一头雾水,出声打断了她。
“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知名的小姐。”
“......夏洛琳。”
眼前的美人眼睛骤然一亮,她喃喃自语:“夏洛琳?卡洛琳?他一定还记着我!”
“而你,”
卡洛琳一步步向夏洛琳逼近,眼中的委屈渐变成疯狂。
心中越来越不安的夏洛琳被这位夫人逼得后退,她看着她美丽的唇突然吐露出一句尖锐的话。
“而你,只是一个替代品!”
“夏洛琳!”
咔嚓——房门被猛地打开,李斯特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夏洛琳听见他有些着急地叫自己名字,刚要回答就被快步走过来的钢琴家一把拽过右手带到他身边。
踉跄了几步的夏洛琳只好伸出手扶在他胸前才能使自己站稳,李斯特伸出左手安抚似的顺了顺她的背。
然而在卡洛琳眼里,这像一个爱抚的拥抱。
“弗朗茨......”
夏洛琳有些不太理解李斯特这么紧张。
“弗朗茨!”
卡洛琳则是十分心痛李斯特这么在意。
钢琴家把小提琴家护在身后,有些复杂地看着两年前自己最熟悉的那一张脸。
那张践踏了自己自尊、让自己卧床良久的、变成藏在自己月光奏鸣曲里伤痛的美丽的脸。
李斯特久久不语,看着卡洛琳悲伤却又愤怒的表情,心中的那些陈年的郁结突然就散开了一道口子。
“夏洛琳,你先去出去等我。我和这位夫人说两句话就离开。”
“弗朗茨......”
“去吧,在门外等我就好。”
他的声音不容拒绝。
“那好,”夏洛琳像这位夫人行了个礼,“夫人,容我先行告退。”
开门离开时她转头看了看李斯特,钢琴家有所感应,回了她一个示意请放心的微笑。
第31章 Salon·她和他的新年
屋内, 良久的静默后,卡洛琳慢慢靠近了李斯特,却被他后退又保持着原先礼貌的距离。
一丝受伤的神情染上了她的眼睛。
“你这样急匆匆赶过来,毫无礼数地打开一位淑女的房间,是怕她出什么事吗?”
“......为我的失礼向您致歉,夫人。只是我并不认为您和这位小姐会有什么话题需要单独详谈。”
“你是怕我在她面前提及你和我的过去吗?”
“害怕?我从未向她隐瞒过我的过去。”
“弗朗茨!我呢?我们呢?”
卡洛琳情绪激动起来,逼近李斯特大声质问。
“夫人, 容我提醒您, 您现在是阿尔迪戈夫人。”
李斯特皱了皱眉,再一次微微拉开了距离。
“所以,你早已走出来了是吗?连同那些美丽的回忆都被你丢弃了对吗?”
她的声音已带着些哭腔。
“不,夫人, ”李斯特平静地开导她,“过去尽管美好,但也伴随着悲恸。沉湎于幻梦之中, 就会连现在的真实也错失了。”
“可真实令我痛苦, 唯有幻梦才能让我绽开笑颜。两年了,我后悔了, 如果我没有顺从没有放弃我心里的爱,我就不必如此痛苦。”
“请你像以前一样疼惜你卡洛琳,只有你可以再一次让她快乐。”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深情地询问着钢琴家。
“你都不愿意叫我名字了吗, 弗朗茨?你没忘记对我的爱, 你害怕叫我的名字!”
“夫人, 您已经在众神面前与他人缔结了婚姻。不论过去,我们理应互相尊重......”
被卡洛琳隐秘的期待震惊到的李斯特,企图用委婉的语句表达。
“不,弗朗茨,我不信!”
卡洛琳高声打断了李斯特的话,她激动地说出自己的心声:“是她!是她对不对?那位跟你住在一起、和你一起来沙龙、会安静看你演奏的小姐,是她引诱你改变了心意对吗?”
“阿尔迪戈夫人!”
李斯特出声制止了卡洛琳,他的言辞间已然带上了怒色:“把我从爱情的深渊中拉出来的是七月革命的炮声!让我重新活过来的是音乐!”
“而她,是我的租客、是友人、是一起在音乐之路上探寻的同伴!”
“我不容许,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去诋毁一位真正的音乐家!”
“尽管在您的爵位身份面前,我们渺小如尘埃。但请别忘了,金字塔也是自砂砾中诞生。”
被惊吓到的卡洛琳,第一次看到李斯特激动爆发的样子,那些话语像暴雨一样击打在她的心上。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不会被他温柔以待的一天。
“我们不是玩具,请您尊重我,尊重每一个音乐家!”
“在您单方面默认和别人的婚姻关系的时候,您就已经把卑微的我从您的世界里驱逐出境了。”
“请您像我曾经认识的那个贵族小姐一样吧,不要在践踏您自己,也不要在蔑视我的自尊了。”
“您需要平复一下情绪,容我先行告退。”
“祝您幸福,阿尔迪戈夫人。”
李斯特说完就径直开门出去,他瞬间觉察到一直以来还在隐隐纠缠自己内心的疼痛彻底消失了——
他的初恋,婚后也在想和自己保持从前的关系吗?她把他当作了什么?
打开这扇门后,他就彻底告别过去了。那些甜蜜与遗憾都翻页了,那些屈辱与不甘都化做了别的东西去让他追寻。
心结竟然在今天解开了。他只觉自己周身轻快,给他一架钢琴他能弹上一天一夜都不会累。
曾经的恋人毫无留恋的背影让卡洛琳的眼泪汹涌而出。或许是她不对,不该妄想和别人结婚后还能和他永葆爱意,现在她连在他心里最后一丝美好也荡然无存了吧。
精致的深绿色裙袖上渐渐多了些斑驳的痕迹,卡洛琳突然就笑了。
“弗朗茨啊弗朗茨,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你提起她时是多么温柔快乐啊,你知道自己从未这样维护过一位女性吗?”
“这不是友情,她不是你的同伴。这就是爱情啊,弗朗茨,你已经在喜欢她了。”
“呵呵,我不会说的,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
风从窗外涌进来,吹灭了身后照明的蜡烛,也吹落了曾经单纯而美好的爱情。
有些担忧的夏洛琳就靠在门外不远的走廊墙壁上,不安地转身,用手指摩挲敲击着墙上好看的花纹,心却随着这些漂亮的藤蔓,不知蔓延到哪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身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夏洛琳,走吧。”
英俊的钢琴家像是除去了什么阴暗晦涩的东西,面露笑容的他就像阿波罗一样闪耀。
“弗朗茨......”
夏洛琳叫着他的名字,传达着她的担心。
李斯特听到了身后的开门声,突然十分绅士地牵过夏洛琳的手挽在自己的臂膀上,拉着她向大厅走去。整个过程迅速且彬彬有礼得不见一丝暧昧。
“?”
“我们去找德拉克洛瓦,”他低下头附身对她说话,“天色不早啦,我们该告辞了。”
这情形落在卡洛琳眼中却是分外惹人眼红,她只觉得围绕着那两人的亲呢的背影让自己的心脏隐隐作痛。
“李斯特,我不会祝福你的。”
她喃喃道:“永远永远都不会祝福你的!”
深绿色裙装的夫人转身昂起高傲的头颅,挺直腰背,蓬松的裙摆舒展开来宛若一朵盛放的花,优雅地飘向和钢琴家相反的方向。
只有一滴泪,从她美丽的脸庞滑下,滴落在脚下精致的波斯地毯中消失不见了。
今天的沙龙之旅,开始得随心,结束得也很随意。
李斯特带着夏洛琳去找德拉克洛瓦告知要离开的时候,被画家吐槽“改邪归正”“这是你出席沙龙时间最短的一次了”云云。
德拉克洛瓦十分大方地把自己的马车让给了李斯特,说晚上蹭安格尔的车比和钢琴家同行有意思,让他们放心离开。奈何被喝多了的诗人缪赛嘲讽画风不同的人共乘一辆马车简直窒息,惹得二人隔空争执好几十个来回甚是热闹。
最后竟然以安格尔拽着德拉克洛瓦、雨果拽着缪赛、整桌文艺圈众人吃瓜叫好的非凡场面结束,夏洛琳表示自己惊掉了下巴。
原来,巨巨们的相处是这么接地气的吗?
坐在马车上的夏洛琳还在回味离场前的难得场景。李斯特把她介绍给了他的这些朋友,奈何因为画家和诗人的争执而止步。但能和他们交换姓名,小提琴家已经满足感爆棚了。
马车停了下来,看周围并没有到家。
“弗朗茨?”她疑惑地看着他。
“陪我下车走走吧。”他温柔地向她请求。
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的时候,感觉到寒意的夏洛琳打了个寒战。轻飘的礼裙使身上这件墨蓝的外套无法提供平日的温暖。
感谢这是在巴黎,她适应一下也就不觉得多冷了。
还没等夏洛琳整理好,身上的外套就被抽走,一件毛绒温暖的裘袍披了下来,将娇小的小提琴家严实地裹在里面。
是李斯特的袍子。
那件原本就属于小李斯特的外套重新回到了他本人的身上,高大的他却只能披着它了。
“穿好,不要受凉。”
他嘱咐他。
“弗朗茨,你低一下头。”
她吩咐他。
钢琴家照做,在小提琴家面前俯下了他的身躯。
那条玉兰刺绣的披肩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也不要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