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更多了……坐在罗汉榻上的赵禹宸垂了眼眸,盯着手上的茶盏,沉默无言:
玉轮早些年,未曾与淑妃交好之时,虽也是言行无忌,说话常常得罪人而不自知,但那时倒也能称得上一句心直口快,看在宋家败落,她又年幼的份上,倒也无人与她多计较,说起来,她还当真是年岁越长,反而越不懂事了一般,尤其是近些年,说话做事从来不看人眼色,动辄便提到了旁人痛处,旁人但凡恼火冷待些,她反而越发跳起来,直说是旁人都瞧不起她,故意给她难堪。
这般次数多了,内到宫中,外到宗室,这暴玉轮的名声便是越传越广,当真是如苏明珠所说的“人厌狗嫌,”身边除了一个董氏,便一个亲近好友都再寻不出来。
他原本也只当是玉轮心思狭隘,朽木难雕之故,从未多想,但若按着方才苏明珠的说法……
但赵禹宸微微抬头,又瞧了一眼正立在槅外,仪静体闲的董淑妃,但诸多痕迹之下,却已是由不得他不动摇。
“妹妹莫急,贵妃也已遣人去叫了,这事,哀家定会问清楚。”赵禹宸只垂了头不说话,一旁的方太后便不得不出面应对满面悲苦的泰安,安慰下长公主过后,又转身吩咐起了一旁的大宫女:“半屏,之前打新罗送来的火痕膏呢?快寻出来,给玉轮抹上,那个消肿去痕最是快。”
【哎,当真烦人……宋家倒了,你也是正经赵家公主,还有先帝…不缺…好好的一副牌,怎的就活成了这幅模样,这母女两个……一对蠢货!】
方太后面上满是担忧抚慰,但与她对坐的赵禹宸却是清楚了听见了母后嫌弃的心声,好在这么几日下来,他倒也算多少习惯了方太后的“表里不一,”这会儿竟是也生出了些麻木一般的习以为常,这会儿闻言非但不觉诧异,竟反而还有心思觉着母后这话着实是说的没错!
这世道三纲五常,虽有夫为妻纲,但君为臣纲却更在夫纲之前,姑母身为长公主,驸马对着她还需迁居公主府日日请安,姑母但凡能立得住些,何至于没了宋家便日日的愁眉苦脸,作出这般的悲苦德性?还教的几个表兄弟并玉轮都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回太后、陛下,”正思量间,方才出去催促苏明珠的魏安便又行了回来,屈膝在门外行了一礼,才又有些小心翼翼的继续道:“方才昭阳宫来人,只说贵妃娘娘方才病了,怕是来不了。”
“病了?”赵禹宸挑了挑眉,面色莫测。
魏安越发低了头去:“是,说是动了肝火,伤了肺气,这会子头晕目眩,起不来。”
方才还悠哉悠哉的赏鹤,将玉轮欺负成这幅模样,她自个倒还动肝火伤了肺气!赵禹宸一时几乎要被这不要脸的言辞气笑出来,苏明珠这拿他们当傻子不成?
【噗哧!这个贵妃哈哈哈哈,这也对,跟蠢人如何掰扯的清楚,避而远之才是上策!】方太后心内笑的爽朗,面色却是格外担忧一般,先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这才直身看向一旁的小姑子泰安,满面老好人的模样:“你看看,都是不差几岁的小辈,小姑娘家,今儿吵,指不定明日就好了,动手这事是贵妃做的不对,等她病好了,哀家叫她好好与玉轮赔不是!”
听了这番几近敷衍的话,泰安公主自然不肯认下,只是她还未曾开口,木槅后的宋玉轮便已怒气冲冲的跑了出来,指着魏安骂道:“她说病了你便信吗?苏明珠分明就是有意欺君,你可亲自去看过!”
魏安不易察觉的退了几步,只缩着脖子听着玉轮郡主这番质问,却是苦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还挽着袖子呢,倒春寒,当心再吹了风。半屏,快带郡主去后殿上药。”方太后满面端方,话音刚落,守在门外的大宫女半屏便立即带了几个小宫女一并进来,半请半拽的带了宋玉轮往后殿行去。
太后说罢,看见恰好慢了一步,没拽住宋玉轮的淑妃,便又抬了嘴角,开口道:“淑妃也一道过去,好好,劝劝。”
方太后面上带笑,这话也说的格外慈和,可偏偏赵禹宸这几日都借着读心异术听出了母后的真正心声,即便此刻太后心内并未想什么,但他却也立即便看出了母后这慈和只在皮肉,却是丁点未及眼底,更莫提在抬头宴时对苏氏的随和亲近。
母后对苏氏的张狂肆意都能诸多容让,淑妃不论心中如何,行事从来知礼,母后却反而在心里冷眼待之?难不成,母后也看出了淑妃心口不一,但闭口不言,却从来不与朕提起?
内到母后父皇,妃嫔宫人,外到文武百官朝廷栋梁,这一个个的温婉娴淑、忠心耿耿,又到底有多少都是虚伪假装?
尽管不是第一次,但一念及此,赵禹宸却仍觉着心头发沉。
淑妃董淇舒立在原地愣了愣,却也只得福身应下,圈椅上的长公主泰安见状,咬了牙,便又红了眼圈道:“我原就是个命苦的,多亏了皇兄可怜,才能走到今日,谁曾想,先帝孝期还未出,贵妃便已……”
“行了!”
赵禹宸原本就心头发沉,他固然不满贵妃进宫后的横行无忌,但不论如何,那也是他亲封的贵妃,如今后宫位分最高的主位,更莫提,他与苏明珠自幼相识,便是她长大之后言行举止都日渐过分,直至相见两厌,旧日的情分却也做不得假。
这会儿见泰安还将父皇也扯了进来,赵禹宸便更是愠怒,他猛地起身,声音冷厉:“姑母这般不依不饶,可是要逼朕将自家贵妃交出来给玉轮出气?”
第17章 迁怒
赵禹宸打出生起便是众人瞩目,集满朝大儒教导于一身,聪明伶俐,彬彬有礼,等到了十四登基,就更是日渐内敛,虽处事果断,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更莫提还是对着自个嫡亲的宗室姑母,这样的怒气就当真更是罕见。
这几句近乎训斥的质问一出,莫说泰安公主了,便连一向持重的方太后都愣了一瞬,带着几分惊诧的看向了他。
赵禹宸回过神来,亦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抿抿唇,面色凛然:“苏氏无礼,朕自会责罚于她,姑母不必多心,也无需这般计较。”
身为皇室宗亲,要说最尊贵的时候,自然便是身为皇子公主,龙位上的是自个亲爹的时候,就是在兄弟姐妹间不得宠,但有父皇在,不论如何总能说上几句话,旁人也不敢太过怠慢,若是亲爹去了,上头换成了自家兄弟,那剩下的兄弟姐们便需比从前收敛几分,而若是帝位上的连兄弟都不算,再换成了隔辈的外甥侄子,那就当真是更远上一宗,就算是长辈,素日里也都得特意恭谨些,以防得罪了当今,日子便只会一日差过一日了。
而泰安长公主,如今便是这般对着皇帝侄儿的局面,莫说她因着宋家原本就处境尴尬,便当真是素来得宠,遇上帝王震怒也是需要小心的。
“陛下都开了口,姑母自然是放心的,哪里还会多心呢。”泰安长公主抬了抬嘴角,有些讪讪。
方太后亦只当是低头抿了一口参茶,瞧着差不多了,便也开口圆全道:“陛下政务本就繁忙,今个儿又闹了半日,想必也早已累了,这等小事便不必你操心,还是早些回去歇着要紧。”
赵禹宸闻言起身,便也顺势对方太后行了一礼:“劳烦母后了,儿臣告退。”
方太后温柔的点了点头,又特意关心道:“哀家瞧着陛下这几日都清减许多,前头事再多,也要当心龙体啊!”
“儿臣遵旨。”
【宝乐也没吃正经什么东西,等泰安走了要记着再叫她吃点东西垫补垫补,不然那个馋嘴的,等半夜里饿了,又要点心,脾虚胃弱的只怕要积了食。】
这心声极快的一闪而过,方太后面上却是丝毫没有出神的的神情,反而瞧着赵禹宸,格外关心一般:“方才席间吃了几口酒,可莫要在外头又吹风!”说罢,又朝魏安叮嘱道:“外头天儿晚了,叫他们多打几盏灯,行动都小心些!”
【这个时辰,用碗清粥是最好了,只这没味儿的,宝乐未必肯吃,还是熬一碗细细的肉糜粥……】
赵禹宸的手心攥的紧紧的,心下既酸且涩,唯恐叫谁发现不对一般低了头,等着魏安将太后的嘱咐都一一恭敬应了,便再不曾多留片刻,立即转身朝着殿外动了步。
“陛下慢走。”方行了几步,还立在木槅前的董淇舒便也屈膝福身,面带关切的朝他看了过来。
赵禹宸的步子微不可觉的一滞,却也并未停留,反而更快了几步一般,几步消失在了寿康宫殿门之外。
“陛下可要回乾德殿?”贴身伺候了这么久,魏安自然能看出主子的心情不佳,虽然不想这个时候是触苗头,但是眼看着赵禹宸在太后宫门外呆呆站了许久,却丁点没有动步的意思,感受了门口的凉风,却还是不得不小心上前,问了起来。
【哟,怎的这个时辰起这么大的风,得回去要个铜锅子来煮了羊肉补补……】
“离朕远些。”赵禹宸猛地开了口,魏安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他方才竟是忘了禁令,不小心走到了赵禹宸的三步之内。
魏安连忙又往回撤了回来,连连请罪,只心下却是暗暗纳闷,这么大的风,他脚步又轻,陛下背对着自个儿,竟是活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这么快就知道他往前靠了几步?
方才在抬头宴上用了几杯黄酒,这会儿叫风一吹,便仿佛泛出了几分后劲儿一般,一时有些昏昏欲醉,不过叫魏安这么一打断,他倒也当真又继续动了步子。
魏安这次没敢再多嘴,只示意跟着的宫人都小心些,远远的在后头坠着,就这般,从寿康宫到乾德殿这么点距离,竟是足行了两刻钟的功夫。
倒春寒厉害,一路寒风瑟瑟,几口黄酒生出的燥热都早已叫风刮了个干净,赵禹宸回到乾德殿时,手脚都已与面色一般的冰凉。但他在罗汉榻上缓缓坐下,看着多宝槅外的几盆茉莉,一时间竟是动也不动,彷佛连洗漱更衣的力气都再抬不起了一般。
赵禹宸之前就因着这几盆花与贵妃娘娘生过一场气,魏安见状,有些疑心陛下这是因着这几盆花而越发不痛快,便自作主张,叫花房又送了几支正开的腊梅,亲自挽了袖子去端。不曾想,才刚刚动了手,帘后的赵禹宸便扬声道:“哪个叫你换的?”
魏安闻言一慌,连忙跪了下来,声音小心:“已摆了好几日……按规矩……”
赵禹宸见状面色更冷:“自作聪明!退下。”
魏安慌忙应诺,也果然再不敢妄动妄言,只连忙抱了腊梅退到了帘外,正左右为难之时,外头却忽的进来一个传话的小内监,魏安低头听了,便终于找到了理由一般,正了正帽檐,躬身上前在门口跪了下去,高声禀报道:“陛下,关雎宫水烟姑娘求见,说是送了淑妃娘娘亲手所做的玉蕊羹。”
水烟,是董淑妃从家中带进宫的亲近大宫女之一,赵禹宸思量了片刻,才缓缓点了头:“宣。”
水烟是一个容长脸的高挑宫女,胳膊上拎着一方食盒,朝着他福下了身:“已闹了一日,主子担心再耽搁了陛下歇息,便未曾过来,只吩咐奴婢送了这一道奶房玉蕊羹来,请陛下用过后再好好歇息。”
淑妃……赵禹宸转了转眸子,示意呈上来,看着面前金灿柔嫩,入口即化的玉蕊羹,他沉默片刻,便又朝着一旁魏安开口道:“今日得了赏的那个御厨,姓陈的,你下去,亲自盯了他在御膳局里当差。”
魏安叫着没头没脑的吩咐闹的一愣,满面迷茫:“那御厨有何不对?”
“就将他留在御膳局里,若是有什么人为难,便来报我。”赵禹宸皱了皱眉,说罢,又沉声道:“这事你亲自去办,若是中间透了风声,出了什么差池,朕只唯你是问!”
魏安看出主子面上的不耐,哪来还敢再啰嗦?虽仍旧不明所以,但低头应了之后,却也立即便退了下去按着赵禹宸的吩咐去了寻了分管御膳局的内监细细嘱咐不提。
等着眼前再无旁人,赵禹宸这才抬手,缓缓用下一口玉蕊羹,天晚风寒,这么些许的功夫,奶羹便已凉了大半,一口咽下,微微的热度自口中滑过,便虚浮一瞬而散,竟是带不来丝毫暖意。
有言道,论迹不论心,前朝圣人不以言获罪,他若想为明君,也不该以心定人。
赵禹宸放了瓷勺,旁的皆是虚的,唯有自己所做之事却是会一桩桩摆在实处,他如今不看心,只论行。
他倒要看看……董氏淑妃,是否当真会如苏明珠所言,迁怒一介御厨。
第18章 担忧
“主子,那陈御厨,只怕是来不了咱们宫里了。”昭阳宫内,白兰开口与正立在榻前的苏明珠禀报道。
因着今日苏都尉休沐,连个说话的人都无的苏明珠正有些无趣的修着几案上的一盆绿叶繁密的月季,听了这话头也不回:“怎么回事,上次不是已经定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