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直、一直祈求着幸福降临——祈求着寒冷得近乎被冰封的心能寻得一处温暖。
祈求别再有更多乖舛的命运等着自己前去领受。
祈求自己有足够的能力面对一切、改变一切。
祈求不再孤独、不再一个人孤单地面对生命。
他是这么深切地祈求着,每天夜里都真真切切的祈祷。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仍然寻不到一处温暖可供栖息?依旧没有能力改变目前的生活?
是的,他的祈求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可是……
即便如此,他仍是真挚地祈祷。
因为,祈祷是他唯一能自主而不被拘束的一件事。
唯一的一件……
01
“如果在这里遇到天使,你会怎么做?”挺直背站在吧台内擦拭酒杯的PUB老板,突然开口这么问着眼前的客人。
通常,来这里的熟客习惯称老板为P.K.。
“我?”男人握着角瓶的修长手指指向自己,俊朗与尔雅兼具的出色脸孔闪过疑惑,“你在问我?”
“废话。”P.K.没好气地瞟他一眼。“不问你我问鬼去啊!”
这吧台附近就只他一个客人在座,难不成他有天眼通,可以跟“好兄弟”聊天,嗟!
“在天使吧遇见天使?”适得其所不是吗?他啜了口酒,晃首频频勾起唇角斜笑。
“喂,到底怎么样,你的答案呢?”
旋过高脚椅转向背后宽阔的空间,挺直的背向后倚上吧台边缘,看向昏暗不失气氛的大厅,只见净是一对对、或是单独一人、或隔桌对望微笑示意的——男人。
是的,这里是台北一处只有圈内人才知道的同性恋酒吧——属于男人、严禁女人进入的男同性恋酒吧——天使——仿佛刻意似的用这名字,就不知道P.K.当初是怎么想的;他口风很紧,就算有客人问起也从不说。
“告诉我啊!”真是奇怪,来找他聊天被他骂很吵的人现在反倒安静得跟鬼一样;见鬼了,现在吵的人好像换作是他。“喂!”
“你这里没有天使。”他回头,笑眼看进P.K.催促到上了火气的脸。“只有宗教家所说的违反常理、背负原罪的亚当。”
“别说得好像你不一样。”P.K.不是挺认真地挑起眉。“咱们背负的罪一样重,没有谁比较轻,也没有人能得到宽恕。”
“哈!”宽恕?眉头皱起古怪的瞥向P.K.。“有什么好宽恕的,我从不认为有错,从不!”
“那你还说什么违反常理、背负原罪的?”哼,不是存心耍他吗?啧!
“我说是那些宗教家说的,这位老兄,你是耳聋还是耳背?”
P.K.不悦地拧起眉,忽而舒展。“怎么,今天心情不好?”
“真高兴你知道了。”
“怎么了?咱们一向自信满满的季劭伦季老兄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好歹我还是个人,是人都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季劭伦重吁一口气,不怎么满意他的明知故问。“P.K.,我突然发现你的脑子退化得很严重。”
“谢谢你的关心。Anyway,不管怎么样,给我个答案吧。”语气摆明是不悦的。
P.K.的表里不一致倒让季劭伦舒了眉头,旋回身面对他。
“先告诉我这问题真实的涵义是什么。”
P.K.耸了下肩膀。“没什么,只是客人丢来的心理测验。”
“心理测验?无聊。”
“我是无聊啊,来天使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排解寂寞?也只有你季大少爷是来‘纯欣赏’的。”
同性之间的交往与异性不同,常常是一个目光交会,双方都有意思便成;但这家伙每次来就是找他聊天解闷,不加入那一群排解寂寞、企图忘却现今社会给予的压力而不得不隐藏自己性向的痛苦客人;反倒是在这样一个他努力营造、好让圈内人能自由不受拘束的一方天地里,像个崇高的道德家隔岸观火。
“我对一夜情没兴趣。”他淡然道。“为了排解被社会排斥的不安、隐藏性向的痛苦和寂寞,所以不论真心与否,只求一夜共处——你以为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无法接受同性恋,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他们认为同性恋者全是一群滥交的人渣。”
“这叫双重标准。”P.K.直接辩驳。“就只准男女大玩一夜情游戏,滥交到每年都有堕胎潮的程度,却颐指气使地要求当个道德家?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劭伦,我们的压力正是来自于那群自以为是的人。多可笑,被那样的人要求,你不觉得荒谬吗?”
“我不想用玩玩的心态当个同性恋者。”季劭伦平平淡淡地说:“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爱一个值得我去爱的人。孤独、寂寞、不被了解,隐藏在社会暗处挣扎,这种种情绪是痛苦没错,但我无法认同用一夜情的方式发泄,那不叫恋、不叫爱,只是纵欲。”
“你的要求太高了。”
“不高。”他摇头,神色笃定。“我只要求专一。”
“Monotany(一夫一妻制)和Fidelity(忠实)的原则吗?”P.K.空出手支着下颚,一脸惊讶。
“原来你是这种人。”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季劭伦瞟他一眼,本来就差的心情现在更坏。“你这个损友的安慰方式恕我无法接受,托你的福,心情变得更差。”
“只是开个玩笑。”P.K.送上一杯酒当作陪罪。“说正经的,是哪个家伙这么大胆敢惹你?”
“家庭问题。”
四个字换来P.K.的了然领悟。“哦——是你那个不长进的老哥,还是可怕得不像人的妹妹?”
季劭伦丢给他一记“很抱歉,你猜错了”的苦笑。“是那位高高在上、视掌控他人一切为理所当然的伟大父亲。”
“他又要你做什么?”关于劭伦的那位父亲大人,那可是“顶港有名声、下港尚出名”,“修罗”和“鬼才”是商界人士对他的形容词,就连当人家父亲——据他从劭伦身上看到的、听风的——也堪称修罗一个,还是会吃自己孩子的那种。
“他再也不能要我做什么了。”季劭伦苦笑,仰首灌进P.K.送上来的酒。“他死了。”
“啊?”P.K.怔了怔,其实是更讶异。“他也会死?”小小声的惊呼出口,还是被季劭伦听见,得到一记大白眼。
“我说的是事实啊!”他委屈地叫冤:“你想想看,你有多少次被迫放弃剑桥的聘书,只因为你父亲大人一句毫无道理的不准!”两个字说得轻松简单,可却强有力地扼杀一个年轻人的理想。哈!好个父亲。
“是我自顾的,怪不了他。”他可以选择不放弃,却畏于父亲的权威,宁可选择轻松的一条路走;放弃自己的理想,避开被父亲数落讥笑的可能。
“切断自己孩子的将来是为人父所当为的吗?”
P.K.反问,问得他哑口无言。
轻松的一耸肩,P.K.知道自己赢了。“所以说,他死得好,你老哥和老妹也可以解脱了不是吗?”
解脱?季劭伦抬头,不确定他扯出淡淡苦笑。“是吗?”他不知道,得知父亲车祸过世的消息还不到两天,他来不及想这么多。
“想开点儿,不需要为那种父亲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季劭伦摇头。“你误会了。”
“啊?”这会儿不懂的人换成他。“什么意思?”
“我今天才知道我季劭伦的父亲是同性恋者。”
“喂,不要告诉我说你们三兄妹不是他亲生的。”
“是他亲生的。”这才是他不开心的主因。“明明不爱女人却绊住女人的一生,只因为他丢不起这个脸。哼呵!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最胆小的人是他。”
呵呵,以前的怯怕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同时,他更为自己当初因为害怕而放弃一切的懦弱觉得可笑——种种因素,造成他近日愁眉不展的结果。
P.K.静默不语,季家的复杂情况本来就与他无关;充其量,他只认识一个季劭伦,交的也只是季劭伦一个朋友,其他的季家人是生、是死干他屁事。
“喂,你的答案呢?”
季劭伦翻了个大白眼。“你还真是锲而不舍耶!”
“这是我的长处呵!”P.K.假假地咧嘴而笑。
“如果遇到天使是不?”见他点头,季劭伦将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酒杯上。“如果这世上真有天使让我遇到的话,就是他的不幸了。”
P.K.皱眉。“怎么说?”
季劭伦忽而残酷一笑,隐约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我会折下他的羽翼,让他飞不回天堂,永远只属于我一个。”
“真可怕。”P.K.被这答案震得出神,呵呵僵笑,“你是个独占欲极强的人。”
“所以我才不屑一夜情,这方式满足不了我,只会让我觉得肮脏。”
咚的一声,一瓶轩尼诗XO大咧咧地放上吧台。
“P.K.?”
“喝吧、喝吧!”P.K.爽快地道:“算我的,一是祝你终于脱离苦海,二是祝你将来前途无量,下回剑桥的聘书你可以不用再拒绝了!最后祝你能找到那可怜的天使。”
季劭伦先是一愣,听进他的每一句话之后,终于咧嘴露出今晚第一个真正代表开心的笑容。
“幸好有你当朋友。”伸手拍上他结实的臂膀,他真的庆幸来天使,更庆幸认识了他。
在天使,没有机会接收到别人异样的眼光,毋需隐藏真实的自己;每个来到天使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方世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刻意盯着你像研究怪物一样。
自由自在是天使最吸引人的地方,犹如希腊众神居住的奥林帕斯山,自在且不受世俗拘束。
P.K.是天使这块净土的创始者,同志身份让他更了解圈内人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还有最厌恶什么——需要隐密、不需要同情、最厌恶异样的目光。
在天使,想要的都有,不想要的绝看不见,这一点,P.K.居功厥伟。
“喝吧。”P.K.怂恿道。“虽然说一醉解不了千愁,不过喝醉了比较好睡,睡饱了,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季劭伦笑了笑,一杯又一杯,直到瓶底干涸,直到半醉半醒。? ? ?
大雨滂沦,自暗黑的夜幕直直倾泻而下,犹如情人分手时悲痛得几乎流不尽的伤心泪,无数滴地交相落地,啪啦啪啦的声响勾引出无数烦闷的心情与焦虑的情绪。
幸好是在大半夜下的豪雨,如果是白天,数不清的人在街上来来往往,怕不骂死天公不作美,净往地面倒水才怪。
叮咚叮咚——大半夜里,门铃声像催命符似的猛响,加上雨声滂沱,被吵醒的人不被赋予控制脾气、和颜悦色的义务,咒骂是可以原谅的事情。
四、五个人因此边走出房门边咒骂。
“去看看是哪个王八蛋三更半夜吵上门!”
好梦无端遭人扰,其中一人不耐烦地一声令下;用不着指名道姓,被吵醒的人也知道命令者是叫谁去。
昏暗只点一盏小灯的客厅里,黑影默默移动,执行突然加诸自己身上的工作。
像永远下不停似的雨夜里,铁门外一道影子狼狈地半挂在铁条与铁条之间;透过两旁门柱上的英式古董灯,照出一张俊朗却陌生的脸。
叮咚叮咚——陌生男子兀自按着门铃,声声突兀又吵人。“你要找谁?”隔着门,他扯开嗓子,音量压过雨声。
“什么……找谁?老刘,是我……劭伦。”
老刘?
“还不开门……我、我回来了……好累……呕……”
“喂!你要吐到别家去吐!”紧张的声音响起。
老天!他吐在门外头,要是明天一早被他们看见……
“快滚回你自己的地方,别脏了这里!”
“老刘?你怎么变了个样儿?呃……”
“我不是什么老刘,你走错地方、找错人了!”这醉汉怎么那么烦。
打开大门旁供人通行的侧门赶紧走出去,还来不及掩上门,他要赶的醉汉竟迅速往他这边走来,啪的一声,整个人已半挂在他身上。
“好臭!”这是他第一个反应,捏住鼻子拼命想忘记人类必须呼吸才能存活这一档事。“你……”
“带我进去。”醉汉仍然不知天南地北,自顾自地说道:“老刘,我醉了……累了、倦了…
…真的倦了。“
“你倦了是你家的事!”这人怎么重得跟猪一样!
他困难地移动双脚,慢慢将他往门外顶;托这醉汉的福,本来撑伞一身干爽的他现在湿透了,哈!他真是倒霉!
本来就已经够不幸了,现在连不出门窝在家里睡觉都能撞上倒霉事。很好!他对自己的人生愈来愈有“信心”了!
“该死的,你为什么要上门找碴?我是惹到谁了?要活受这种根本不干我的事的罪。”
“活受罪?”醉汉迷迷蒙蒙地抬起眼。
咦?这家老刘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哩,奇怪?“什么活受罪?你老人家有什么困难没法解决吗?交给我,我帮你。”
“呵、呵。”他不屑地哼笑回敬,斜眼看他。
“你这该死的醉汉,喝得烂醉如泥,连自己都帮不了还想帮谁?”疯子!喝醉酒的疯子一个。
忽而,醉汉板起脸、站直双腿,两手捧住他的脸,表情很是正经,“我……告诉你,醉了,总是会醒的,等我醒了就能帮你。”
他朝他咧嘴一笑后又开口:“现在,先带我回房里睡……明天我再……”
“喂!”怒眼瞪向突然埋进自己肩窝的黑色头颅,焦急的情绪再也藏不住,“你还睡!醒醒啊!这里不是收容所,你——”
“别推开我。”醉汉紧搂住身旁的他,有如即将溺死的人找到汪洋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收紧双臂,牢牢地不愿放开;嘴里吐出不着边际的话语:“别、别推开我,我想爱人,好好地、认真地、温柔地爱一个人。”
推他离开的手忽然僵住,像是被他的话震慑住。
“我想爱人,想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爱一个人,也想好好被爱、被温柔地对待;可是……可是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爱我……哈哈!没有人可以爱,没有人可以爱我!没有人……可、以、爱、我——”
“你这个……”他骂不出口,在看见这个陌生人脸上痛苦悲哀的表情后,即将出口的咒骂停在喉间化为无形;他讶异,讶异自己怎么会同情这个人!
“你会爱我吗?”
“咦?”从讶异中回神,看进一双血红的眼——眸里有被爱的渴望、有孤独寂寞、有挣扎的痛苦,更有他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是因为这样才喝得烂醉如呢?大雨浸湿了全身似乎不再重要,心中升起的疑问成了此时吸引他全副注意力的焦点。
半晌,他回头看向屋子,屋内早没了灯光;淡淡一笑,他早就习惯了,谁会在乎他为什么出来这么久嘛!呵。
“别哭,我会保护你,所以别哭……”挂在他身上的醉汉没头没尾地道出这些话,不知道自己得到人家的狠狠一瞪。
“我才没哭!”怒声出口,又立刻重重叹气。
“天!我跟你吵什么,你是个喝醉的疯子啊!”
他回什么嘴?哈,跟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吵?
“呼……”
没好气地瞪着垂靠在肩上的头颅,他关上侧门,走往屋子的方向。