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可真糟!”风唳行搔搔后脑勺,身为主帅的他不在营中不知会给多少人添麻烦,再加上他运气极背的天
命,万一此时回纥南下夜袭那还得了。
虽说已屯兵三月没有一场战事发生,可他也不敢说回纥绝对不会南下扰乱大唐边陲,唉,这下可头痛。
“肯定会挨慎行一顿大骂。”他已经能在脑中想象江慎行破口大骂他的情景,但挨骂归挨骂,前提是也要回得
去才成。
风唳行下马后手握缰绳席地而坐,脑中思索着千百种求救的法子。
咦?潺潺流水声打断风唳行的思绪,引得他站起身四处张望。
“哪儿来的水声?”
将马匹系在原地,他拨开至腰高的杂草循声接近,愈往前走,月晕投射直下倒映的水光愈是鲜明可见,更便于
他找寻。
“不愁没水喝。”合掌掬水就口,风唳行想也不想便饮尽甘泉,“饿是可以饿上三两天,可没水就一天都过不
下去。”幸好还找得到水,他庆幸着。
就在这时,平静如镜的湖面激出白色水花,水花中跃出一人。
“啊!”风唳行惊叫出声。
“谁?”原本潜在水面下却屏息静思的呼延律龙游出水面后戒备地梭巡四周,在右方池边发现人影。
胡语?“你……你是胡人?”是哪族?回纥?风唳行全身呈戒备状态地看向月光照映的池面,无法看清池中男
人模样。
汉语?“你是汉人?”
“你懂汉语。”是敌是友还无法界定,但能在深山野岭中听见熟悉的语言无疑倍觉份外亲切,“太好了。”
“哼!”呼延律龙冷哼,“汉人在塞外的下场通常只有死。”
“你言下之意是要杀我?”
“你听不出来吗?”冷哼逸出薄唇,呼延律龙已移身到放置衣物的池畔,抽出弯刀,走向他。
风唳行开始后悔不听江慎行之言穿护甲,他懊恼地想着,运气果真极背,才会在迷路当头还遇上见汉人就杀的
胡人。
在微光中,水面因为呼延律龙的移动稍起波纹,风唳行双眼注视湖水,半点挣扎求饶也没有。
此举引来呼延律龙的好奇。
“你不出招?”
风唳行双肩一耸。
“唉,说来不怕你见笑。”自己都快死了还怕被人笑吗?“我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呼延律龙挑起浓眉。
“你身穿军服。”
“谁说从军就一定会武功的?”风唳行哭笑不得的反问,“这年头不会武功又不得不从军以求温饱的人多的是
,你们胡人难道就没有?”
不会武功还从军?在突骑施哪可能有这事发生。
“高喊引来同袍救援也不会?”呼延律龙又问。
“我在山里迷了路,哪来的同袍可以相救。”哀声叹气的落座湖畔,俊逸的脸庞露出无奈的微笑,“你倒也奇
怪,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话。”
“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临死却不做任何挣扎,这种人并不多见,他若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妥协认命,此人看
来应属后者。
但无论如何,两者皆需勇气。
“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倒是条好汉。”风唳行笑着,“在这随时都会变成战场的漠北地带竟也有你这种人,
在下佩服。”会武功又身处战地、却不将人一律视为敌人杀之,得有一番修为才成。
毕竟这里是动荡不安的地方啊,随时都可能有敌人暗中刺您一刀的,请将军凡事谨慎一一此时,他想起江慎行
老是挂在嘴上提点他的叮咛。
他投注在清滢湖水的眼忽而瞧见不寻常的细长黑影,那是什么?
“小心你后头!”
呼延律龙闻声迅速转了方向,弯刀银光一闪,黑影立刻被刀挥弹向湖岸。
风唳行沿着湖边走向黑影消失处,然而呼延律龙已抢先一步,踏上岸蹲身查看。
一条水蛇瘫在泥地,已无生息。
“你救了我。”呼延律龙抬头,月光加上彼此距离拉近,让他看清楚忽然闯进这一方清池的冒失鬼的模样,那
是道道地地、中原南方斯文俊逸的书生脸。
“是你功夫了得足以自救。”他只是出了声,算什么救了他。风唳行抬头,隐隐约约看见对方属于北方豪迈俊
朗的面孔。
瞬间,两人目光胶着一会儿,风唳行先尴尬的移开视线。
“咳咳,老兄,或许这在北方根本算不了什么,但还是烦请你穿上衣服好吗?我自认身子不如你来得壮硕可以
吗?”
呼延律龙顿失的思绪挥笼,笑声坦率出口,霎时连他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豪迈的大笑,有记忆以来,这是他
第一次毫无介蒂的纵声大笑。
“老兄,什么事这么好笑?”风唳行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他也只说了自己身子不如他来得高壮而已不是吗?“
南方人身材本就不如你们北方人高大,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的是你的表情。”呼延律龙起身收刀回鞘,再度踏入水中,“你可以走了。”
“你不杀我?”
“你救我一命,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呼延律龙潜进水中,深思原来大唐所谓精兵是如此这般,这样想来,
若父亲意图命他南攻,纵使大唐有六万大军驻守,要攻占一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他浮出水面时,池边依旧有道人影蹲在那儿不动。
“你还没走?”
“这湖水好像很清凉。”蹲在原地的风唳行问道,语气中带有跃跃欲试的兴致。
呼延律龙挑眉: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风唳行伸手入水。“哈!真的很凉。”说着,他开始动手解下军服。
“你做什么?”
“和你一样啊。”他说着,纵身跳入水中,“唔!果然够凉。”他边说边解下发束,松开黑发清洗,“在北方
太久,连个澡都没办法好好洗,现下正好逮到机会,不洗是傻瓜。”
“你不走?”
风唳行停下动作,侧首看他。“老兄,你方才没听清楚我的话吗?我在山里迷了路,与其在夜里四处乱蹿,不
如等天亮再说,好歹那时才看得清楚。”
“这深山里净是豺狼虎豹,你不会武功,难道不怕夜里猛兽突袭?”呼延律龙一问,才惊觉自己未免太过热心
,可话已说出,怎么也收不回来。
“那也只能怪我时运不济,注定命丧山中。”风唳行耸肩,对生死倒是很看得开,唯一遗憾的是——“虽嘴巴
说的是云淡风轻,可还是很懊恼存了这么久的军饷就这样回到朝廷银库,本来是想拿着军饷回乡过太平日子的
,谁知道会被派来漠北,唉!”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你倒是心不甘情不愿。”
“谁会心甘情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只为了远在天边、躲在京师过安稳日子的皇帝和高官?那些人如何能懂战
场上你死我活的残酷,徒累的是住在这边陲重镇的老百姓和每天心惊胆战的士兵,那些人又怎知这些疾苦?若
真要一统北方,就叫他们自己上战场杀敌,尝尝在刀锋上求生的滋味!”说到气愤处,风唳行不禁槌出朵朵水
花,溅了满脸清水才回复冷静。
不过,他是汉人,他是胡人,他这个汉人向他抱怨个什么劲啊!“失礼了,这事与你无关,我这般抱怨徒惹笑
话了。”
“不会。”呼延律龙靠上大石仰躺,抬头望向夜空,“你一语道破众多士兵的心声。”在高位者只会躲在安逸
的地方要下属牺牲性命对他们忠心不贰,却从不曾体恤下属,将下位者的命视为草芥随时可弃,这情况在突骑
施部落里也处处可见,他的兄长呼延蛟便是一例,不曾上过战场却是主战派的为首者。
“难道你是——胡族士兵?”
真走了霉运?奉命驻守灵州、在山里迷路,现下又遇见敌人士兵?老天爷,他风唳行何德何能怎会有此乖舛命
运?
“在下呼延律龙。”
“在下风唳行。”风唳行傻傻说道,拱手回礼,尚且无法从嘲笑自己运气的思绪中清醒。
“风唳行?”呼延律龙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月光中更显得讥讽,“这个名字听来壮阔。”
“是啊,和我完全不配。风声鹤唳扬长而行,能这么做的人需要的可不是不堪一击的文弱,而是像你一样壮硕
足以顶天立地的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又是曲解?他说的话有这么容易遭人曲解吗?在部落里是,连在深山中和一个迷了路的
大唐士兵也是。
“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笑。”见呼延律龙双唇紧抿,风唳行伸手搔了搔头,后知后觉地道,“似
乎不怎么好笑。”
说不上来是释怀还是放松戒心,呼延律龙启唇回以一笑。“没的事。”
“你做人太好了,呼延兄。”风唳行拍拍他的肩喟然道。
做人太好?
呼延律龙愣住,头一回有人说他做人太好。“你又怎知我为人如何?”他们相识不到一刻钟,他怎知他为人如
何。
“你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又有恩必报。可别说丧心病狂的人也做得出这些事来。”风唳行笑称,“由此二点便
可知你的性情如何,在战场上不泯失本性的人少之又少,你我都算幸运。”
泯失本性!?“或许早失了本性也不一定。”他低喃,没让风唳行听得真切。
微微听见悉簌的低语,但风唳行无意探知,因为眼下有个问题正逐步困扰他。
咕噜咕噜……
“什么声音?”呼延律龙戒心又起,厉眸锐利扫过天色尽黑的四周。
“别紧张,这是——”风唳行困窘的指着水面下自己的肚皮,“这是我肚子里谗虫在叫,呵呵。”干笑两声,
又在看见呼延律龙挑眉怪异的表情,他真想一头撞死。
若撞水可以撞死一个人的话。
真糟,丢脸丢到漠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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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熠熠,林木相间处仿佛有黑影在这片深山野林晃动,远方不时传来的夜枭呜呜声更添诡异气氛,如此的静
谧中带有群兽远鸣的声响,犹似山神沉稳诡谲的呼吸。
燃烧的柴火霹哩啪啦作响,风唳行自刚认识不久仍不清楚是敌是友的呼延律龙手上接过食物,香味盈满口鼻,
他想也不想就咬进一口,吞进肚子里才想到要问:
“这是什么?”
“山羌肉。”呼延律龙拢眉,“现在才问不觉太晚,万一我在肉中下毒……”
风唳行还没听完他的话就躬身直笑,好一会儿才停住。
“我说呼延老兄,以你的武功大可一刀要了我的命,何苦累得自己在夜里充当猎人先喂饱我的肚子再杀我?”
吃进大口美食,喝口水后,他又道,“你还在试探我什么吗?”晶亮的眼绽出狡黠,锐利地望向他。
呼延律龙被这道目光震住,却又立刻被他拍拍饱足的肚子躺卧地上闭目的动作弄混。
“你可知战场上除了同袍就是敌人的场面有多可笑?”闭上眼的风唳行突然启唇如是问道。
呼延律龙回神,就见风唳行原先紧闭的眼现下映了两潭皎洁月光,他正睁着眼观看繁星与皎月相衬的夜幕。
“何出此言?”
“你在战场亦有多年,难道不曾想过一场仗打下来谁得利谁又失利吗?”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战场不变的铁则。”
“是啊,不变的铁则。”风唳行叹了口气,怎么回事?迷了路,连心思也跟着迷路,把平日积累的不满一古脑
儿全表露出来,而且还是在似敌非友的呼延律龙面前;明知不妥,就是停不了自己的嘴,“但百姓何辜?一场
仗打下来,谁也没得到好处,反而苦了汲汲于求生存、只希望能养家活口的平民百姓;不可讳言的,打仗除了
劳民伤财外,根本没有意义。”
“拓展版图,安定天下。”
“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风唳行侧躺,只手撑头看向也跟着躺在草地上的呼延律龙,“若两国之间和平共处,
用不着战争,天下就能太平安定。”
“是你大唐野心勃勃,妄想一统漠北,逼我北方胡族不得不兴兵对抗,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又何尝愿意上战
场,讽刺的是, 在部落中唯有战争的存在方可确立他的地位,武夷达之名若没有战争相佐,只是不具任何意义
的空名。
“这正是可笑之处。”黑眸透过火光看向不同于南方人的面容,风唳行叹道,“厌战如我,却身在战场。”
一句话,同时切中呼延律龙的心思,将气氛化至静谧。
呼延律龙抬眼,隔着晃动不停的火光将对面的风唳行看个彻底。这么瘦削的身躯又不会武功,如何上阵杀敌?
只怕挡不了一刀便呜呼哀哉,“你上过几回战场,打过几次仗?”
风唳行躺平,伸手指向天幕,“数也数不清了。”
“还能安然无事地活着?”呼延律龙啧啧称奇。
“你是指我不会武功还能存活?”风唳行笑说,“不一定是要会武功的人才能上阵,双手沾满血腥的不单只有
擅武者。”自嘲望向白净的双手,这双手为了护全自己军中将士也不知染过多少敌人的血。
“双手沾满血腥的不单只有擅武者……”呼延律龙仔细咀嚼他话中涵义却无法立刻明白,留下一抹疑惑在心里
并没有详问。
“真奇怪。”风唳行冷不防的嗤笑出声。
“什么奇怪?”呼延律龙直觉地追问,愈是与他交谈愈想更深一层认识他,对于他的每一句话,他莫名的感到
兴趣。
“你我应该是刀刃相向的敌人,却在这里坐拥明月谈天说地,你不觉得奇怪?”他无意挑起战端,只是好奇对
方为何会容自己活命,当真就只因为自己曾警告过他身边有蛇,让他免于蛇咬?
“这里不是战场,而是一处无人知晓的深山野岭。”呼延律龙投了记善意的笑容,“你我只是迷途旅人,哪来
的敌我之分。”
迷途旅人?“哈,好一个迷途旅人!”风唳行起身,移师到他身侧坐下,双眸如水洗涤过般的绽出晶亮光彩,
“呼延律龙,我风唳行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若能不成为敌人,我定与你结为知交。”语罢,他伸手向仍躺在
地上的呼延律龙。
呼延律龙也起身,看着他兴致勃勃的神采,不自觉回以一笑,出手击掌相握在半空中。“若有幸不成为敌人,
你我必是知交无疑。”终于明白为何会益发想听自他口中所吐出的每一字句。
原来,原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契合他心中所想,尤其是那句——
厌战如我,却身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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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呼延律龙的带路下,风唳行总算又看见熟悉的土黄色巨龙和熟悉的路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反倒是呼延律龙脸色凝重,不是因为分别在即,而是因为——
“你的马术也如此……”
“烂到家?”风唳行回头,替他接了话并承认:“诚如你所见,我不太会驾驭四条腿的牲畜。”
“不擅武,不擅马术,你如何在战场上存活?”一路上他不知道救了他几次免得他坠马受伤,同样的,一路上
他提心吊胆的次数比上战场还多了不知几倍,“你大唐当真没有能人贤士,连你都能从军上战场?”
风唳行搔搔后脑。“这问题也困扰我许久,至今仍未有答案,恐怕真如你所说大唐是没人才了。”
太过诚实的话惹得呼延律龙哈哈大笑。“你啊你,是我见过最怪异却无法讨厌的人。”坦诚毫无心机的言谈举
止比起空泛的高谈阔论、虚与委蛇要好上许多,至少,他毋需在面对他时戒备每一处来自安地的利箭,他根本
连弓都拉不满。
“若汉人与胡人能象我们这般和睦相处,必定没有理由滋生争端。”风唳行笑说,语气中夹带一丝叹息,“可
惜这只是无法实现的空想。”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战场上不必见到你。”离别在即,纵使只有一夜相谈甚欢,也因这意外的投契萌生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