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微笑》——镜水(夏雪)
镜水(夏雪)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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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弈之放在膝上的双手交握着,手心出了汗。

「哈哈……」管晔抚着额,忍不住尖锐地笑了,「你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你不是很会伪装吗?」他语带沈怒,根本就一点也不曾思考言词的杀伤力。

他可真是诚实!会被之前的学校给逼走,也是因为他像这样完全地向对方坦白吧?!

他是脑子迟钝了吗?!

他还期待会看到慕弈之惊慌的神色,结果没想到他还是一贯不变,维持着他那超然的模样,宛若置身事外。

「你可真厉害,以这副善良的外表骗了这么多人,那些崇拜你的人一定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管晔瞇眼。包括他自己!在再次见面时,也几乎被他软化防备。

慕弈之又摇了头,「我没有骗,我不主动表示,但也不会刻意隐瞒。」他轻轻地说着,安然的神态和桌下紧握的双手形成强烈的对比。

「那你的家人呢?你有让他们知道你不正常吗?」他很残忍,在没结痂的伤口上戳刺。他就是要看慕弈之流血,就是要扯下他虚伪的装扮。

他不是喜欢作圣人?在他面前老是摆一副怜悯的姿态?

他甚至被他说动想敞开心胸,想相信某个人,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自以为是的洁白居然背叛了他。

他早就说过,他的心灵是腐败的,没有怜惜他人的余地。

慕弈之浑身僵直,不明显的思绪改变宁静地无法让人发现,那种呼吸被整个掐住的疼痛感只有他自己感觉。

「是。我的家人都知道。」他仍旧平静地说着,独自承受这不必要而且不公平地拷问。

他的坦然,他的豁达,他的不躲不闪、不卑不亢,全都教管晔无法预料。

他明明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污点,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轻松的来面对?为什么他不像自己无法忘记?为什么他能够装作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事情?

为什么?!

管晔深沈的冷怒弥漫全身,慕弈之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丢脸的败仗,误以为自己才是站在顶点的那个胜利者。

是了,因为他有亲爱的家人支持,所以他才能这么平淡面对!

不一样。

他们虽然拥有同样的伤痕,但他却有人为他呵护关注,所以他可以在烂泥中维持纯净,而自己却仍是摆脱不掉那一身的污黑!

他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自己并不像他那样被人需要着!

管晔握紧了拳头,连指关节都出了细微的声响。

「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但请你不要把这种眼光套用到所有的同性恋者身上。」慕弈之平心静气,希望管晔别带着歧视的眼光看待少数族群。

「什么眼光?难道你认为你自己的性向是正确的?」管晔沉声。其实模特儿圈中有很多同志,更别说他在开放的西方世界中生活这么久,他从来也不会特别去计较那些人的选择,只是因为他们都不是慕弈之。

他痛恨慕弈之这么容易就看透他的想法,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他在慕弈之面前,总是无所遁形。

「不,」慕弈之淡淡地说着,「我不认为自己正确,但也不认为自己错误,我只是没办法喜欢异性而已。」

「你在辩解?」管晔冷冷地说道。他终究还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没有,我没有辩解。」慕弈之垂首,他双手交握的指痕几乎深入肌肤,颈项间也开始出汗,不近一点看,根本察觉不出他的异样。「同性恋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每个人都有选择爱人的权利,他们也不例外,只是他们爱上的是同性而已,如果你能够接纳他们,不用偏差的眼光看待,就能给予他们很大的幸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些。」

「你又想说教?」管晔讥刺地笑道,「你现在要用哪种身份对我说教?老师?朋友?还是同性恋者过来人?」他不客气地反驳,句句带嘲。

「管晔……」慕弈之叹了口气,好轻好细,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急促喘息。「你可不可以试着……别和我这么针锋相对?」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了解真的有人是真正地想要关心他?

到底要如何做,他偏激的想法才会软化?少年时的创痛才会痊愈?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管晔低沉的嗓音里皆是排斥。「你根本就没办法了解我,又怎么能故做好人地想要走进我的世界?」他讨厌慕弈之总是想开解他的样子。

他只不过是想表现出他真的很善良的样子罢了,他是真的需要他吗?真的希望他快乐吗?

他才不相信!

就连……就连他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他了,更何况他们根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就算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可以自己独自活着,不需要朋友、同伴、亲人,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这样打算的!

「不是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慕弈之奇怪地顿了一下,在管晔发现他的不对劲前,他又很快地恢复。「我只是希望你能试着接纳别人,不要再记挂你父母的事,这样太孤单了。」他的语气有点不稳,不过还是尽量若无其事地将话说的完整。

「不关你的事!」管晔气愤地站起身,也因为怒意,他根本没注意慕弈之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唇瓣。「你别再来扰乱我!我想怎么做、怎么过,我自己决定就好,不需要你的建议,我不相信你!」他几乎是朝着慕弈之暴吼,最后一句更加重了语气,气势之狂乱几乎震动飘然的绿叶。

该死!

他每次在他面前就会完全失控!

明明是要来给他难堪的,却变成自己被他撩拨地严重脱轨。

他的冷静,他的自制到哪里去了?

慕弈之对他有影响力,他早该知道根本就不应该跟他有交集的!

「管晔……」慕弈之的话没办法说完,他轻喘着,忍不住抬手压着左胸口,强忍的疼痛已经无法抑制地泉涌而出。

管晔刚好转身没看到,他只是走向凉亭边愤怒的丢下话,「你别再管我,我不需要你无聊的多事!」语毕,他大跨步地走出凉亭,忿忿然地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慕弈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喘着气,额际上的冷汗大颗地滑落他苍白的面颊,背后的衣杉也早已异常地全部汗湿。

胸口上的沉重已达临界点,他的手止不住颤抖,他闭了闭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从口袋里找到他随身带的小药罐。

晃动的手困难地打开罐盖,将中午该吃的份量倒在手心中,虽然没有开水给他配饮,他也很习惯地将那好几颗颜色不同的药丸吞下。

他往后轻轻地靠着梁柱,等待体内那一阵阵喘不过气的压迫过去。

清风像是停止在他的周围,将他整个人隐蔽在洒落暖阳的叶隙间,那么样地沉寂,那么样地让人无法触摸。

「……他果然很像我。」低低的轻语回荡在薄弱的呼吸中,几乎没办法耳闻。

真的很像。

就是因为能够体会,所以才不想让他也那么孤独……
但是好象还是不行呢……

「要怎么样……他才会相信……」

慕弈之轻缓地闭上了眼,午间的阳光很暖和,微风吹来很舒服;虽然药效已经慢慢地在发挥它应有的功用,但他却仍是感觉不到自己残缺的心脏像是正常人一样地跳动。

就像是一直提醒着他,他是没有权利爱人的。
 
第五章


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和「父亲」就等于一个像是空气的代名词。

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懂得照顾自己,因为没有人担心他肚子饿煮饭给他吃,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接送他上下课,没有人怕他孤单寂寞假日带他出游,没有人因为天凉帮他加床棉被,没有人会温柔地亲吻他的面颊说晚安。

每天一放学回到家,他就是自己洗衣煮饭,整理家务,等他做完功课洗完了澡,饭桌上那已放凉的饭菜仍是没有人回来跟他分享。

他的生身母亲生下他之后就离开了父亲。父亲说,母亲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所以才会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还说,当初母亲会怀孕完全是意外,他们不得已才结婚,其实她根本不适合父亲娶妻的条件,所以他是一场错误婚姻下的错误产物。

他知道父亲在外面另有家庭,他身体不健康,被父亲认为是个麻烦的拖油瓶,所以始终不愿意将他接回那个家里居住,只是在外面租个简陋的套房,每个月只有给他钱的时候才会出现,从来也不曾关心过他的生活。

但他明白,父亲不愿意正视他的更大原因是因为他长的实在太像母亲。

他没见过母亲,只有一张在家里找到的泛黄照片,每当他面对着镜子就会看到和那张照片上如出一辙的容貌。对母亲有恨意的父亲,又怎么会喜欢上他?

他曾经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关心,他用功念书,拿全校第一;他品行优良,奖状数不清;然而不管他怎么做,父亲总是放下微薄的生活费就走,吝于给他一个笑容。

国中毕业,父亲所给予的经济支持更加拮据。他知道父亲越来越不愿意养他这个儿子,所以他上了高中后就开始打工。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逐渐了解到,他的存在,是那么样的不应该。

他不怪拋弃他的母亲,也不怨忽略他的父亲,更不嫉妒那些能得到父亲关注的异母弟妹。

他只是代母亲默默地承受这一切的不公平。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圈是这么狭隘,不论白昼或黑夜,都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久了,他学会隐藏起自己的情绪迁就他人,本来就因为身体上的疾病而淡薄的他,更是用微笑替代一切的心思,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真切的喜怒哀乐。

十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跟平常人不同的性向。

他无法克制地对一个时常跟他社团交流的大三学生起了倾慕之意。大男生健谈开朗,主动地对一向淡然的他释出友善,像是太阳照耀着他枯萎已久的生命,从未跟人如此接近的他忍不住受大男生的吸引,他引导着他亲近人群,带领他走出孤独黑暗,给予他温暖。

对于同性的恋慕他思考很久,确定这不是错觉,也不是移情作用,他是真的只对同性有感觉。他想得很透彻,也理智地接受自己的性向。

在越来越频繁的见面下,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好,逐渐地,他也能够明白,这个大男生跟他属于同样的人。

在大男生持续的主导下,很快地,他们成为了恋人。

他本来以为,早就不敢奢望的幸福就这样垂手而得,在他自始至终空荡的世界里总算有人陪伴,但没过多久,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

他的情人渴求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他不是不肯,只是觉得这样太快,他毫无心理准备,而且情人越趋激进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十分怪异,在一次又一次明着暗着的拒绝下,情人的耐性告罄,某个夜晚,他借口来他家中做功课,打算强迫地让他屈服。

这样不堪的凌乱场面却正好被父亲撞见,对他来说,是那么样的措手不及。

父亲当着他的面羞辱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听他解释,也没给他坦承的机会,只是一再地怒骂他跟他母亲一样骯脏。

他能够理解父亲对他异常的性向有多么地不谅解,之于保守的父亲而言,他是个令他一辈子蒙羞的儿子。他试着跟父亲沟通,但父亲却因为嫌恶他而不肯和他深谈,更甚至扬言不再认他这个污秽的骨血。

他知道,连最后祈求亲情的盼望也彻底失去了。

父亲再也没来过,真的把他这个儿子完全遗忘,他只能主动求去,用打工的薪水找了个新地方居住,半工半读地完成大学的学业。

他的情人在那夜狼狈的离去后,也没了声息,他明白,他始终只想要他的身体,是自己识人不清,若不是父亲巧合的出现,或者他真的会让无心的情人达成目的。

他也曾捎信将自己的地址给予父亲,并诚恳地用文字表达没有办法更改的性向期望能得到父亲的谅解,他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够来找他,但一再希望的结果却总是落空。

他始终不曾忘记过,自己的存在有多不该。

第一次见到管晔,他就觉得他身上那种孤寂的封闭跟自己很像,只不过自己是深藏在内心,而管晔是形于外在。他没有办法不关心他,主动查访的结果,他知道这个学生跟他一样,拥有一个不温暖的家庭。

他试着接近管晔,想要化解他的心结,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孤寂会有多难受。然而越接近管晔,他就越叹息管晔毫不隐藏的偏激思想,那种冷僻到几近阴暗的思考方式,让他十分忧虑。

只有一个人的世界,真的会比较快乐吗?

他品尝过那种寂寞,每当看到管晔,他总是希望能让他多接纳身旁的人,别和他走向同样的路。

但不论他如何努力,管晔却总是不肯敞开心胸。

后来,实习的课程结束,他尽完最后的善意离开学校,父亲和继母突然出车祸双亡的事情让他无暇去记挂管晔,他必需全心全意地照顾那几个弟妹;忍着伤痛处理后事,还要学习跟素为谋面的陌生手足相处,这些事情消耗他太多心力。

等他能够有余力想起管晔时,他已然成了闪耀在时装界上的一颗新星。

他万分欣慰,曾经,他也担心个性激烈的管晔会误入歧途,这是他始终放不下他的原因,幸好他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没有输给命运。但在镁光灯下的管晔,眉宇之间的孤僻疏远却没有因为接触的人群扩大而消失。

他不定时地写信给管晔,一方面鼓励他上进,一方面想让他知道有人在支持他。他从未属名,因为知道管晔一向对他没好感。

没想到会再度和他相遇,更没想到,他居然会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会怎么想?一定是很轻视吧!

慕弈之坐在导师办公室的书桌前,轻缓地触摸着手里的浅蓝色信笺,苦笑挂在唇边。

再多不堪的话语他都听过,因为他是一个老师,所以道德标准必须比平常人来得高,同性恋这个名词在师者的身上是一个禁忌,是一项不可饶恕的罪孽,要不是遇上了现任的校长,他很可能会就此迷失了自己秉持的信念,遗忘自己本来就寥寥无几的价值。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是一个丧失爱人权利的人……

抬手摸上左胸襟,他在心中一阵叹息。

「小子,要不要喝茶?」一道极有中气的女性嗓音蓦然响起,截断了慕弈之沈浸的思绪。

他抬起头,望进一张充满生气的妇人脸庞。

妇人穿著很轻松,就像是平常的家庭主妇在逛菜市的装扮,休闲却又不邋遢。

「校长!」他微讶,连忙站起身接过女校长手中成套的茶具,愕然地发现她居然将一壶热开水摇摇晃晃地勾在手指上,他小心地拿过危险的热壶,将东西都放在自己桌上。

「我想起你今天早上都没事,所以决定跑来你这儿泡茶。」女校长略带皱纹的脸上荡起自在的笑纹,她晃了晃挂在手肘上装茶叶的袋子,「文山包种,很香喔!」

慕弈之放柔了表情,看着眼前一点也不摆架子的中年妇人。「校长怎么有空?」他知道这校长时常兴致一来就很难压下,所以他只是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

「怎么没空?我常常都是很闲的啊!」她哈哈笑两声,像是女侠般豪爽。「我每天来学校都是在骗薪水,不然你以为我坐的住那个无聊的办公室?」嗟!这么大一个校长办公室偏只有她一个人,成天跟蚊子玩捉迷藏,闷也闷死她了!

慕弈之莞尔,知道女校长说话一向如此有趣。

校长先用开水烫了烫茶具,然后拿起茶羌,打开装茶叶的袋子。袋口才微露,茶香顿时扩散开来,她抬首看了眼,确定偌大的导师办公室没什么人后,才神秘兮兮地道:「这可是上等货,我只拿出来招待你,别给教仔知道,免得他又说我偏心。」教仔指的是教务主任,和校长同样嗜茶,也和校长一样爱帮人取别名。

慕弈之微微一笑,对这个童心未泯似的女校长,他时常不知该如何和她应对。

女校长将足够份量的茶叶放入小陶壶中,然后灌入热气腾腾的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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